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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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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弘殷病重离战场

    韩令坤醉卧温柔乡

    正在这时,一人走进正堂,对那妇人道:“你在诬告他。”那妇人道:“我没有诬告他,他自己都认罪了。”那男子急道:“我没有认罪,你不要血口喷人。”那人道:“你听到没有,他没有认罪。”那妇人‘哼’了一声,道:“你光天化日之下非礼我,许多人都亲眼瞧见,都可以为我作证,你想抵赖,却是不成。”那男子道:“求上官为我做主。”那人肃容道:“你可知诬告他人是甚么罪过?”那妇人摇头道:“不知道。”那人道:“先关进监牢,你知道监牢里是甚么样子的吗?”那妇人仍然摇头,道:“不知道。”那人道:“监牢里关满了犯人,暗无天日。像你这样诬告别人的人犯,先关上十天半个月,一来去去火性,二来面壁思过,你想进监牢自省吗?”赵匡胤闻得此言,顿时有了主意,一拍大案,大声道:“来人,将她先关进监牢,等到本虞候有空的时候再慢慢审问。”那妇人吓了一跳,心想:“等你有空慢慢审问,那要等到甚么时候?要是没有空,岂不要在监牢里关一辈子?”当下咧开血盆大嘴嘻嘻一笑,道:“我不告了,我不告了。”赵匡胤问道:“当真不告了?”那妇人连连点头,道:“当真,当真。”赵匡胤道:“下次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本虞候绝不会轻饶你。”那妇人道:“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赵匡胤道:“你们都下去罢。”那妇人白了那男子一眼,哼了一声,匆匆而去。那男子行了一礼,退出正堂。

    赵匡胤正要询问那人来历,石守信领了三人进来,道:“都虞候,这位是翰林学士窦仪。”赵匡胤走到堂下,见礼道:“见过窦学士。”窦仪还了一礼,道:“陛下遣我来清点滁州府库。”赵匡胤当下道:“王彦升,带窦学士去府库。”又对窦仪微笑道:“窦学士有甚吩咐,尽管直言。”窦仪道:“好说,好说。”王彦升道:“窦学士,请跟我来。”窦仪点了点头,随他而去。

    石守信笑道:“他们三位从前是刘词刘老将军麾下的幕僚,刘老将军临终之前向陛下郑重推荐,说道才干出众,乃是出类拔萃的能人。陛下体谅都虞候公务繁忙,于是派遣他们来辅佐都虞候,协助你治理滁州。”赵匡胤问道:“陛下还说了甚么?”石守信道:“陛下还说稍后就会派遣别人任滁州知州。”赵匡胤喜道:“陛下派遣你们三人来,当真太及时了。你们是不知道,我又要管军又要管民,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赵普微笑道:“难为都虞候了。”赵匡胤问道:“三位高姓大名?”赵普道:“我叫赵普,表字则平。”他三十三四岁年纪,中等身材。人如其名,其貌不扬,看上去普普通通。楚昭辅道:“我叫楚昭辅,表字拱辰。”他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高瘦。王仁瞻道:“我叫王仁瞻,表字子丰。”他比楚昭辅年轻三四岁。

    赵匡胤拱手为礼,道:“我叫赵匡胤。”又对赵普道:“咱们都姓赵,想必三百年前是一家。”赵普微微一笑,道:“或许是罢。”赵匡胤又道:“你是如何看出那妇人诬告那男子的?”赵普道:“那妇人撒泼打滚,满嘴谎话,一看就是诬告,想必都虞候也看出来了。”赵匡胤道:“我是看出来了,可是没有办法让她自己认错。你一吓唬她,她就乖乖认罪了,还是你有办法。”赵普正色道:“我没有吓唬她,她若还是执迷不悟,继续冤枉那男子,我会请都虞候将她关进监牢反省。”言下之意,自己言出必践,绝不是说说而已。他话锋一转,又道:“都虞候虽然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但是处置军务和处置民政大相径庭。”赵匡胤深有感触,道:“是啊,军中有军中的规矩,甚么事情按部就班,不逾越军规就是了。看来文官和武官大不相同,我这武将就做不来文官的事。”赵普道:“都虞候自谦了,其实不论是治军还是治民,都殊途同归。似都虞候这般精明能干,不出十天半个月,处置民政,必能得心应手。”

