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书
夏薇之一直都是好脾气的人，温吞恬淡，处事泰然，像她爸爸一样。
她的爸爸夏书禹，一位风清朗正、随和优雅的老作家，笔下是一个个瑰奇玄妙的科幻世界，写出的文字苍穹有筋骨。他会给她讲很多很多有趣的宇宙小故事，会摸着她的头说，我们薇薇真乖。
因为工作清闲，夏书禹做了家中大部分家务，连做饭都是厨师级别的。那会儿小薇之还特喜欢撒娇，会粘在爸爸身边，让他给她补习。
他真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把妈妈和她都宠成了小公主。可他又真不负责，走得那样早，连嘱托都没来得及留下。
2016年巴西奥运会，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大家都关注着这举国盛事，期待着金牌夺冠，连下课十分钟教室都在放直播，生怕错过哪场重要赛事。
夏薇之也跟着被感染，看比赛的时候与同学们一起欢呼，却没想到在这欢呼声里，错过了夏书禹的最后一通电话。
……
夏薇之坐在学校僻静的湖边小亭里，怔然地望向水面大鹅。天气寒凉，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想起，在明明是很闷热的夏天里，那日也是像今天这般雾气很大。
手机收到颜瑾发来的微信消息。
【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很想你。】
上一条。
【国庆节回来吗？叔叔也想见见你。】
再上一条。
【今天中秋节，和小星还有你叔叔一块儿出来逛街了，如果你在就好了。】
这一条条催她回家的消息，却让夏薇之生了反骨，越是催，就越不想回。
哪有“家”啊，她的“家”早在高二那年，就没有了。
颜瑾是个恋爱脑，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在夏书禹去世后没多久，她就又找了新男友，一个接着一个换。变卖了老房子，夏薇之跟着颜瑾到处奔波，换了好几个住处。
高三寒假回家时，她好不容易习惯着住了一年半的房子，因为颜瑾交的异地恋男友，又要搬走。
她真的好讨厌搬家，可却又不得不搬，最后索性由颜瑾去了，自己提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回了姥姥家。
只记得那时她真的奔波倦了，与颜瑾吵了一架，当着她新男友的面夺门而出，半夜提着行李箱回到了姥姥家。
那天的夜真的又漫长又寒冷，姥姥穿着围裙走出来，瞧着沉闷的小薇之，嗤了句：“真不知道又去哪疯了连自己女儿也不管了。”
她霎时就红了眼眶，抹着眼泪吃完姥姥给她下的那包泡面，她觉得好香好香，那是她这么多年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夏薇之觉得自己像个浮萍，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没有一点归属感，所以她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没有家，那就自己买一个家。
指尖在聊天框里停留了很久，最后打下一句“可能会回去”发了过去。
夏薇之抬头仰望天空，一只手握成万花筒的形状放在眼前，单闭着眼睛看灰蒙蒙的云，心情好像好了点。
她想起夏书禹生前对她的教导：“我们薇薇要听妈妈的话，做个懂事的小姑娘。”
可惜她没听，没能帮爸爸守护着妈妈，前几年她们母女两看生厌、互相敌对，说着最难听的话伤害对方。
夏薇之温吞如水的性子，难得几回任性，都留给了妈妈。
上大学后懂事了，她知道妈妈也过得很辛苦，需要有人照顾。好在后来有了刘叔叔，刘叔叔温柔和蔼，刘叔叔的小儿子听话懂事，颜瑾也算是有了依靠。
她不应该再去影响他们的。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有人打电话过来，接通后，徐梦梦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抱歉啊薇薇，我没想到他居然是你弟弟，我居然还像导游一样给他介绍了南滨市哪里好玩……你送弟弟回去了吧？”
夏薇之调整好情绪回复：“没事，他就是贪玩。”
对面的徐梦梦犹豫着说：“那……最近社团还安排了件工作，你能来不……”
“行。”
“就是，我们需要采访一下许颜辰，出一篇优秀毕业生的推送，天文学院的许颜辰，你晓得吧，前几天还回来学校演讲来着。”
“……”夏薇之想收回刚说出口的那个字，“谁来着？”
“许颜辰哇，你不认识他吗！我记得你俩好像一个高中的哎。”
“哦，他啊……”夏薇之一手捏着手机，低着头看另一只手的淡白指甲，轻声说，“我听过他的讲座，但我跟他不熟，要不你还是找别人吧。”
“咱社里主要也缺人手你是知道的，要不你试着沟通沟通，许颜辰人缘挺好的，应该是个很好沟通的人……”
