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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女萝(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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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峻信守诺言,次日便派人送来了一张地图,水系、山谷、林场和沙地等都标记的清清楚楚。

    梁骘叫来库茹顿,问他地图是否被动过手脚。

    辽东地势之莫测,哪怕他此前早有耳闻,现实也远远超过了预料——平静的水流中暗藏泡沼,沙地被风化侵蚀,走在其中一不留神就会塌陷。

    即使梁军昼夜不停派出向导官探明地貌,却已经有两名向导死在了荒原的狂风中,有幸回来的,也收效甚微,十几日过去,所得内容竟比不上这张地图十分之一。

    库茹顿仔细看罢,反而有些纳闷:“这地图竟然是对的,非但对,还绘制得非常精准,看不出哪里经过了人为改动。”

    库茹顿长于辽东,对彰武城附近的山势地形极为熟悉,但他并不知兵,不清楚哪里适合伏击,哪里适合摆阵,只好将自己几十年来所见所闻口述给文书吏,文书吏再结合苏峻献出的地图,绘制出了一副地形图、一副驻军图。

    两幅地图长宽皆有五六尺,悬挂在大帐正中,一目了然,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彰武城到章古台沙地之间,那一段被隆起的黑山山脉夹峙而形成的峡谷。

    据库茹顿说,这峡谷纵深可达二十里,沟壑深处,寸草不生,鸟兽绝迹,是实打实的人间炼狱。

    梁骘端详着黄缯图:“这窄道两侧都是山谷?”

    “是,窄的地方只有十来尺,勉强能容两三人通行。”库茹顿说一句话要喘两口气。

    梁骘沉默了一会:“虽然窄,但周围没有可以隐蔽的山体,并不适合埋伏。”

    “如此说来,峡谷中最险峻的一处,还要属这里,”库茹顿颤巍巍走上前,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此地名叫狼洞沟,是去往章古台的必经之地,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乌候秦水,地势险要,神鬼莫测,山谷两盘的黄土已经松动,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彷佛无数马蜂窝吸附在黄沙之上,到处都是洞窟,尤其在夜间时,天一黑,连周围的路都未必能看清。”

    “洞窟里能藏人吗?”一旁的张虔出声问。

    “当然可以,将军,别说藏人了,那洞窟上面望不见头,下面看不到底,听老人说到处是白骨尸体,往深了去,还有佛龛古墓无数,之前西域来过一位僧人,就是在这里圆寂的。”

    梁骘听他讲着,用朱砂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张虔道:“主公,此处地势奇佳,我们不妨先下手为强,分两路进军,阻断邓简退路,再绕后形成包围圈,将邓军逼至水边围剿。”

    梁骘又瞅了一会地图,背过手,点点头。

    因为库茹顿肺病尚未恢复,身体还很孱弱,梁骘请了军医为他治病,又特许女儿库氏寸步不离陪护左右。

    在大帐时,库氏远远听了父亲几句话,回去后便劝道:“爹,梁使君不仅给了我们住处,还请医士给您抓药治病,对我们已经足够好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您为何不对他实话实说呢?”

    原来,流经狼洞沟的这段水势并不湍急,沙地旁只有一片浅滩,库茹顿没有向梁骘交代清楚。

    这样一来,无异于为邓简撕开了一个逃跑的裂口。

    库氏记不得幼时在章古台居住的事,但耳濡目染,总听父亲念叨,对周边地貌也有了大概认识。

    “现在梁使君相信我们,对我们态度和善,和从前的日子有天壤之别,我们应该一心一意帮助他打败苏太守,而不是……哎呀!爹!”

    库茹顿愤怒地把巾帛丢在地上,打断了女儿的话。

    他一点都不相信汉人,汉人的嘴天生就是用来骗人的,他们巧舌如簧,满口假话,他们所谓的礼仪道德是一把刺刀。

    库氏弯下腰去捡巾布,库茹顿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才道:“咳咳……你懂什么,那梁骘年纪尚轻,正是贪图女色的年纪,你又生得容貌出挑,难保他不会对你心生歹意,我们父女二人才从虎穴逃出,难道又要入狼巢吗!”

    库氏闭嘴不敢说话。

    库茹顿左右看看,小声说:“况且……阿爹也并不是想置他于死地,像汉人说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些事都是他们常做的恶事,我们不得不防啊,只要苏峻死了,再支开梁骘,我们逃出辽东,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来历,也不用担心……咳咳,被人抓回去了。”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忠心过梁骘,也并非真心帮助他。

    他一点都不在乎梁骘能不能打赢邓简,他只希望梁骘能够杀死苏峻,最好在追逐邓简的过程中多费些功夫,让他们父女俩有机会逃走。

    在他眼里,汉人都是可恶的,苏峻和梁骘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说几几句话,库茹顿便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上榻歇息了,独留女儿站在床边忧愁叹气。

    ——不知为何,她直觉父亲这样投机讨巧,自作聪明的行事,是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反而还会害了自己。

    ……

    天最黑的时候,原本原野上就是赤地千里,荒无人烟,到了夜晚,周遭一片黑暗,整个世界都被吞噬进无穷无尽的浓黑漩涡。

    月亮也藏在云翳后,连一点清亮影子都不剩。

    一路奔过山,好像在一片虚空中奔跑,只有一把把火炬照亮前路。

    邓简对手下道:“全速前进,一刻也不能耽误!谁敢喊累叫停,就是违抗军命,让他割头来见我!”