    正说之间,罗彦环走进正堂,道:“我们捉到了一百多个趁火打劫的盗贼,请问都虞候,如何处置?”赵匡胤生平最恨趁火打劫的不法之徒,听闻此言,不由的火冒三丈。当下走出正堂,只见士卒们看押着一百多名匪徒。他扫视这些无恶不作的匪徒,心想哪怕一个匪徒只作一起案,就祸害不小,一百多个匪徒还不祸害半个滁州城?对付此等恶贯满盈的匪徒,决计不能心慈手软。只是一个个的审问,要审到甚么时候?为杀一儆百之计,大手一挥,大声道:“将这些匪徒全都拉下去砍了。”众匪徒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下跪求饶。赵匡胤正色道:“现在你们知道害怕了吗?为非作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日之报应?”一名匪徒道:“冤枉啊,我是安守本分的人,不是匪徒,请上官明察。”众匪徒纷纷道:“我也是好人,我也是冤枉的。”赵匡胤神情冷峻,狠狠道:“闭嘴,本官要杀人,你们就装可怜扮好人起来,本官岂是好骗的?”

    赵普道:“都虞候息怒。”赵匡胤问道:“你有甚么话说?”赵普道:“在战乱之中逮捕的盗贼,一定有一些是冤枉的,人命关天,请都虞候详加审理。”赵匡胤冷笑道:“你觉得他们冤枉吗?我看却是罪有应得。不用审了,全都拉下去砍了。”罗彦环道:“全都拉下去砍了。”赵普道:“等等。”赵匡胤脸色一沉,道:“你还想说甚么?”赵普道:“这些人当中一定有一些是冤枉的,请都虞候明察。”赵匡胤沉声道:“你说士卒们冤枉他们了?殿前军是本虞候亲手训练出来的,绝不会冤枉人。”罗彦环粗声粗气道:“是啊,咱们亲手逮捕了他们,怎么会出错?”

    赵普道:“平时问案,须问明案情,铁证如山才能定罪。处决人犯更为繁琐,须得先上报刑部,天子勾决之后才能行刑。”赵匡胤道:“你说的是平时,现在是战时,一切从简。多了不说,一个人只作案一起,他们加起来就有一百多起大案,当真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转头对罗彦环道:“还等甚么?”罗彦环大声道:“带下去。”赵普道:“都虞候不加审问就处决他们,这是枉法。”赵匡胤勃然大怒,走到近处,鹰瞵虎视,厉声道:“你说本虞候枉法?”虽然他手按宝剑,脸上杀气腾腾,但是赵普竟然毫不退缩,昂然直视,道:“倘若都虞候不审问清楚就下令杀人,就是枉法。”赵匡胤一言不发,气氛变得凝重肃杀。赵匡胤眼下在滁州说一不二,杀人不过一声令下的事。赵普敢于顶撞,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为他捏一把汗。赵普始终神情无惧,又道:“请都虞候把这些人交给我,让我一一审问清楚。”想不到最后还是赵匡胤退让了,道:“你若不一一审问清楚,本虞候唯你是问。”言罢转身而去。石守信道:“你敢顶撞都虞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罢。”赵普道:“不是敝人胆大,只要是对的,敝人就一定会坚持己见。”罗彦环扬了扬手中的宝剑,道:“那你就一个一个查清楚,若有疏漏,别说都虞候,便是我也饶你不得。”言罢和石守信扬长而去。

    赵普对众兵卒大声道:“这些人是你们抓捕的,你们就是人证,我还要问你们,案情没有审问清楚之前,你们也不能走。”众兵卒面面相觑,可是赵匡胤有言在先,赵普审问众案犯,只能听从他的吩咐。众歹徒们急不可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纷纷大声道:“先审我,先审我。”赵普道:“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一人道:“我家里的人等我回去吃饭,怎么不急?”又一人道:“吃饭也不是甚么着急火燎的大事,饿一顿又有何妨?”另一人道:“我原本在路闲逛,无缘无故的给抓了起来,祸从天降,我最冤枉,先审我。”众人推搡拉扯,互不相让,要不是士卒看押,早就冲进正堂了。