“我不想。”夏薇之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说，“我不想去采访许颜辰。”
“薇薇，你是咱社里的主力股呀，除了你我真不知道找谁了……”
她的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倔强地说：“我就是不想。”
眼前忽然多了一个身影，挡住眼前本就微弱的太阳光线，高瘦的人单肩挎着书包，穿卡其色大衣，稍稍倾身看她，语调微扬：“夏薇之？”
夏薇之有些恍惚，眯着眼睛抬头，看清眼前的许颜辰，还以为产生了错觉。
电话里的徐梦梦还在说话：“薇薇，你在听吗？这次工作蛮重要的，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嘛，许颜辰他……”
许颜辰扫一眼电话，好像是知道她们在聊什么，提了音量，对夏薇之笑：“我可以。”
夏薇之猛地掐灭电话，没出声，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张纸巾。
“……”
慢吞吞地抬眼，许颜辰站在薄雾里，身后是湖，白色光线聚集在他身上，好像发着光。
她没动。
他亦没说话，又将纸巾往前递了递。
夏薇之眨了眨眼，感觉脸有点干，伸手摸一下眼角，摸到泪渍才恍然，她不小心让他看见了脆弱。
她敛下眸，接过纸巾，低声说：“谢谢。”
良久，头顶传来清澈柔缓的声音。
“你不想……采访我吗？”
“……”
他不会是误会了她是因为被迫采访她的事儿才哭的吧，这也太丢脸了。
夏薇之匆忙回答“不是”，嗓子却恰时地沙哑，似是又在证明些什么。
他看着她良久，轻声说：“我看你好像有些为难。”
她慌张摇头：“没、没有。”
“那，”他弯下腰，视线与她平视，轻轻勾唇，“你要采访我吗？”
许颜辰的脸近在咫尺，夏薇之脑海里“嗡”地一下变成一片空白，这张冷白俊秀、眉眼温柔的脸，与许多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重合。
……
受夏书禹影响，夏薇之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希望发明出科幻又帅气的高科技产品，把爸爸的理想概念都设计出来。
稚嫩的她，也曾烂漫天真，有着自己的小小构想，奈何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高一的时候，她的理综三科均不及格，分科的时候要愁死了，夏书禹安慰她说，选文科吧，学自己擅长的，听爸爸给你讲故事就行，你有什么想法，我拿笔给你写出来。
可他甚至没能等到她第一场的文科期末考试成绩。
她选了文，那个说要替她把奇思妙想写下来的人却不在了，她也再也没有机会把爸爸的概念做成真正的模型。
夏薇之甚至在想，要不要去试试能不能转入理科班，她都找到理科班的班主任了，可是做了一套卷子后就被打回了原型。
她真的，很不擅长物理化，理科成绩确实很差，差到被驳回了转班申请。
当时也是像今天这样，她找了个安静的凉亭坐着，捧起夏书禹那本新书《宇宙奥秘》，翻开那深蓝色的封皮书，盯着上面的文字发呆。
密密麻麻的文字下面，有很多专业注释，她读不太懂。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钻进来，闷得喘不过气。
夏薇之惆怅地在心里想，如果她能住在月亮上就好了，这样爸爸变成星星的话，她就能近距离看到他，最早发现他。
可她什么都没能留住。
连带着其他的委屈也一起涌出。
她明明那么努力了，早读是第一个进教室的，晚自习也是最后一个走的，上课从不打瞌睡，下课认真做笔记，可是却还是考得不怎么样。
连同桌都说她是个榆木疙瘩，不会举一反三。
泪，像是豆大的线珠，止不住地涌出来，落在书页上，留下一个个漂亮的水花。
许颜辰也是像今天这般，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与同学经过林荫小路，聊着自己感兴趣的专业，他说他要考南大的天文系，搞天文研究，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不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
他说得好厉害，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模样，当真是祖国的向日葵，积极正能量。
她默不作声地用手背擦拭眼泪，却越擦越多，泪眼婆娑间，只见一个模糊的样子出现在眼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来的，仰头看她，递给她一个手帕，笑得阳光：“别哭了，这次考试没考好，还有下次嘛。”
她仰慕的第一名忽然出现。
好似，月亮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