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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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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啊,我这边可能是最不复杂的。”海梦悠说。

    银河之心战役的尾声,他以为自己一定死定了,没想到再度醒来,是在矿世奇才的飞船上。

    四个呆瓜虽然笨,也隐约感觉到不能把这个“不明飞行物”交给因陀罗,于是直接汇报给温朝——以前她在冷星科学院工作的时候,负责过矿世奇才这个型号的矿工机器人,而且对他们还不错。

    温朝虽然已经从科学院离职,但凭着之前的工作经验,黑入因陀罗系统给尤利亚捏了个新账户,名字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改回“海梦悠”。

    其实他这边还有些变化,比如现在的他,生物速率和思考速度都远高于常人,出拳和移动的冲力也大大改变——大部分情况下,他得很收着力气才行。

    他自己组装了些设备,想找出身体异变的原因,甚至想切下一部分组织做研究,但每每他划开皮肤,伤口立即泛出七彩绚光,而后光速愈合——他没办法从身上获取任何样本。

    换句话说,他约等于无敌。

    不过,这部分他自己都没琢磨透,就没打算详细说明。

    “总之,坏事倒不一定是坏事。”海梦悠这么总结道。

    “原来是我姐救下的上将!”温夕故意大声惊叹,“不愧是我姐!”

    见面之后,温夕一直变着法地讨好温朝,连温朝翻翻眼皮,她都能瞎着眼夸几句“我姐的白眼真飒!”还跳下自己的高脚凳,嬉皮笑脸地给温朝满酒。

    说实话,海梦悠还挺想录下来,回头给浮屠花的人看看,她们的温大校是怎么点头哈腰,为权势低头的。

    “你呢。”温朝敲敲桌子,冲温夕抬抬下巴,“当时喊着要远航,怎么又滚回来了。”

    “我……”温夕视线下移,嘴唇动了动。

    “其实刚刚我就想问你。”海梦悠问,“夜歌者号怎么大部分都变成了人-机嵌合体?还有你……”海梦悠看着她的义眼,欲言又止。

    “没什么。”温夕的声音低下去,她的手却死死捏紧了杯边,“这都怪我。”

    温朝头一回正眼看了看她的妹妹,起身给她倒了杯液体18肽。

    “我们冷聚变成功了,有了能源支持,我们在不断向前。途中遇到过几十个宜居星球,可只要派出探测器,一定不能正确入轨,要是强行登陆,后果更糟——为此,我们覆灭了好几批人,应天剑的小姑娘急得快疯了,都说数据、公式一定没问题,后来,她们就开始研究那个。”

    温夕停了停,深吸一口气:“……神经织网。”

    海梦悠低着头,细碎的额发掩住了他的表情。

    “她们改造完大脑,反复演算,都说入轨数据绝不会错,可我们的探测器入轨任务还在不停失败,他们疯了一样的找原因,不停地怀疑自己、改造自己,从义眼、义体、仿生人……我们拼了命地自我进化,但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宜居星球,他……他就是不能登陆!”温夕瞥开18肽,一把夺过海梦悠面前的血腥bug,酒杯却被人按住了。

    “温夕,你别喝了。”海梦悠轻声提醒。

    温夕摇摇头:“尤利亚卿,我百八十年没敢沾这些东西了,你就……让我放松一回吧。”

    海梦悠的眼神扫过她的脸,渐渐移开手指,那杯血腥bug瞬间被一饮而尽。

    温夕卡机般颤栗几下,接着说:“后来,我才在想,原来当时你告诉过我们的事情都是对的——生命是有长度的,宇宙是值得敬畏的,我们漂泊在无尽的太空里,真的连个砂砾都不如。”

    “温朝。”海梦悠递了眼色,“你带她去休息。”

    “我不休息。”温夕把酒杯重重笃在桌上,“尤利亚卿,你知道这么多年,为什么我们登陆不成功么?”

    海梦悠抬眼。

    “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人类,他们,在我们到来的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们听到了恒星的遗言!”

    “他们?”

    为什么是个拟人化的词语。

    恒星遗言……又是什么?

    她半眯着眼睛,黑底白瞳孔的义眼里全是醉意:“宇宙是活的,恒星是活的,天上我们看到的那些星星,全他妈是活的!”