    赵普见众人情绪激动,道:“大家莫要慌乱,一个一个来。”转身道:“我来审问他们,请二位执笔记录。”王仁瞻和楚昭辅应声说是。三人走进正堂,赵普知道正堂上首的大案不是自己能坐的,于是站在大案前。楚昭辅和王仁瞻则坐在小桌后,研墨铺纸,准备记录。赵普道:“带人犯进来。”一名士卒带了一人走进正堂,赵普道:“来人报上姓名。”那人报上姓名之后,赵普详细审问,最后查清乃是误捉的。那人道:“上官已经审问清楚了,我是冤枉的,可以回家了罢?”赵普道:“暂时还不行,等到禀明赵将军之后,你才能回家。”那人叫苦不迭,道:“那要等到甚么时候?”赵普道:“最多一二日罢,你既然是清白的,还怕甚么?”又对堂外道:“再带一人进来。”

    赵匡胤巡视完城池,回到军营,已经是亥牌时辰。石守信道:“那个赵普一直在审案,看这架势是要连夜审清那些匪徒了。”罗彦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恨声道:“他摆明了是在与都虞候作对,我瞧他是存心的。”赵匡胤问道:“你说他们三人一直在审案,没有停过?”石守信道:“赵普主审,楚昭辅和王仁瞻记录。”赵匡胤道:“他们吃了饭没有?”石守信摇头道:“不知道。”赵匡胤道:“给他们送点吃食。”罗彦环道:“他们一来就和都虞候作对,这等没大没小之人饿死算了。”赵匡胤可没有他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分得清公私,道:“大家都是为了公事,并非仇人,怎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审案。”罗彦环叹了口气,道:“我去就是。”他拎了些食物来到官署,赵普三人审问案情已经二三个时辰了,确是又累又饿。吃完食物之后,稍事歇息。赵普微微一笑,道:“还有一半人没有审,看来今晚咱们不能睡了。”楚昭辅和王仁瞻对望一眼,并不反驳。楚昭辅道:“怎么做,咱们听你的。”

    罗彦环回到军营,赵匡胤问道:“赵普他们怎样了?是退堂了还是继续审案?”罗彦环怒气冲冲道:“我瞧他们是故意与你作对,他们吃完东西之后就接着审案,说是要一晚审完,气死我了。”赵匡胤的格局远远在他之上,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看到别人没有看到的地方,道:“刘老将军临终之前向陛下推荐他们,看来并非是私交深厚,而是他们确实有过人之处。”石守信问道:“都虞候不恨他们?”赵匡胤摇头而笑,道:“我有那么小气吗?”顿了一顿,又道:“赵普虽然顶撞了我,但是不是没有道理,当时恨不得一剑宰了他,可是现在气早就消了。”

    次日赵匡胤来到官署,赵普三人连夜审案,都熬的眼睛通红,脸色发青。赵普道:“禀告都虞候,咱们三人连夜审案,都已经审清楚了。其中有五人是惯偷,平素做些顺手牵羊,小偷小摸的事,其余人等皆是误抓。”赵匡胤问道:“当真都审问清楚了?”赵普道:“已经审问清楚了,案上是众人的口供证词,都虞候可以过目。若是信不过咱们三人,都虞候还可以亲自审问。”赵匡胤走到案边,只见整整齐齐的摞着几堆口供证词。他随手抽出一份,仔细端详。证词不但字迹端正,而且所谓匪徒的姓名住址皆详细记录在案,并签字画押,没有一点遗漏。看得出来,他们三人做事一丝不苟,十分认真。

    赵匡胤此时此刻心中震动不已,那一百名所谓的匪徒差点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死于非命。倘若真的行刑了,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在战场上可以杀人不眨眼,可是下了战场绝不能滥杀无辜,双手沾满血腥。要不是当时赵普挺身而出,极力阻止,不但会铸成大错,自己还会成为满手血腥的杀人恶魔。他痛定思痛,虽然憎恨趁火打劫的匪徒没有错,可是却失之谨慎,大有率性而为之嫌。

    赵普道:“那些人该如何发落,请都虞候定夺。”赵匡胤道:“除了那五名小偷小摸之人,其余人等既然都是误抓,全都放了。”罗彦环得令,当下将误抓的人悉数放了。赵匡胤道:“幸亏你昨天挺身而出,否则我就会错杀人了。”赵普道:“战乱之中所逮捕之人,肯定会有冤枉的。再说都虞候威名远扬,为了维护你的令名,也要审问清楚。”赵匡胤点了点头,道:“你们不辞辛劳,连夜审案,先下去歇息,有话以后再说。”

