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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女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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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晨,徐宜君照常端水进屋,不料一拉开床幔,就见唐曼正直挺挺靠着隐囊,神情涣散,脖子歪倒一边。

    阳光晒得她一哆嗦,唐曼慢慢皱起眉。

    “宜君……徐宜君……我头晕。”

    “夫人这是怎么了?晚上没有休息好?怎么回事!”徐宜君撂下盆子奔来,热水倾洒满地。

    唐曼两只肿泡眼睁开都费劲,断断续续哼唧:“呜——呜呜……”

    “怎么回事啊!是昨天着凉生病了?我就说最近天冷,一定注意保暖,千万不要图好看,穿夏天的衣服!你就是不听!”

    徐宜君将手背贴上对面人额头,果然有些微微发热,她转头冲外面喊:“来人!有人没有!快!叫医士!”

    唐曼捉住脑门前慌张的手,小声嗡嗡:“不要……喊得太大声了……我没事……”

    见她抬手阻挡,徐宜君更加焦急上火,一不做二不休,三两下掀起帘帐,要凑近细看。

    半截屁股才挨到榻缘,立刻发觉盖的衾和铺的褥都潮呼呼,又伸手一摸后背,原来新换的亵衣也被汗水浸湿了。

    唐曼仰面躺着,感觉对面人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但她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只能软塌塌躺着,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

    晨光中,头顶承尘悬挂的好些环佩都叮当碰撞,泛起玉光。

    徐宜君愣了片刻,低声试探:“你……昨晚做噩梦了?”

    唐曼脑瓜子仍旧嗡嗡地。

    “别怕,别怕,现在已经到了白天,人来人往,阳气上升,什么邪祟秽物都躲回老巢了,夫人别害怕,噩梦说破就万万不会发生。”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之下,唐曼原本惨白如纸的脸居然一阵阵憋红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没做什么,我不要说……”

    她的表情好像非常痛苦,但脸蛋和耳尖都红得滴血,又似乎有点害羞。

    徐宜君抚着后背的手蓦地停顿,皱眉仔细观察了一会。

    “梦到什么了?梦到男人了?”

    唐曼不可置信地转头,没笑出来,嘴角折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五官都皱成一团。

    徐宜君见情势不对,以为唐曼又要犯病,忙倒了杯清水给她。

    “不会吧,真被我猜中了啊?”

    “别说了,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唐曼的脸越憋越红,突然啊啊大叫了几声,用被子蒙住头。

    徐宜君被吼得朝后趔趄,差点儿跌一跤。

    她屏息静气在旁边站着,眼瞅唐曼整个人都滚到榻角墙根处,虾米似的缩成一团,一面偷偷发笑,一面自觉失言,遂又小心翼翼弓身上前,隔着被子安慰。

    “谁还没做过噩梦了,有什么的,夫人没必要气成这样,多不值当。”

    毛毛虫顾涌几下,嗡嗡抱怨:“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我想的太多,可是怎么会呢,不应该啊……”

    徐宜君也不知道“不应该”指什么,但是窗外金乌高升,再不起就要晚了。

    “也罢,我不该问这么多,反而勾起那梦魇来,夫人快起床收拾吧,老夫人还等着呢,好不好?”

    “……不好,没法儿见人啦。”

    “描眉点翠,一个都少不了,保准夫人上完妆还和从前一样。”

    “可是眼睛肿……”

    “我有法子,煮个白鸡蛋边走敷,等走到老夫人房里,肿也消掉七八成了。”

    终于被子一揭,露出个乱蓬蓬脑袋来,唐曼木然点头。

    于是头晕眼花地起床,迷迷糊糊下榻,迷迷糊糊用柳枝蘸青盐漱口,迷迷糊糊洗脸梳妆,又迷迷糊糊迈过门槛。

    徐宜君一手握一个煮好的鸡卵,呼呼吹了两下,晾得不烫手才用纱布裹了递出去。

    唐曼把这圆滚滚绕着眼周滚动,捂嘴打了个哈欠,脚步一刻不停,虚浮地飘过满园草木,眼看就要撞上路边树干。

    “小心!”徐宜君一把拉住,“走路呢,眼睛都睁不开?”