    如果一切顺利,此时的梁骘也正在点兵,苏峻的地图会将他引到那片峡谷中,因此,自己要在午夜之前赶到狼洞沟,设下埋伏,梁军经过此地,对眼前地形措手不及时,在沙暴灰尘的遮掩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前方的路实在是太黑暗,太枯燥了,他的侍卫觉得有些无聊,便开始盘算起今夜大胜后的事。

    “公子,等回了河北,咱们真要把幽并两州拱手让人吗。”

    邓简在马背上嗤笑:“我敢把幽州并州给他,老家伙有没有那个命拿还另说。”

    邓简不担心苏峻,苏峻年事已高,就算他许了幽并二州,这老贼眼看半截身子都快入土,恐怕也没几年福气消受,到那时,他能给的,自然也能再讨回来。

    他忧心的是梁骘——阴险狠毒如梁骘,杀死了他的父亲,杀死了他的兄弟,逼死了他的嫡母,夺取了邓氏盘踞十数年的地盘。

    现在,邓家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东躲西藏,卧薪尝胆将近一年,他自信有了与梁骘相抗衡的实力,于是所有恩怨情仇该了解在这片草原上了。

    骑兵疾驰,狼洞沟很快便近在眼前,军队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

    绝佳的埋伏地——从远处眺望山谷,两边是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四周环绕着无数蜂窝状风洞,他仔细地打量着周围,正在思考如何排兵布阵,等待梁军到来。

    忽然,一点奇怪的支吾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什么人!”邓简皱眉吩咐:“你们先去看看!”又道:“传令下去,天黑路陡,注意隐蔽。”

    “注意隐蔽!”司令官朝后喊。

    “注意隐蔽!注意隐蔽!注意隐蔽……”

    一声声口号此起彼伏地响起,空旷山谷回音缭绕。

    举目仍是一片黑暗,他却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彷佛洞窟里正埋藏着无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等待他们的到来。

    年轻侍卫提着个毛绒绒动物走近:“公子,是只黄大仙,我当是什么……”

    说到一半,他的动作突然僵住,眼睛瞪大,表情凝固。

    黄鼠狼挣扎两下,吱溜从他手中逃脱了。

    紧接着,他的嘴角渗出鲜血,喉咙里呃呃了几声,朝后栽倒在地上。

    骏马感受到危险迫近,扬蹄嘶鸣,邓简脸色一白,想要掉转马头,手也搭上剑囊:“不好,恐怕中计了。”

    正是子夜时分,从黑夜的影子里飞出无数支带火的箭矢,数百兵士疾驰来到面前,

    邓简驱马在前,看见来人的旗帜,面色已然大骇。

    “勿再近前,此地有埋伏!”

    盾牌碰撞,箭雨划过长空,他一面与突然冲出来的几名骑兵近身搏杀,一面大喊:“快退!快退!有埋伏!”

    夏侯昭仰天大笑:“邓公子啊邓公子,我已经在此等待你们许久,既然来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走的。”

    库茹顿被几个卫兵押着,身体簌簌发抖,梁骘跨坐在马上低头问:“苏峻为什么没来?”

    “我,我不知道……”

    梁骘眯起眼看了他一会,用剑刃挑起一个人头,扔在他面前:“回去再和你算账。”

    黑夜中,熊虎旌旗翻卷,张牙舞爪,威风凛然,梁骘拔剑出鞘,对部下发令:“拿下系红披风的人头,赏白金,活捉封爵!”

    轻骑夜袭,梁军埋伏于野,骑兵掠风而过,战马皆用布缠四蹄,以免发出声响。

    邓军正彷徨惊慌间,被杀得措手不及,峡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后方不明不白的小兵眼见远处火光,丢下辎重军器便慌不择路地遁逃。

    这里离邓军的营地并不远,夏侯昭追踪残兵,奔袭至邓军大营,一把火烧掉了整个营地,火光漫天,浓烟滚滚,天幕彷佛都被烧穿,成了一块黑红色焦炭。

    邓简在几个侍卫的拼死护卫下,沿着山谷,逃出重围,眼前豁然开朗,身后是梁骘亲率的三百骑兵,面前是月色下波光粼粼的乌候秦水。

    穿过纵横的水道,就能到达望不到边的胡杨林场。

    邓简退无可退,只能选择泅渡过河。

    夏侯昭往河里丢了块石子:“主公,那乌桓人果然骗了我们!这河根本不深,只是片浅滩,若邓简强行渡河,逃到胡杨林中,我们就要追丢了!”