    虽然没有铸成大错,可是赵匡胤仍然深深自责,把自己关在营房里,反躬自省。傍晚时分,外面传来几下拍门声,赵匡胤问道:“是谁?”房外一人道:“是我。”赵匡胤听出是苗训的声音,当下道:“是苗先生啊,请进来罢。”进来的却不止苗训一人,石守信诸人都进了营房。赵匡胤见这许多人鱼贯而入,心中大奇,问道:“城中出了大事吗?”石守信道:“大伙见你把自己关在营房里,一个人也不见,十分担心,因此前来瞧瞧。”王审琦问道:“你是不是病了?正好苗军师也在,让军师给你瞧瞧。”苗训一直军中出谋划策,久而久之,大家都以军师相称了。

    赵匡胤摇头道:“我没有病,而是在面壁思过。”众人闻言大奇,七嘴八舌询问缘由。赵匡胤道:“要不是赵普竭力阻止,昨天我就要错杀许多人了,现在想想都觉得其时太过莽撞了。”除苗训之外,众人皆不以为然,有些还觉得他小题大做了。罗彦环道:“我当是甚么天大的事,原来竟是这件芝麻绿豆的小事。漫说没有错杀人,即便是真的错杀了人,也不必面壁思过。战场上不是敌死就是我亡,错杀几个人算得了甚么?”赵匡胤见他视人命如同儿戏,当下肃容道:“你说的是战场上,可是下了战场,咱们绝不会滥杀无辜。”顿了一顿,又道:“当初澶州兵变,咱们十兄弟跟随先帝兵进开封。天雄军在开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的家就在开封,差点也被抢了。每每想起往事,我都无比憎恨趁火打劫的歹徒。因此进城之后,三令五申,不许拿民间一针一线,更严禁偷盗,否则军法无情。大家都严守军规,可是我自己却差点就枉法了。自我而下,大家以后都要引以为戒。”石守信等人齐声说是。赵匡胤道:“苗先生,跟我去官署见见赵普他们。”苗训应声说是。

    来到官署的时候,赵普三人刚刚睡醒不久。赵匡胤为苗训引见赵普三人,又道:“这位是苗先生,不但满腹经纶,而且精通医术,在军中帮我出谋划策。清流关大捷,苗先生功不可没。”赵普道:“幸会,幸会!”赵匡胤开门见山道:“我想了一天才想明白,正因为你们做事一丝不苟,刘老将军才在临终之前向陛下举荐你们。”赵普逊道:“将军过奖了,咱们三人从前在刘老将军治下担任幕僚,也没有多大本事,不过小心谨慎罢了。”赵匡胤道:“民政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新知州没有上任之前,你们就全权处置民政。”赵普也不推辞,应声说是。

    这天半夜,一名士卒在营房外道:“禀告都虞候,城外来了一队军马,来人说是你的父亲赵老将军。”赵匡胤披上衣服打开房门,问道:“来人当真说是我的父亲?”那士卒道:“是的,来人说的清清楚楚,是都虞候的父亲。”赵家父子虽然都在战场上,可是赵弘殷现任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互不统属。自打奔赴战场,父子二人还没有见过一面。能在滁州重逢,赵匡胤自是惊喜不已,问道:“今晚是谁守城?”那士卒道:“今晚是石将军守城。”赵匡胤又道:“他打开城门放行没有?”那士卒道:“没有,石将军说,没有都虞候的命令,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他命我赶紧禀告都虞候,由都虞候定夺。”赵匡胤道:“去城上看看。”那士卒道:“都虞候上马。”赵匡胤来不及穿上军服,匆忙上马,来到城墙上。石守信道:“我问过了,城下正是老将军。”赵匡胤点了点头,伏在城墙上相下凝望,只见一点火光之中几名军人。只是距离太远,而且又是漆黑一片的深夜,影影绰绰,任他目力非凡,却也看不清众人面目。

    赵匡胤大声道:“城下何人?”城下一人道:“元朗,是我。”虽然话声虚弱无力,而且说完之后剧烈咳嗽。但是赵匡胤听出,正是父亲的声音,当下道:“阿爹,你怎来了滁州?”赵弘殷身患重病,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一名士卒扶着坐在地上。他咳嗽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大声说话十分费力,只得做了个手势,让随行亲兵回话。那亲兵仰起脑袋,大声道:“陛下命韩将军攻打扬州,老将军随军出战。可是老将军身患重病,已然告假,要回开封养病。老将军想念将军,特意绕道来滁州看望将军。老将军患了重病,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请将军快打开城门。”