    唐曼苦着脸:“太困了,又好热。”

    “呃,对不住,我是害怕夫人今天又着凉,穿得有些多,领子缠太紧了,稍微松松,喘口气。”

    唐曼呆呆仰起头,徐宜君解开前襟,重新给她穿过,又伸手往额上一摸,果然一手冷汗,忙从袖中掏丝帕擦拭。

    她瞅了半晌唐曼发红的脸,没头没脑地问:“你不会是梦见邓简了吧……”

    唐曼一下蹦起来,双眼瞪得滚圆,扬起胳膊,作势要捶她:“去,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哎……别别别,一会儿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手举到半路,又收了回来,愤愤地在空中挥了一拳。

    二人急匆匆进了南院,却瞧见许多仆婢扎堆在廊下等候,大多看着面生。

    唐曼悄悄做口型问:“怎么啦?”

    徐宜君也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跨过门户扇扇,进至堂内,母亲袁夫人端坐案桯前,身边挨着舅母高氏,两个人正兴致勃勃地谈笑,袁安被乳母搂在怀里打瞌睡。

    袁妠原本双手交握默默站着,看到她进来,眼神瞬间发亮,唇角也微微染了笑意。

    高夫人朝她热情招手:“哟,是小五来了。”

    ……这一堆人,大清早就找上门,有何贵干?

    唐曼心中纳罕,困意瞬间已去了大半,勉强笑着行礼:“给母亲大人请安。”又转头屈膝:“舅母。”又对袁妠颔首:“妹妹。”

    袁夫人冷哼一声:“怎的来这样晚,日上三竿课才起床?昨天又跑哪里野去了。”

    “没有,母亲,我……”唐曼正要解释,却见表妹挤眉弄眼地冲自己一顿猛摇头,就瞬间转了颜色,将鸡蛋藏进袖子,赔着笑,乖觉跪下:“是,孩儿贪睡,不小心来迟了,给母亲赔罪。”

    高氏抓了一把瓜子开始嗑:“听说枫苑那边景色正盛,你们昨天是去看了吗?”

    唐曼随口道:“不过一排枫林,几只白鹭,人造取巧的景色而已,图个新鲜罢了。”

    袁夫人却问:“我听你院里侍奉的奴婢说,你可是在外面晃荡到晚上才回来,什么正事不做,每天干些杂七杂八的事,再过几日不知道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唐曼听得眉头紧皱,却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男人说:“层林尽染,漫红透碧,眼下枫苑秋意淡薄,其实过几天看更美。”男人声音十分熟悉。

    袁夫人揉太阳穴:“好容易收了心过来,你何苦又去招她。”

    唐曼几乎无奈了:“母亲,我只是随便去逛逛,并没有耽误别的事。”

    她忽然一愣,紧接着扭头望向一边——原来方才匆忙进屋,尚未看清绣花围屏处还负手立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表兄袁遐又是谁?

    “五妹妹。”袁遐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慢慢走过来。

    唐曼咽下几口唾沫:“……表哥。”

    袁夫人说:“什么叫没耽误别的事,昨天我让人去叫你的时候,你人在哪呢!”

    “好啦,姐姐,小五那么大的人了,你当着这么些人教训她也不合适。”

    高氏把瓜子皮拢成一堆,目光在袁遐和唐曼间游移片刻,依旧笑意盈盈:“你来之前,我们在说几日后秋猎的事呢。”

    唐曼忍不住抬头问:“秋猎?去哪里?”

    “就在平舆城外,原本有快林苑是袁家祖产,这几年没空搭理,就一直空置了。你舅舅想以新任太守之名,拜会豫州诸位官员府君,恰好过几日便是他生辰,到时候把林子收拾好,咱们一起过去,也在外头放放风,透透气。”

    “昨天我来找你母亲,本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如何办,办得多大多小合适?我也是才主持中匮,心中惶恐,总怕一些事想得不够周全。”

    高赫因神情坦然,并没有提起近日沸沸扬扬的流言。

    袁遐在一旁站着,脸上微微带笑,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曼脑袋又慢慢耷拉下来:“其实我对这些也不是很懂……”

    高氏正要开口,袁夫人却插道:“不懂可以学呀,跟着你舅母操办一次,自然就会了。”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现在每天躲在家里做甩手闲人,还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做甩手闲人,你出去问问,哪家主妇不会做东办宴的,还是你已经打定主意,真不想嫁人了?”

