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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行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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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骘冷声道:“皋叔清,冀州的大儒,闻名遐迩的经学博士,认为我是乱臣贼子,耻于入幕府为臣,耻于与我这般宵小为伍,皋大人文采斐然啊,写洋洋洒洒一篇骈文,辞官而去。说我乃阉竖之后,说我叔父是宦官假子,灵台之乱时,与黄门阉人结为党羽,坑杀朝臣士子。”他越说越快:“更批我豺狼野心,潜包祸谋,忘舅父抚育之恩,以其暴卒,据青州为己有,行无道之丑事!”

    任丰扶着长刀,眼神安静落在别处,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梁骘观察了一圈座中诸人的脸色,顿了顿,才慢慢道:“我敬皋大人实乃性情中人,此等豁达之辈,不论喜爱或者厌恶,都明明白白写在纸上,而非表面臣服恭敬,背后同谘合谋,令我不齿!”

    “若不愿于冀州入仕,大可效仿皋叔清,辞官归家,湖海九州,另择明主,自有一番天地,而今天有些人,既占着官位,又要预谋做尽龌龊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前排几个大臣俱为大骇,膝盖一软,脑门俯叩在了地上。

    这些人皆为邓氏旧部,自然不会说话对答。面对着旧主郭氏的尸体,几个时辰前,与她密会时约定的布局谋算还历历在目,此时此刻,却已然无心顾及暴毙的老夫人,转而担忧起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杀一个郭氏,儆冀州百官。

    梁骘见跪着的人一个个都如被割了舌头般失去言语,冷冰冰的眼神里,多了一分难以掩饰的鄙夷。

    对手,不应该是这样一群蠢货,虽然结局殊途同归,但至少死得令人敬佩,而非如眼前一般,令人连宰杀的兴致都没有。

    追求当下完满的人,往往事与愿违,天下由一群一不小心的蠢材组成。

    或许,他也只是其中一个。

    他俯向那个跪着颤栗不止的络腮胡大汉:“贾大人还有话说?”

    这个可怜的彪形大汉,此刻却弱小的如同一只鸡崽,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臣、臣不敢……”

    “那就好,”梁骘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拨弄了一下他头顶武冠上插的鶡毛,姿态亲昵:“贾大人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啊。”彷佛是在奖赏一只驯顺的畜牲。

    梁骘直起身,扬了扬下巴。

    任丰便举起松木火把靠近连枝灯,待火炬腾地燃起,又一把扔进木箧中。

    无数绢帛被瞬间点燃,成堆的竹简噼啪哀嚎,焦糊味瞬间在殿内弥漫开。

    众人更加惊诧。

    梁骘望着火光,面带笑容,他的眼眸低垂了下来,在整团灼热的红中,显露出慈悲:“郭老夫人已逝,我无意于为难诸位,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谁写了信,写了什么,我都不会再追究,只希望各位大人们留心观察,我梁骘绝不是传言中那等侵官暴国之人,相反,燕赵多出豪杰,河北名士云集,希望留下的人,都是忠心的人。”

    他字字清晰:“再有弃信忘义之徒,我绝不会轻饶。”

    烈火熊熊。

    环姬跪在一旁,目睹着周华倒下,目睹曾经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夫人,如一个疯子般翻滚惨叫,看她就那样哀嚎着死去,像旁观了一出闹剧。

    两具老妇人的尸体很快被抬走了,却没有人去救周华,也无人理会他,环姬甚至疑心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能看到这具分成了两半的尸体?他躺在连枝金灯的灯座下,双目大张,身体从肋骨中间断开,像她曾在庖厨房里看到的被宰杀分割的一扇烂肉,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彷佛一道下酒的佐菜,给筵席增添了一个无法预料,又无伤大雅的插曲。

    可他是被自己一剑刺死的。

    环姬不认识这个死相惨状的人是谁,也许他是好人,也许他是坏人,有谁会在乎呢?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是去天上做星星了,是埋在土里,化成灰了,是冰凉,是被抛弃,是永远的黑暗和阴冷,是慢慢腐烂。