    石守信对身边的士卒道:“赶快打开城门,请老将军进来。”赵匡胤却道:“等等。”石守信大惑不解,急道:“你还怀疑老将军是假的吗?”赵匡胤道:“来人确是家父,自然不是假的。”石守信瞪大眼睛,问道:“那你还犹豫甚么?你没有听见,老将军身患重病了吗?”赵匡胤异常冷静,道:“父子连心,家父身患重病,我比谁都着急。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南唐军趁着夜色尾随其后,打开城门的时候,忽然大举攻袭。五千军马再骁勇善战,也要全军覆没。”石守信迟疑道:“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罢?”赵匡胤正色道:“我能出其不意,南唐军也能出其不意。我不单单是家父的儿子,更是滁州的守将,绝不能因私废公。兵凶战危,我不能不多加防备。”石守信道:“可是老将军已经病重,你忍心他正城外受寒着凉吗?”赵匡胤自己也好生委决难下,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城下大声道:“阿爹,你我虽是父子至亲,可是开关城门乃是皇命,事关滁州安危。你先在城外忍耐半夜,天亮之后,儿再迎你进城。”赵弘殷见他所言在情在理,无法反驳,叹息一声。

    当晚赵匡胤一直守在城上,没有回去军营。翌日清晨,他并不急于打开城门,迎父亲进城,而是先派遣侦骑,探查敌情。得知附近没有南唐军马之后,才亲自打开城门。赵弘殷原本就身患重病,又在城外呆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已然昏迷不醒。赵匡胤急道:“阿爹,儿来接你进城了,你醒醒。”一名亲兵道:“老将军昏迷了,要赶紧医治,不能耽误了。”赵匡胤急忙背起父亲,大步进城。回到军营,连忙请苗训诊视,道:“苗先生,家父怎么了?”关切之情,流露无遗。苗训道:“不要着急,我仔细瞧瞧。”赵匡胤虽然点头答应,可是心急如焚,不停的在室内来回踱步。

    赵弘殷忽冷忽热,脉象虚弱,苗训始终面色凝重,道:“我先开剂药方。”在他执笔开方的时候,赵匡胤问道:“先生,家父病的重吗?”苗训已然诊出赵弘殷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一边开方,一边思考如何措辞,并不急于回答。待到药方开好之后,方道:“老将军一生戎马倥偬,再加上年事已高,身体原就十分虚弱,再加上昨夜受了风寒,因此昏迷不醒。你快去照方抓药,一剂药下去,老将军就会醒转过来了。”赵匡胤拿起药方,快步出了军营,照方抓了草药。回到军营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亲自煎药,喂了父亲喝下。苗训果然不愧为神医,赵弘殷喝下汤药没有多久便醒转过来。赵匡胤喜道:“阿爹,你终于醒了。”赵弘殷刚要答应,却见儿子跪在了床边,道:“元朗,你这是做甚么?”声音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赵匡胤道:“阿爹特意绕道来看望儿,儿却将阿爹拒之城外,儿不孝。”内疚之情,形于辞色。赵弘殷摇了摇头,道:“你身负守城重任,不擅自放阿爹进城,也是对的,阿爹不怪你。”他越是这般说法,赵匡胤越是自责,道:“要不是儿不让阿爹进城,阿爹的病情也不会加重。”赵弘殷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不必耿耿于怀。咱们父子好久没有见面了,和阿爹好好唠唠。”赵匡胤这才站起,坐在床边,此刻才有空闲仔细端详父亲。但见父亲面色苍白,眼眶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双眼迷离无神,两鬓如霜,添了许多白发,不但虚弱,而且苍老了许多,道:“阿爹,你又多了许多白发。”

    赵弘殷苦笑一声,道:“阿爹都这般年岁了,白头发当然少不了。”咳了几声,又道:“阿爹现在是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你是殿前都虞候,咱们父子同在军中担任要职,虽然比上不足,可是比下有余。眼见得家道蒸蒸日上,阿爹却在这个时候病了,不得不脱离战场,告假回去养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重回战场?”赵匡胤道:“天子英明神武,立志征战四方,削平四海,要打的地方数不胜数。等阿爹养好了病,一定能重回战场。”赵弘殷咳了几声,道:“其实出征之前,阿爹就已经病了。只是一辈子都在征战沙场,想着一点小病,咬牙熬一熬就挺过去了。殊不知岁月不饶人,小病拖成了大病。写封信回家,给你阿娘报个平安,就说咱们父子都在滁州,不过不要提我患病的事,免得她担心。”赵匡胤颔首道:“儿知道。”

