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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女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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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于唐曼来说,更是难捱。她才寻了个借口将寿婆打发到外面,谁承想,后脚尹子度却来了。

    她背对着坐在窗前,听到车夫吆喝,随后,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犹豫着,一步一步踩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她摇摇欲坠的心口——其实唐曼连看都未曾看,但光听脚步,就已经知道,一定是尹子度。

    除了他,还能有谁?

    昨天心急火燎想找他分辩清楚,偏巧他就有事,等她好不容易瞒过寿婆,和家里人有了联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当口,不速之客又踏夜拜访。

    唐曼面上不显,仍旧偎在床榻的炕桌前,和衣而卧,半躺半靠,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位虚弱的病人,实际内心早被气了个仰倒。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而且袁伍不是说,今夜梁骘在金凤台宴请冀州臣僚吗?尹子度作为下属,怎么会有闲工夫来看望她?

    总不能是出于牵挂吧。

    自作多情的想法逗得她想笑——在尹子度眼里,她可能是献给主公的战利品,是心思单纯,对周围危险毫无所察的蠢货,是通往升官发财康庄大道的引路人。

    偏偏不会是值得被关心,值得被诚心实意对待的那一个。

    实在不必要将他想成什么好人。

    望着烛火如豆明灭,不知为何,早已经痊愈的头又疼了起来。

    好在疼痛并未持续太久,神思更加清明。想了半晌,她神色渐渐凝固,心头亦蓦地一跳,有些慌乱。

    难道……他半夜来访,是因为知道了什么?

    来人显然不愿给她继续思考的时间,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从楼梯逶迤而上,施施然停在门外。

    唐曼只好按捺心绪,再一次检查那柄被火烧弯,呈镰刀状的小铁片,将它仔细藏在袖中——该死的尹子度,说好回去取匕首,取了一整,最后居然给她了个刀鞘。

    把她当几岁小孩耍呢?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紧攥住手里布包,唐曼满怀信心——只要他是个大活人,就绝抵挡不住蓖麻籽的药效。

    门口先一阵窸窣说话声,紧接着,房门推开,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屏风前。

    那影子被烛光裁剪得十分精致好看,隔几步望去,只剩一圈挺拔的轮廓。

    唐曼连头都懒得抬。

    “尹、尹将军?”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于是又清清嗓子,重复了一遍:“尹将军。”

    影子笑了。

    唐曼气得对着空气挥了一拳。

    过了很久,那人才开口:“你歇息了吗?”

    “……还没有。”唐曼好声好气:“你怎么来了?”

    他略微迟疑:“没什么,那天之后,还没来看过你,恰好今天有空,就顺路过来……看看。”

    唐曼忍住冷笑,正欲回答,不想又听那人吞吞吐吐道:“既然你没睡,我能、我能进来吗?”

    “……”

    唐曼一时语塞。

    千算万算,不曾想过尹子度是能说出这话的人。

    在山上,在丁媪家,她见识过那人羞涩的时候,耍无赖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总是聪明的,机灵的,好像对一切都很有把握,但现在,他却露出了一点……憨厚?

    这让唐曼感到新奇。

    脑子飞快地转动,她装作毫无准备,发出一声轻呼:“啊?我怕过了病气给你,屋子里也有些乱,不如……”

    “没事的,”那人却立刻回:“我、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屏风后,他的头乖巧垂了下来。

    好啊,怕的就是你不进来。

    唐曼卧在榻上,只见他收敛袍裾,正襟危坐在了榻角斜前方的案几前,面朝着她。

    榻很高,他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与她目光相对。

    这种姿势莫名令人觉得不安,明明她才是被关在这里的,而他是掌控者,可现在,他却仿佛十分享受被她俯视的感觉。

    真的很奇怪。

    梁骘坐在那盏橙红色的火焰后,清秀的面庞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见他坐下了,也呆愣愣不说话,唐曼有些沉不住气,遂掀开被衾,也下了榻。