    孙姐姐死了,他死了,郭夫人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

    阿环缓缓撩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水珠。

    阿才哥,我答应给你做妻子,恐怕也要失约啦……爹娘,你代我好好孝顺吧。

    就在这一夜,眼前的横尸才使她慢慢意识到,梁使君许下放她和阿才回家的诺言,根本就没有被兑现的希望。

    杀一个人对他来说,比吃饭睡觉还要轻松,孙姐姐死的那么惨,她这种贱命,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呢?不是早死就是晚死,不过等待命运随意处置罢了。

    环姬呆呆地坐了很久,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官员和女眷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侍者和婢女涌了进来,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为她停下脚步。

    她茫然地听着脚步声来来往往,玉制的杯盘碰撞,清脆叮当,一个个魂灵在她周围游荡,她们是金凤台的幽灵,而非活生生的人,没有知觉,不会笑,也不会哭,更不会有多余的感情。

    血迹很快被擦干了,那个男人也被挪走了,整座大殿又变得干净体面,金碧辉煌,像宴席根本未曾开始过。

    她一动不动,等待死期。

    “哎?呀!你怎么还不走?还坐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

    要走了吗?

    神志意外的清明,她动了几下嘴唇:“走……当然走……我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点,能不能……转告梁使君,让郭才活着回去,这事情原本和他无关。”

    “你在说什么呀!”见她始终呆呆不语,还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人笑了,“你糊涂了,不是说好的吗?回陈留?”

    她的语气轻快,却有万钧之重,环姬一下抬起头,直愣愣看着面前人,眨了一下眼睛。

    徐宜君也因此得以端详这张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忍不住喃喃自语:“真像啊……”

    “……”

    “唐夫人?”

    徐宜君细眉微挑:“你知道她?”

    “听别人说过,”环姬凄楚地笑了一下,许久才问:“真的很像吗?”

    徐宜君又看了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好一会,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怜惜,夫人十四岁时,也长得和面前这个女孩一样吗?真是难以想象啊。

    她蹲下身,摸着阿环的头发安慰:“有一点,只有一点。你年纪还小,太瘦了,要多吃一些,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环姬闭上眼,两行清泪滚落:“梁使君不会放过我。”

    在生命最后一刻,留恋这一切。

    原来所有人都普普通通,一样畏惧死亡与虚空。

    “我为什么要你的命。”

    正当两人说话时,梁骘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换了一件新衣服,绕过殿内被风吹得鼓起的帘幔,走了出来,身上的酒气消失,脂粉香气也散得干净。

    他的脚步停在环姬面前,语气正如往常,平淡无波:“杀人不是为了见血,是为了办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刃,那是一把短小精悍,薄如蝉翼的蟠钢小刀,熠熠生光,满刃复杂古怪的花纹,看之已经不凡。

    环姬下意识往后瑟缩。

    她害怕他,因为她看不透这个人。

    她不知道梁使君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明明他才说了一遍,不会杀她,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时,眼神又那么冷,仿佛所有人的死活都无关紧要。

    “宝剑如人,不论出处。鱼肠剑是绝勇之剑,专诸之刺王僚,正是将此刃藏置于鱼腹中,才得以成事。”梁骘说:“现在,这是你的剑了。”

    眼前匕首的光芒太过眩目,环姬怔在原地。

    徐宜君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旁观二人面对面,说不上失望,还是在她意料之中。

    她早猜到,梁骘贪图的是夫人容色,现在有个比夫人更年轻,容貌近乎相同的女人立在眼前,很难相信他不会动摇。

    她才不相信梁骘可以做到美色当前,坐怀不乱。

    手上握了权力,就要有美人作配,好像故意显示出自己威风似的。她等着那句话——卜个良辰吉日,纳进闲房吧。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她所预料一般发展。

    阿环刚颤巍巍地接过鱼肠剑,梁骘就已经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刘圭递给阿环一串铜钱:“我替你们准备了车架,郭才也在门口等着,给,拿好钱,回家过日子吧。”

    出了金凤台,夏日的暖风吹在脸上,梁骘才觉得神志略微清醒。今夜确实喝得有些多,他没有骑马,改为驾车出行。

    刘圭跟在梁骘的车架后,回想阁楼里住的女人形态外貌,一言一行,思索她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主公。

    照他的审美标准来看,长相并无过人之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平心而论,那眼珠确实黑白分明,嘴也确实殷红了些,湿润的,像刚喝了暖呼呼的蜜,除此之外,挂点媚像儿,并无特殊之处。

    身量么……

    说实话,还没来得及注意。

    昨天夜里,急匆匆穿戴整齐赶到城门,脑子还有点发蒙。

    姚治中怎么一脸悲壮地形容她来着?——“主公为了逮她,把山都封了!”