    说话之间,苗训端了一碗热粥进来。他在开封时,时常出入赵家,赵弘殷知道他的底细,当下道:“苗神医来了。”苗训捧着碗行了一礼,道:“见过老将军。”顿了一顿,又道:“我想老将军饿了,熬了一碗热粥。”赵匡胤扶了父亲坐起,赵弘殷没有力气捧着碗吃粥,还是赵匡胤一口一口喂下。吃了半碗热粥,赵弘殷恢复了一点精神,笑道:“在元朗这样年纪的时候,我也是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想不到现在却病的还要他喂我吃粥了,苗神医见笑了。”苗训微微一笑,道:“老将军言重了,病体痊愈之后,老将军还是一样生龙活虎,不输小将军。”赵匡胤问道:“苗先生,家父生的甚么病?要不要紧?”

    苗训与他推心置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意隐瞒,当下据实相告,道:“老将军病的不轻。”闻得此言,他们父子都心往下沉。赵匡胤急道:“家父还有救吗?”苗训道:“你不必着急,我会悉心医治老将军的。”赵匡胤道:“如此有劳先生了。”苗训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转头问赵弘殷,道:“老将军还觉得忽冷忽热吗?”赵弘殷道:“好多了,只是浑身乏力,胸口闷得难受,总是咳嗽。”苗训微微一笑,道:“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情好转,是会慢些,我再给老将军拿拿脉。”诊完脉象之后,又重开了药方。

    正在这时,足音跫然,石守信等人径直走了进来。赵匡胤问道:“你们来做甚么?”石守信道:“老将军病了,咱们这些做晚辈的都来看望看望。”又对赵弘殷道:“老将军,到了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你安心养病。”又对赵匡胤道:“军营里有咱们这些人打理,断然不会出甚么差错,都虞候只管一心一意照料老将军。”赵匡胤道:“那就辛苦你们了,有事速来向我禀告。”石守信道:“小事咱们自己处置,大事一定请都虞候拿主意。”赵匡胤道:“城里虽然太平无事,但是要提防南唐军偷袭,切莫掉以轻心。”石守信道:“就算都虞候不吩咐,咱们也不敢玩忽职守。”又对赵弘殷道:“老将军安心治病,咱们过些时日再来看望你。”言罢和诸人退了出去。

    赵匡胤日夜悉心服侍,赵弘殷服了苗训开的药,病情虽然没有多大起色,却也没有加重,算的上平稳。赵匡胤虽然着急,可是也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这天他服侍父亲服了药汤之后,来到军营,询问城中近况。石守信道:“城中太平,军营里也太平,没有甚么大事,你放心好了。”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打了胜仗,朝廷还没有赏赐,大家有些抱怨,是不是陛下忘了咱们?”赵匡胤道:“陛下旰衣宵食,日理万机,滁州离他又远,或许忘了这点小事。去府库取些绢出来,换成羊鱼,犒劳大家。”石守信笑道:“还是都虞候体恤咱们。”言罢带领上百士卒前往官署。

    可是过不多久,众人两手空空回到军营。石守信面带愤怒之色,道:“禀告都虞候,那个窦仪不许咱们取绢。”王彦升道:“我瞧他是想自己独吞府库里的东西,咱们拼死拼活,攻城略地,拿点东西换鱼羊难道有错吗?要不是石守信压着我,我早就一剑把他劈成两半了。”身后的士卒们唾口大骂,叫嚣着要把窦仪剁成肉酱。赵匡胤料想事出有因,大声道:“大家不要吵,我去瞧瞧。”带领石守信和王彦升来到官署的府库外。赵匡胤微微一笑,道:“窦学士,我派遣他们二人取些绢,换成鱼羊吃食,犒劳大家。是否他们举止粗鲁,冲撞了学士?”王彦升横眉怒目,恶狠狠的道:“是啊,今天你须的给个说法,否则别怪我的长剑不认识人。”