    却未套木屐,只着洁白丝履,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踩在地板上,最终跪了下来,与他面对面。

    唐曼心惊胆战地给来人倒了杯水。

    梁骘嘴唇碰上杯沿,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她猜想他可能是喝醉了。

    二十岁,一个男人最青涩,最美好的年纪,少年人的莽撞还没有褪去,但青年的力量已初具雏形,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轮廓,周身像围了一团明亮的火。

    看着眼前的男人,唐曼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未曾了解过他,他们虽已相识月余,但她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哪里人、多少岁等等粗浅的问题。

    话说回来,她倒是知道很多尹子度的生活习惯,性情爱好,但又有什么用处呢?

    二十年,除开打仗的日子,他一定也有别的生活,而她一无所知。

    烛火后,尹子度的面目很快模糊成了记忆中无数的平均男人。

    聪明的人,为了掩饰自己,伪装成一只小狗。

    两个人对望了许久,小狗很快败下阵来,脸红了,耳朵也红了。

    唐曼先发制人:“你……要和我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不说话,屋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

    陶杯里的冷水一圈圈漾开涟漪,梁骘声音有些低哑:“脸色还是发白,你有按时服药吗?”他低垂着眼帘,将杯子捏在手里,紧张地摩挲,“医生说,还要再修养几天,才能去外面走动。”

    他想留她。

    唐曼没接话,只笑着问:“你饮酒啦?”

    又愁眉苦脸:“我也想出去。”

    梁骘的眼眸一点点抬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珠里逐渐升出光彩。

    “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出去,邺城晚上的街市很漂亮的,什么都有卖。”

    而唐曼频频点头,却完全没留意他的话,注意力全在放在窗户外的响动——喧哗声渐起,值班的守卫正在撤退。

    她便转过头,脸上带了柔软笑意。

    “尹将军,我一直想问,你在青州,没有妻子吗?”

    她歪了歪头:“你二十岁了,怎么会连亲事都没定。”

    梁骘忽闪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灯光下仿佛水洗过一般,令人很容易就信服。

    “很奇怪吗?几年都没回过家了,我也没有亲人,哪家女孩愿意跟我。”

    如果不是她知道他满口谎话,又要被这副可怜兮兮的小狗样骗了!

    唐曼“哦”了一声,又问:“上次我问你的话,你还想过吗?”

    “什么话?”他微怔:“不是我不上心,今天确实喝了酒,有点忘了……”

    唐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如果,我给你当妻子,你愿不愿意呢?”

    “噗——”

    唐曼掏出绢帕,抹掉被淋了满脸的水,目光不闪不避。

    “我是认真问你。”

    梁骘双颊便有些可疑的微红:“怎、怎么又说这个。”他神色窘迫,想伸手去帮她擦干净:“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也不一定就是想……想……”

    “况且,还有邓……”

    唐曼立刻打断:“我可以和他和离。”

    梁骘的手停在半路,脑子突然有点发懵,他眨巴了一阵眼,才从喉咙里蹦出个不尴不尬的音节来。

    “啊?”

    唐曼目光平静:“写封信就行。”

    “……为了我?”

    唐曼点头:“为了你。”

    口干舌燥。

    梁骘端起杯,喝了一口冷水,冰凉寒意从喉咙一线直浇进胃里,抬起头时,却见唐曼依旧真挚地望着他,那目光情意绵绵,不似作伪。

    他将杯子放回案上,迟疑问:“你没发烧吧。”

    “我很清醒。”

    梁骘又低下头,沉默许久。

    蓦地,用手指弹了下杯壁,接着掀起眼帘,轻轻说:“既然没发烧,说话算话吗。”

    那语气竟已有所变化,充满压迫。

    唐曼在心里默默数时间,硬着头皮道:“……算话。”

    梁骘盯着烛火,发出一个羞涩到朴实的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表情也立刻痛苦起来。

    唐曼紧张地问:“怎么了?”