    高声说完那句,温夕居然额头朝下,栽倒在桌上。

    “以前她酒量没这么差的。”海梦悠无奈摇头。

    “可能压抑太久了。”

    温朝拉开温夕的个人平板,从生物信息状态确认温夕只是头昏倒下了,朝海梦悠点点头,让他放心。

    海梦悠也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温夕之前的那句话。

    “……宇宙是活的,群星是活的,人类也曾活着

    爆裂与混沌是宇宙的生命

    聚变和辐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人类坐在地上,自以为握着命运的权柄

    逃吧、跑吧

    上帝已远离此地

    宇宙还活着,群星也在低语

    但人类,彻底死去”

    温朝低低的声音,梦呓一般念着这首诗,不知为何,这首不长的短诗让海梦悠莫名地脊背发麻。

    温朝平静道:“这首诗,是海戒寒的绝笔。”

    绝笔?!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的时间,他没想过海戒寒还活着的可能性,但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硬:“什么时候的事。”

    “2130年,我们都以为你牺牲在银河之心战役的那一年。林钟石把你的披风送回来之后,海院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好几天,我们怕他出什么事,喊了几个实验室的男生过来,狠狠撞开了门。”

    “他……”海梦悠想问,却又有些迟疑。

    “他没事。”温朝的声音格外冷静,“当时我也在场,他背着大门,面向窗户靠在桌子上,似乎盯着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我开口喊他,还没说出一个字,海院长摆了摆手,让我们出去。”

    第二天,北京时间清晨七点半,bbc、n、nhk等等,同时被一个信号劫持,画面上,海戒寒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声称自己发现了终极“命运”。

    “命运?”

    海梦悠蹙起眉,在他印象里,他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科学至上主义,根本不会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命运。一台据说能预言所有事件,消除任何意外的超级计算机。”温朝说,“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他,于是他当着全世界的面,用‘命运’做出了第一个预言——”

    “三天之后,太阳熵寂。”

    屋子里诡异地沉默片刻。

    宣布完这个消息,信号中断,海戒寒在世界上彻底消失——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所说的“命运”究竟是不是真的。

    南欧塌陷之后,反科学的热情本来就与日俱增,银河之心战役后,科学家的公信力几乎降到最低。再加上海戒寒这番没头没尾的话,科学家被彻底打成了疯子,各路专家、神父纷纷出来质疑。

    直到三天后,一直怒嚎着抛散射爆的太阳,忽然哑火。

    它变得又大又黯淡,当时是六月,北京的夏天居然需要供暖。

    原本还有几十亿寿命的太阳,迅速进入寂灭,和“命运”的预言一模一样。

    人们开始疯了一样地找他,东联科学院、故乡、挚友家中、避难营,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一时间什么传言都有,有人说他已经被东联扣押起来,有人说他早被洲盟间谍暗杀,还有人说他在调查南欧塌陷坑的时候,失足跌了下去。

    “后来呢。”海梦悠问。

    “第一发现人,也是我。”温朝把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你知道的,我是海院长带起来的学生。他走之后,我们几个学生约好了,每天按时打扫他的办公室,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什么时候就能直接用。”

    “那天早上,我一打开门,就感觉到有些异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空空的房间里,挤满了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监视着我一样。我心里堵得慌,直接推开了窗户,忽然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纸,上面誊写的东西也很好笑,是……如何用cern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制造一个微型黑洞。”

    身为一名物理学家,海梦悠立即摇头:“在cern的能级水平下,这不可能。即使可能,造出来的黑洞尺度小的难以观察,对宏观世界的影响……恐怕连肥皂泡都不如,就会立即蒸发了。”

    “直径是10的负18次方。”温朝说,“你父亲的答案。”

    她拿手指划过杯沿,“我看完答案,忽然起了一阵风,大门哐一声关上,然后,我就在门的背后,发现了这首绝笔。”

    “‘我走了,科学是我最后的葬身地’。这是他写在诗后的最后一句。”

    海梦悠心中沉闷,他抱着根本没动过的短路炸弹鸡尾酒,沉默了好一会。

    他竭力把自己从情绪中抽离,聚焦在具体的议题上:“我想不通,cern的微型黑洞和命运有什么关联。”

    “我也没想通。包括后来,我在冷星科学院,无数次想分析‘命运’的核心算法,都没有成功。”

    “——后来,海院长走之后,诺恩斯公司声称,你父亲早把‘命运’卖给了他们,‘命运’算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是,太空移民。当时,诺恩斯借着你父亲的事,百般鼓吹命运大移民计划,打出的口号是——‘让命运打破命运’。”

    海梦悠怎么听怎么觉得漏洞百出。

    首先,海戒寒根本不是会和商业公司合作的人;其次,如果真有“命运”这个项目,一定是国防、甚至命运共同体级别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绕过政府随便商业化;更不会因为这件事,让诺恩斯经手移民计划。

    “尤利亚卿……我是真的对不起你。”温夕又开始絮絮说话,她不停重复着我能力不够,是我让夜歌者变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海梦悠低下头:“你带她去休息一下吧,或者用醒脑数据流冲刷一下她的神经织网。”

    “不,不需要。”

    韩清曙站在门口,他先朝着海梦悠敬了一礼:“夜歌者号应天剑研究院首席工程师韩清曙,向舰长报道!”

    海梦悠轻轻颔首,示意他进来。

    韩清曙边大步走来边说,“她只是太累了——你离开以来,她这个老酒鬼,居然一杯都没碰过酒,满心都是夜歌者号。”

    他在温夕旁边坐下:“你走之后,夜歌者号发生的事情,我来告诉你们。”

    韩清曙从左手腕拉开个人平板,接入屋里的音响。一阵震耳欲聋的噪音轰然传了出来,温夕听了个开头,就被闹得烦躁:“这不是一堆噪声么?”