    面对凶神恶煞的王彦升,窦仪只是微微一笑,道:“他们没有言语无状,冲撞本官,只是滁州府库里的东西都已经记录造册了。其实在攻破滁州之时,将军想拿甚么就拿甚么,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没有人会追究。但是现在已经记录造册,府库里的东西都是朝廷的了,将军不能再擅自取一针一线了。”赵匡胤恍然大悟,倘若现在再拿府库里的东西,就是侵吞国家财物之罪。当下朗声一笑,道:“是我莽撞了,幸亏学士提醒,否则就要犯下大错了。”窦仪道:“将军言重了。”赵匡胤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窦仪道:“将军请讲。”赵匡胤道:“请学士帮我一个忙,别对陛下说起此事。”窦仪微微一笑,道:“将军并无过失,要我说甚么啊?”两个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柴荣接到密报,得知扬州毫无防备,只有少量南唐军驻守,于是派遣韩令坤攻取扬州,道:“现在扬州守备空虚,朕给你三千军马,即刻火速奔赴扬州,一鼓作气拿下。”顿了一顿,又道:“你要学学赵匡胤,到了扬州令行禁止,约束部下,不滥杀无辜,不私取民物,不私取府库里的东西。还是那句话,只要滥杀无辜,夺民财物,纵然有功,朕也会追究其罪。”韩令坤颔首道:“臣奉诏。”出了行宫,点齐军马,火速奔赴扬州。赵弘殷因为病重,无法继续行军,只得告假,退出了战场。扬州的南唐官员以为远离战场,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殊不知周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韩令坤率领军马抵达扬州城下,派遣白延遇带领数百名马军冲进城去,而后自己率领军马进城。南唐东都赢屯使贾崇在城内大肆纵火之后弃城南逃,工部侍郎冯延鲁剃光了头发,化装成和尚,躲进了寺庙。韩令坤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夺取了扬州。他谨记柴荣的告诫,安抚民心,严禁烧杀抢掠。起初扬州虽然人心惶惶,但是过不数日就平静下来。

    这日一名军士走进官署,躬身道:“禀告将军,永泰军节度使马希崇求见。”韩令坤问道:“扬州城里的南唐官员都逃光了,这个永泰军节度使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那军士回道:“他说他曾经是南楚的末代国君。”他这么一说,韩令坤终于明白了。原来南唐灭楚的时候,楚国末代国君马希崇投降,先被安置在金陵,后来又安置在了扬州。他想了一会,道:“请他到客厅说话。”那军士转身而去,过了一会,领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到客厅。那男子四十五六岁年纪,正是楚国末代国君马希崇。

    马希崇独自上前数步,行了一礼,道:“见过韩将军。”韩令坤含笑还礼,道:“马藩帅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容,幸会幸会!”马希崇苦笑一声,摇头道:“我是个亡国之君,楚国断送在我的手里,哪还有甚么好名声?倒是将军兵不血刃就攻取了扬州,当真年轻有为,英武不凡。”韩令坤笑道:“藩帅过奖了。”顿了一顿,又道:“不知道藩帅见我,有何要事?”马希崇瞥了那军士一眼,韩令坤以为他有极其机密的话要说,于是使了使眼色,那军士退了下去。

    韩令坤道:“这里没有别人了,藩帅尽可直言了。”马希崇长叹一声,道:“虽然早已国破家亡,物是人非,但是我仍然无法释怀。国破之后,先被安置在金陵,后来又搬到了扬州。头上虽然顶着永泰军节度使的职衔,可是没有一个亲兵,无兵无权,就是一个虚名而已。其实亡国之君能够活着就已经不错了,我也不争那点虚名。官署里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问好,这哪里是在问好,分明就是怕我作乱,在监视我。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暗算,有时一晚要惊醒数次,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有时我想,当初为甚么要高竖降旗?为甚么不殊死一搏?就算是为国捐躯了,也能为自己搏个共赴国难的名声。总好过日日夜夜惶恐不安,受尽煎熬。”或许是后悔当初投降,又或许是压抑的太久,今日终于得以宣泄心情,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说到悔恨处又是愤懑交集。韩令坤不动声色,只是默默聆听,一个字也不插嘴。