    刘圭对姚堪的无稽之谈不屑一顾:“不会吧,我日夜侍奉在主公身边,已经有五六年了,一点也没瞧出来。”

    但是,今天主公的举动,却让他感到迟疑了。

    车架平稳地驶过街巷,夜幕降临后,邺城终于重归宁静,除了偶尔几架车交错而行,只有巡夜人举着火把悄无声息地来回。

    主公已经好几个晚上未曾合眼了。

    刘圭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太晚了,明日再去也不迟。”

    他耐着性子等待,里面没人回答,便又敲了敲,仍旧没反应。才叹了口气,正要掀开车帘,车窗中忽然伸出了个脑袋,神情莫名而困惑,耳朵尖泛着红。

    梁骘将玉革带解下来,换上一条皮质鞶带,更衬得肩膀宽阔,腰窄窄一点,光论那张脸,倒是很有些欺骗性的纯良。

    此时,一双眼睛狐疑地望着刘圭,湿漉漉,乌漆漆,像蒸腾着水雾。

    “……不是你说,她在等我?”

    那种神情,怎么好说呢……

    就像看到褒姒含笑站在满地裂帛前,看到冯小怜请齐主再围猎一局,仿佛成了史书中悲剧的开头,明知结局万劫不复,但身处其中,又觉得十分旖旎。

    刘圭就再没好意思言语。

    主公不是周幽王,也不是高纬。

    车厢能容数人站立,起居之物俱全,梁骘忍着困意凑近盆匜,掬水净面,还喷了喷香露,动作流畅得像水车转动。——当然,香露味道极淡。

    如果时间允许,他可能还会沐浴焚香,虔诚祷告。

    车架停在熟悉的楼阁下,刘圭上前掀帘,又眼看着主公寻摸出了两片鸡舌香含在嘴里,举起袖子,仔细闻了闻身上味道,才慢悠悠下了车,步伐却又极快,他亦步亦趋,都有些跟不上,可见这人有多么的着急忙慌。

    刘圭心中百感交集——无论如何,这位女郎的到来还是有好处的,不管主公愿不愿意承认,陷入爱情的傻小子,比原来讲究派头,也开始捯饬容貌了。

    年轻真好啊。

    大多数情况下,梁骘是很清醒的,或许今晚他终于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所以多喝了一点酒,又或者是他想到唐曼,脑袋竟不由自主地晕乎乎,轻飘飘了起来。

    阁楼下,他望着那盏昏黄的灯光,梦里痛苦的记忆带来的阴影太过沉重,以至于刚开始见到唐曼时,她在河边把玩匕首,他都会下意识地躲闪,以为她要如梦里一般取他性命。

    今天他有些微醺,于是没有多想,只是愣愣地伫立,望着那盏灯光。

    有人正坐在那团暖融融的橘黄灯光下,等待着自己。

    思及此,梁骘脸上露出一些连他都未曾察觉到的笑容。

    他承认,从一开始,他就是别有用心

    华林园后山一面,唐曼是第一次见他,而他却已在梦里见过这个女人,无数次。

    靠近她时,他只是抱着好奇和探寻,探寻里并不全是善和爱,更挟着几分恶劣,几分鄙夷。

    在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和他做着一样的梦吗?最好笑的是,那人居然是自己敌人的妻子,如果她真的做过相同的梦,她会带着前世与今生的恨意,不假思索地杀死我吗?