    海梦悠倒是听出了些端倪。

    这些底噪中隐藏了不少鼓动,像是某种变形了的鼓点,又像是巨人的心跳,空旷、深邃,每一声,都像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问:“……宇宙监听?”

    其实,所有的天体都在源源不断地发射射电波,很多射电天文学家不仅采用射电望远镜“看”,也会采用传统的“听”,只不过听射电波太过于枯燥乏味、又很难出成果,现在基本都是计算机在处理,几乎见不到这种“听”的方式了。

    “对。这是我们打算登陆01832号备选行星时的宇宙监听信号。”他切到了下一段录音,“这是我们登陆02347号的宇宙监听信号。”

    温朝被噪音闹的要命:“这不是一模一样么!”

    海梦悠却蓦然抬头:“两个行星距离多远?”

    每颗星星的电磁波,就像星星的“指纹”一样,本该是不一样的。但这两段录音,居然分毫未差!

    他推测,是不是两颗星星距离太近,监听上出现了失误,否则应该不会出现一模一样的电磁波。

    “108亿公里。”韩清曙说,“我确定,信号源没有弄错。因为我们发现这个之后,下一次登陆前,又听到了同样的信号。”

    “不仅下一次。”韩清曙把密密麻麻的星图投射在空中,“每次只要这段信号出现,我们就在星图上做好标记,所以……”

    整个星图熠熠生辉,每颗星星都在发光。

    “这个信号跟了我们一路,出现在了我们遇到的每一颗恒星、星星、甚至陨石上。”

    “你知道这感觉像什么吗?”韩清曙自嘲道,“你走在人群中,所有人都相互传递着同一句话,看着你,嘲笑你,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温朝:“这消息究竟是什么?”

    “我们有位研究过苏美尔语的语言学家从冬眠里醒来,他说这条消息的语言结构和苏美尔语很像,他半推算半猜测,把这句话破解了出来。”

    韩清曙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人类扼杀星系,囚禁恒星,他们不配登陆’!”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

    温朝忽然想起那首诗中的一句:“‘聚变和辐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难道,群星真的会说悄悄话么?”

    海梦悠安静地垂着眼睫,极轻地笑了笑:“群星都能说悄悄话了,温院长下一步是要信上帝么?”

    温朝有些尴尬地假咳一声。

    他话锋一转:“再说了,就算是,人类现在也登陆冷星了,这说明,群星说的不对!”

    一瞬间,韩清曙活像被人有力地扶了一把——主心骨,真的回来了。

    韩清曙的表情缓和不少:“您说得对。我们的确太容易悲观放弃了。当时,信息一解出来,大部分舰员对寻找到宜居行星这件事彻底失望,我们开会商量了一下,打算返航。结果在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信号,和所有的射电信号都不一样,固定频率、固定波长,不停顽强发送的、用最简单的摩斯码就能解出来的信号。”

    “‘hope0001’。”

    海梦悠心中一紧。

    “我们是跟着这个信号来的冷星。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整个星球都是hope或者你建的,这种四层硅晶体驱动结构,神经织网……很明显是夜歌者号的子任务。登陆后,我们还组织人手找过你和hope,可我们谁也没找到。”

    “后面的事情你们估计也猜得到,我们就慢慢搞到身份,住下来,有些人还潜入了诺恩斯里面。也正是这些潜入的人告诉我——旋穹附近出现了奇怪的光球,我和温夕打算亲自去现场看一看,然后那一天,遇见了你——”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警报声忽然在屋内响起!

    整个房间黄光频闪。

    这是情绪量表警告,房间中只要有人情绪量表低于30,房间四壁就会立即亮起频闪,并在系统内报警,如果这个人的情绪量表低于20,马上会有诺恩斯机器人上门回收他。

    温朝立即翻看自己的左手腕,报出情绪量表值:“40。”

    韩清曙:“50。”

    海梦悠的情绪量表一直极其稳定,那么很显然,引起报警的只剩下了——

    “温夕,温夕!”

    温朝拼命摇了她几次,她絮絮叨叨,好像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之中。

    “让一让。”

    海梦悠迅速弄来了几支大剂量18肽,静|脉|推|注进去,可温夕的情绪量表就像上了滑坡一样,不停往下降,房间里频闪的报警光已经开始由黄转红,这意味着,她快要接近20警戒线。

    “我现在带她去找影响者。”温朝腾地站起,“我知道半小时车程内有一个,如果开得快,还能赶在降到20前到!”

    海梦悠迅速说:“我来开车。”

    众人七手八脚将温夕往门口抬,刚到门口,只听叮咚一声——门铃正巧在这时候响起!

    三个人面面相觑,快深夜了,谁会在这时候上门?

    全息投影门禁比较贵,温朝并没有装,海梦悠上前一步,拉开了门。

    江亦愁站在门外的冷风里,鼻尖都冻得有些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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