    梁骘用掌心抵住额头:“没事,可能喝多了,有点……”他的身子向一边歪倒。

    不早不晚,刚刚好,这药效来得及时。

    唐曼伸出手虚扶了一扶,柔声问:“晕啊?”

    梁骘根本没对她反常的态度起疑,也忘了平时唐曼是怎样颐指气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烛火氤氲成一团红色雾气。

    他一边揉着眼,希望能看清楚眼前人的表情,一边听话点头:“嗯……头疼。”

    唐曼走到他身边,坐下:“那去榻上歇歇吧。”

    梁骘扭过脸,断断续续地呻//吟:“楼下有人……叫他进来。”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头疾发作的前兆。

    唐曼冷笑:“别害羞了,不是都要娶我了吗,我扶你上去。”

    梁骘只是抱住头不答应。

    “你不会是嫌弃我吧?真能装,你装了一个月,累不累啊。”唐曼嘴上一直不停,但什么动作都没有。

    梁骘双手努力地扣住案几,整个身体才不至于全倒下去,“没有……“

    如果有的选,让刘圭进来,再把唐曼轰出去,不是因为防备,而是他实在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可四肢正逐渐失去知觉。

    “怎么了?哎,唉,平时不好好的吗。”

    “晕……”

    梁骘疼得直翻白眼,案几支撑不住,被推倒在地,陶瓶和陶杯碎得七零八落。

    “晕就对了!“唐曼冷哼了一声,站起身,笑容渐渐变得诡异,她眯着眼伸出手,狠狠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嘣儿脆。

    “叫你把我骗来邺城!”又弹一个:“叫你不许我出门!”又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活该!大坏蛋!”

    ……

    刘圭对面前一排士卒训话:“行了,这两天辛苦了,都去金凤台领赏吧,今夜这里不用留人。”

    一个小兵坏笑:“刘府丞,上面到底住的谁啊,是个女的吧。”

    刘圭一甩手:“行了,去去去!不该你操心的事少管,该当差当差去!”

    队伍三三两两的散开,刘圭转身上楼,自己守在了楼梯口。闭起眼,但阁楼上的声音仍旧影影绰绰,时隐时现,他恨不得在耳畔倒扣上两只碗。

    他听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往更远处挪了挪。

    其实没有什么淫//词浪语。

    男人小声说话,女人回了一句,后来就只剩窃窃私语的呢喃,不知怎么回事,又咚咚地响了两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接着就只余女人嘤嘤嗡嗡的声音,一会拔高,一会低沉,到了后面,居然还夹杂了点戚戚哀哀的啜泣。

    刘圭打量着来回忙碌的寿婆,这大将军府出来的人,就是见过世面,果然不同寻常,大风大浪面前更显淡定。

    寿婆瞥他一眼,自己径直走去庖房烧水。

    ……

    室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虽然人已经半昏不昏,毫无还手之力,但以防万一,唐曼还是搬了几件颇有分量的陈设,将门牢牢地堵上。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回到榻前,摇曳火光下,梁骘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火光照得他腮边鲜红,和耳稍的红色连成一片。

    见她来了,便微微张口,好似有许多未尽之言,不吐不快。

    唐曼利索地换着衣服,从屏风后探出了脑袋:“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吧,等我走了,恐怕没机会了,再说等我回了家,我也不想见你。”

    梁骘躺在地上,头慢慢从案角滑倒,齿间断续挤出字:“你真愿意……为了我与邓简和离?”