    最后马希崇又道:“将军攻破扬州,在我看来,是为了我报了大仇,请受我一礼。”言罢深深一揖。韩令坤笑道:“藩帅要谢就谢大周天子,我不过奉诏行事而已。”随即开玩笑道:“扬州已经归入大周版图了,不再是南唐的了,藩帅可以睡好觉了。”马希崇颔首道:“正如将军所言,昨夜就睡了个好觉。”顿了一顿,又道:“今日面见将军,一则感谢将军为我报了国仇,二则向将军进献一个绝世珍宝。”韩令坤见他两手空空,奇道:“甚么绝世珍宝?”马希崇转过身去,对身后那女子道:“上来见过韩将军。”那女子手捧瑶琴,移动莲步,款款上前,施礼道:“见过将军。”她十八九岁年纪,身形高挑婀娜,周身散发着阵阵如兰似麝的幽香。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黛,更映衬的肤白胜雪,鬓发似云。目睹如此绝色美女,韩令坤不禁怦然心动,看得如痴如醉。

    马希崇笑道:“韩将军,她能否称得上是绝世珍宝?”韩令坤回过神来,自觉失态,脸上一窘,笑道:“当的,当的。”顿了一顿,又道:“请问这位娘子是何许人也?”马希崇神情变得悲愤,长叹一声,道:“她是前舒州刺史杨昭恽的女儿,南唐大将陆孟俊攻破舒州的时候,杀了杨昭恽全家二百余口,并将财物掠夺一空。只有她命不该绝,侥幸逃了出来。我怕陆孟俊斩草除根,不放过她,于是藏匿在家中。我一个亡国之君,自己都命悬一线,更何况是她?除了将军,别人都保护不了她,我征得她的同意,决意献于将军。”杨氏柳眉凤目,身姿娉婷曼妙,宛如画中摘下的仙子。韩令坤一百愿意她留下来陪伴自己,只是不知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沉吟片刻,试探着道:“我已经有妻室了,娘子若是想回舒州,我遣人护送你回去。”马希崇急道:“回去舒州,那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吗?”韩令坤道:“既然不愿意回舒州,就去开封罢。就算陆孟俊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开封为难你。等你安顿下来,找户好人家嫁了。”杨氏摇了摇头,道:“将军嫌弃我吗?”韩令坤笑道:“娘子言重了,我说过,已经有妻室了。”杨氏道:“我十五六岁起便有个梦想,将来嫁给一位英俊潇洒的盖世英雄。将军年轻有为,英姿飒爽,正是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虽然将军已有妻室,我愿意为妾,侍奉将军。”韩令坤支支吾吾道:“这只怕不妥罢。”马希崇笑道:“她有情你有意,有何不妥?看得出来,将军一见钟情。”韩令坤给她说中心思,脸上一热,十分不好意思。

    马希崇又道:“留在韩将军身边,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叹息一声又道:“杨昭恽为国捐躯,我无法为他报仇雪恨。韩将军收留你,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也算能告慰他在天之灵了。韩将军是性情中人,望你好生服侍。”又对韩令坤道:“韩将军,我的心愿已了,告辞。”杨氏盈盈拜倒,道:“陛下”马希崇鼻间一阵酸楚,叹息道:“我乃亡国之君,再叫陛下,不合时宜。”杨氏眼眶泪珠滴落,宛若带雨梨花,哽咽道:“陛下保重。”马希崇也是眼眶一红,道:“彼此保重。”言罢转身而去。杨氏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韩令坤见她跪了许久,心中不忍,于是伸手扶起。却见她脸颊犹带泪痕,当真楚楚可怜,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伸手轻轻拭去她腮颊上的泪痕,安慰道:“你放宽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了,也没有人敢欺负马藩帅了。”杨氏道:“多谢将军。”韩令坤道:“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客气。”顿了一顿,又道:“你多大了?”杨氏回道:“十八九岁了。”韩令坤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道:“这里都是男人,没有丫鬟婢女服侍你,终究不妥。你先歇息,我去城中瞧瞧,顺便聘两个丫鬟回来。”杨氏含笑说好。

    韩令坤谨记柴荣的告诫,进城之后安抚民心,秋毫无犯。因此各行各业,一如往常,仿佛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带领亲兵在城中巡视一遍之后,又去牙市聘了两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服侍杨氏。

    晚饭过后,杨氏道:“我自幼习学音律,为将军抚上一曲可好?”韩令坤含笑说好。杨氏点燃柱香,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动琴弦,一缕清音自舌尖吐出:“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鸣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歌声清越悦耳,琴声悠扬绵长,相得益彰。韩令坤虽然于诗词音律一窍不通,但仍然听得如痴如醉。他在扬州有美人相伴,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正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沉醉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比起赵匡胤,逍遥快活何止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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