    梁骘立刻道:“带人从侧方围堵,绝不能让他过河!”

    马儿在水边停滞不前,邓简望着身后涌来的追兵,也顾不上脸面,咬咬牙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就赤脚向水里跑去。

    他的侍卫策马而来,朝他伸手:“公子,乘我的马!”

    骏马扬蹄奔腾,打碎了月光下银白色的平静水面,即将踏上河滩,朝一望无际漆黑的胡杨林奔去。

    梁骘也发了狠般用脚后跟磕马肚,两骑离得越来越近。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一切就能结束了。

    梁骘骑马沿山坡一路飞驰而下,侧身坐在金鞍上,调整姿势,慢慢拉开满月一般的白羽弦,对准了目光里向前奔跑着的背影。

    双眼眯成一个狭长的弧度,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金雕羽箭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嗖地一声穿过黑夜,比草原上旷古不变的风还要快,几乎看不见影子,直直刺向邓简的后脑。

    男人的背影轻轻晃了晃,从马背摔落,瘫倒在河滩上。

    梁骘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道:“终于见面了,景先兄。”

    血泊中,邓简挣扎着哀嚎,箭镞几乎横穿了他整个大脑,要从额头上穿出,一股股鲜血从脑后涌出,他伸手去堵,却只是徒劳。

    就在这熟悉的一刻,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什么。

    他的父亲——先冀州牧邓宏,也是被梁骘这样一箭射死的。

    梁骘跳下马背,轻轻巧巧地说:“贵府上有个叫徐宜君的婢女,记得吗?”

    邓简拼尽最后一丝残力,举起手中短刃,梁骘连眼睛都没有眨,一把扣住他手腕,邓简的手掌抽搐了两下,匕首掉了下来,沉入水中。

    梁骘不得不承认,鲜血的气味,真是该死的好。

    权利会上瘾,胜利会上瘾,杀戮也是。

    梁骘笑道:“你的父亲伤势并不重,是我从青州派去的细作,常年在邓大人饭食中加了味料,才使得区区箭伤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出身低微,实在不比邓氏一门,将军纯孝,我赏你个机会,让将军体会一把你父亲死时的滋味。”

    梁骘慢慢把箭从邓简后脑拔出,血更快地流着,箭镞勾着一摊白花花的东西稀里哗啦淌了下来。

    “无耻小贼……老子恨不能饮你血,啖你肉,将你……剥皮抽筋……”

    邓简脸色发青,嘴唇也没有血色,好像成了一具透明的尸体,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梁骘没有理会他的咒骂,反而勾了勾嘴角,慢悠悠说:“素闻并州刺史邓简的妻子唐氏,花容月貌,可堪国色。”

    邓简听她提到妻子,挣扎着仰起脖子,梁骘又是一拳,把他直挺挺打倒在地,这次他双眼翻白,再也动弹不得,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一直流到河道里。

    梁骘抹掉脸颊上的血迹,低头冲男人笑:“我和唐曼的婚礼,别忘了来喝杯喜酒啊。”

    ……

    太守府的坞保已经被围了两个时辰了,梁军半夜攻下彰武城,到此刻晨光熹微,外院的仆人闻到血腥气,听到远处大地震颤,早就打开大门自己逃命去了。

    彰武城里家家门户紧闭,太守府门外,副将正在挨个清点从府里逃出来的奴婢。

    梁骘借着蒙蒙亮的天色,一个个看过他们的脸,最后说:“苏峻没跑,还在里头。”

    张虔对副将下令:“牢牢把守门院,墙、狗洞、水渠!不管什么沟沟洞洞,一个都不准漏!把苏峻堵死在府中!”

    他等待着主公的号令,天就要亮了,围墙里似乎能听到妇孺儿童在哭喊。

    梁骘闭上眼,神色莫不痛苦,但最终这点痛苦还是慢慢平静在他的脸上。

    正义和邪恶之间,到底有没有区别?

    我们总是为自己的罪恶找到非此不可的借口,睫毛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慢慢掀开眼帘,眼神果决而又无情——总有一天我会偿还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

    不过,不是今天。

    他就手将长剑入鞘,铁剑在剑囊中撞击出冰冷的声响,而他的眼神似乎比凶器还要无情,也更加冰冷,连四周燃烧着的篝火也无法温暖半分,火光将他的嗓音燎得喑哑。

    “锁死了吗?”

    张虔一五一十汇报:“点了人数,都在里头。”

    梁骘点点头,紧接着轻轻说:“放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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