    梁骘不止一次质问梦里的自己,“这女人这么坏,你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她?你是瞎了吗?还是你傻啊?”转念,他又有些轻蔑地想:就算是真的,就算她如梦里一样恨着自己,那又如何,凭他这辈子在现实中的处境,跟她玩玩,再先手杀掉她,不过易如反掌。

    抱着这样的恶意,他先是让舅舅替他求娶唐家女郎,果然未果,邺城城破后,又顺水推舟地封了山。

    唐曼和他想象中确实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她站在他面前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全新的人,和他一样——就连梁骘也不得不承认,梦里自己的所作所为,换成现在的他,是一定做不出来的,他也是一个全新的人。

    祛魅的意思是,对世界上难以理解的事物的神秘以及魅惑的消解,梁骘沉下心,安静地等待那天到来。

    总有一天会失去兴趣。

    甚至于有时,他纵容着她,心里却恶劣地想,倒要看看这女人还能翻出什么花子。

    可是后来,那恶劣的好奇心逐渐消弥,随之而来的是对她的占有欲,那种感觉非常可怕,来得又快又猛,如同一场春雨后疯狂生长的森林。

    好像婴儿天生要呼吸,树根不自主就要汲取土壤养分一样。

    控制不了,无力抵抗。

    他觉得唐曼至少也应该分担一点痛苦吧,或者是和他一样迷茫无措,但是唐曼又傻又天真,居然还把他认作弟弟?

    梁骘简直要给她气笑了。

    她把自己小心翼翼地介绍给村里的朋友,梁骘心头闪过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如果你记得,我会……

    可惜。

    她不记得,一丝一毫也不记得。

    如果不是因为要屯田,需要各处走访民情,他才不会在这儿呆一个月,给人当免费的劳力不说,还每天被她呼来喝去。

    有一天晚上,梁骘打完稻谷,累得腰酸背痛,心里盘算着在丁媪家歇一天,明早再回邺城算了。他给唐曼烧好洗澡水,守在前院的柴堆里,耳边听到水声哗哗。

    给她烧水,还要给她腾地方,比老妈子还勤恳,比仆人还卖力。

    赔本的买卖,图什么。

    梁骘气呼呼地想着,迷迷糊糊间,靠着柴睡着了。

    九岁那年,他离开洛阳,前往青州寻找舅父尹琇,在此之前,和弟弟每夜就是这样入睡的,被亲族赶来赶去,守不住父母留下来的家业,为了借一点钱活命,像条丧家犬一样被人辱骂。

    幼年的梁骘并没有沉溺于这种自艾自怜的情绪,他从小就是一个情绪不多的人,多余的情感对他来说,是一种浪费。长大后,又因经常野外行军,脑袋别在腰带上,睡惯了幕天席地,在柴房里,至少有顶蓬子挡着,环境已经算很不错。

    梁骘睡得浅,耳边忽然有轻盈的脚步声。

    他很快清醒,却没有睁眼,因为他明白这脚步声属于谁。

    唐曼洗完澡,轻手轻脚,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挪移过来,见尹子度抱着手臂,靠倒在一捆柴上睡觉,身体蜷缩成一团,头弯得太低,脖子后有清晰的枕骨凸起,配上那神情,可怜得像个没家的小狗。

    偏头打盹的尹子度于她而言还很陌生,因此她屏住呼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目光赤///裸裸,火辣辣。如果目光能透视,梁骘此刻已经被照穿了。

    唐曼不忍心打搅睡得香甜的尹子度,出于好意,先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梁骘闭着眼,承受住突如其来的凝视。行军时绝不会有人这样对自己的,没爸没妈的孩子,难道真是这样,很容易被感动吗。

    好在唐曼打量了他一会儿,便离开去绞湿发了。他松了口气,同时隐隐感到有些遗憾。

    没救了,他暗自叹息。

    时间停了半刻,脚步声奇怪的去而复返。

    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盘腿而坐,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身上带有无法言喻的香气,又残留浴水的温热,她绞干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肩膀和脸颊。

    黑暗意识中,只留存了那缕浅淡清香,和喷涌着的潮热气息。

    梁骘平日不喜熏香,可是鼻端此刻被澡豆和香膏的气味充盈,木香花浓烈到近乎刺鼻,他却毫无厌烦之意,只想近一点,再凑近一点,闻一刻,再多闻一刻。

    脑海里就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梦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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