    唐曼闭起眼,心里默念清静经。

    徐宜君冷哼了一声。

    袁遐目光定定落在表妹身上。

    袁妠忽然跪在堂下,朝袁夫人磕头道:“姑母,夫人,是我不好,我昨天想去枫苑扎秋千玩,姐姐本来不想去,我非要缠着她和我一起去的,如果姑母要怪,就怪侄女吧,和姐姐没关系。”

    袁夫人沉默了一会,板起脸说:“你们两个小丫头,还学会互相包庇了。”

    袁妠小声回:“侄女不敢在姑母面前搬弄是非,还有母、母亲,”她抬头怯怯看向高赫因,高赫因错愕地睁大眼。

    “我原来不懂礼数,对母亲言辞多有顶撞,也多亏表姐劝解,如今已经全明白醒悟,再不敢有狂悖之举,今后一定尽心侍奉母亲,对待弟弟。”

    袁遐拱手道:“侄子虽然不清楚其中缘故,但两位妹妹都性格柔顺,心性单纯,想必只是一时贪玩才惹得许多不快,姑母教训几句,她们下次自会记住的。”

    这次轮到袁夫人诧异了。

    她和高氏面面相觑,一脸震惊,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都一个个吃什么药,忽然之间就转性了,乖的像小羊羔,倒显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啊!”

    中午袁夫人留客用饭,宴散后,不免又寒暄几句。

    唐曼与袁妠袁遐一道出门,因见表哥随侍的小仆怀里抱着个木匣,便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不想袁遐却拦住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袁妠促狭地笑了笑:“好吧,哥哥姐姐要说悄悄话,我这个妹妹只好先撤退了。”

    袁遐笑道:“不过是我办事回来给你们带的礼物,你别着急,我一会也来找你,你小五姐姐住的远,让她先走。”

    袁妠盯了哥哥好一会,忽然摇头叹气:“阿兄,你坏就坏在脾气太好了,我不明白,明明是爹交给你的差事,让你去张罗秋狝迎客,高夫人把你的活抢走了,到时候功劳也被抢走了,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呢。”

    袁遐无奈地在妹妹额头上一点:“你呀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长不大呢。”

    唐曼疑惑问:“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你问他。”袁妠伸出一根手指,气哼哼地指了指哥哥,转身离开。

    于是只剩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袁遐背起手走在前面:“父亲夺了高夫人的管家权,见我最近清闲,于是命我负责过几日秋猎。”他说得轻描淡写。

    “那,那她怎么……”

    “高夫人没有跟父亲说,只是来见了我。”

    白色的木槿花粘在青石板路上,仿佛一条纯白的河

    唐曼不由地问:“那岂不是办得好了有她一份功劳,出错了,你却要一个人承担?”

    袁遐轻轻笑了一下。

    唐曼有点不高兴了:“表兄,你总笑什么呀,我说错了吗?”

    “没有。”袁遐撩开眼前遮挡的巨大芭蕉叶,扭头朝唐曼勾勾手:“高夫人到底是我名义上的母亲,为人子者,如何能议论父母的过错。”

    二人拾阶而上,站进茅草小亭中。

    秋桐树叶凌乱洒在空阶。

    袁遐打开木匣,拿出两个泥人玩具来:“这是我答应给你带的礼物,从邵陵回来,便再没有见过你,所以一直放在我那,今天终于物归原主了。”

    唐曼从道旁折了根草,捏在手上转圈:“表哥你、你还记得啊。”

    那两个胖墩墩泥人脸上都带着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女孩稍高一些,手紧紧牵着。

    袁遐说:“是呀,妹妹小时候给我堆的雪人做生日礼物,我很难忘掉了,这些年一直都记着。只是泥人不比雪人晶莹剔透,到底比不上当年你的心意。“

    他拂去唐曼鬓角沾上的露水:“和妹妹说的话,不好失约的。”

    花空水流,木槿朝荣,有的花一生只开一次。

    唐曼慢慢抬眸,面前闪出另一个人的笑貌。

    她盯着这张脸,不由自主给表哥脸颊上增添了两个笑涡,一恍神,就又想起梦里雷雨天隔着纱帘的那个吻,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始发呆。

    但她心里清楚,其实表兄和尹子度只是有一丝相似,甚至微薄到根本都算不得相似,只是她自己心里乱七八糟,才会看见什么都联想到姓尹的家伙。

    不知盯了多久,直到袁遐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唐曼立刻低下头,别开眼神。

    表哥从邵陵接自己回汝南时,还没有感觉。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她竟然有些无颜面对了。

    啊啊啊苍天啊!

    为什么哪里都是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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