    唐曼在屏风后笑了一声。

    到底回没回过味啊。

    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随口扯的谎,你也信。”

    梁骘凄惨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甚至有些诡异的真诚了。

    “……我就说。”

    他眼珠微微向下,看她在自己衣袖间寻摸,心中冰冰冷冷,千回百转,化为一句小声哀求。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在邺城……”呼吸起伏,他的声音也夹杂若有若无的颤抖。

    唐曼先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角慢慢牵起一点弧度,接着,终于不能自已,笑出声来。

    就在发笑的同时,一把薄细的铁刃架在了梁骘脖子上。

    笑意逐渐消失,唐曼面无表情地逼近他。

    梁骘想伸手去挡那柄铁片,手却已经沉重得无法抬起。

    她俯身靠近他的脸,两个人目光交错,他在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鼻尖几乎相贴。

    寒冷如冰,炽热如火。

    梁骘眼眶微微发红。

    唐曼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几颗晶莹的水珠从他面颊滚落,她才被雷劈了似的一愣,把刀从他脖子挪开,古里古怪地道:“算了,看在你从前对我还不错,救过我命的份上,我不杀你,且你是梁骘的部下,我也不敢杀你。”

    “不过嘛,”她转而用刀柄拍着他的脸,“你告诉我,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钱?名誉?爵位?”说一个词,就在他脸上拍一下。

    “你之前告诉我,你从小没有父母,所以我原谅没人教养你,如果你有父母,一定要多听他们的话,出门在外,不要随便招惹女人。”

    “啪”地一声脆响,梁骘脸上结实挨了一巴掌。

    唐曼从他里衣夹层中翻出一块玉佩,“我走了,还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来纠缠我,如果你派人来追我,使我横遭不测,立刻会有仆人向我汝南舅舅家禀报,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你可就不是什么救命恩人了,邺城城破,我逃出华林园,在山上遇见了你,你色心大起,明明知道君姑想将我嫁给梁骘,却仍旧强占了我,夺了主公的女人——你知道我是谁吧,你觉得你主公会在乎一个小小行军司马死活吗?”

    梁骘痛苦地闭上眼,口齿已经含糊得说不出话。

    唐曼又用刀片拍了一下他的脸,动作十分轻佻。

    梦境和真实在这一刻重叠。

    在丁媪家,他曾听小满学嘴:“哥哥,奶奶说你对姐姐心怀不轨。”他知道丁媪一早就不怀好意,但有一点没有说错,虽然她也是瞎蒙的,但眼神确实骗不了人。

    从一开始,他就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人,又怎么配得到好结果。

    ……

    夜色更黑了,刘圭望着满天星斗发愁,忽听楼上传来声音:“有人在外面吗?”

    刘圭懵了。

    这,这就算……完事了?

    和他想象中差距有点大啊。

    他三步两步上了楼,莫名其妙。

    “女郎有事吩咐?”

    女人隔着门,语气惊慌:“大人!尹将军不知怎么,突然从榻上掉下来摔了,我一个人……他说他头疼!”

    “什么?!”刘圭大惊失色:“将军如何!”

    门内女子哭泣道:“我不知道……好好地说着话,就晕倒了……”

    刘圭心内大叫不好:“还劳烦女郎把门开开,主……将军恐怕是头疾犯了,耽误不得!”

    女人哀道:“……我衣衫不整,请大人稍等。”

    刘圭急得直冒火,额头都出了汗,可是门掩的严实,他确实束手无策,只好先对台下仅剩的守卫命令:“你们俩,快去金凤台找宁伯!”

    两个小卒立刻领命,小跑着离开。

    他才吩咐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圭只睨了站在门口的女人一眼,就登登登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夜色太黑,也没心思看她装扮——如果他看了,便会有所防备,因为唐曼换了一身十分轻便的装束,穿着短褐而非裙裾,几乎类似男子装扮。

    唐曼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圈情况,从门后捡起一根长棍,将门从外架上,动作麻利,一句废话没有。

    她没功夫搭理里头情况,转头就下了楼梯,走到一半,还不忘仰起头,笑眯眯地对栏杆边的一个人挥了挥手。

    “婆婆,我走啦!”

    寿婆顶着一口大缶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女郎哧溜蹿到台阶下,兔子一样轻巧,夜色中,转瞬钻进了一条背街小巷,溜的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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