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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行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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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刚到,烈日才升过天心。

    金凤台雄伟高大,沐浴在红光中,飞檐反射出刺眼白光,远远看去,仿如纯金打造。

    楼台各处,奴婢穿梭于游廊的明与暗间,扫洒布置,支案摆卮。身着湘绮下裙,紫绮上襦,飘带悠晃,莺语笑闹着,给沉寂多时的金凤台带来几分活气。

    铜壶滴漏从石阶下挪开,腾出一片空地。

    驭者运来一车车新宰杀的黄羊,分割好的彘腿、大鹿,更不必提雁、雉、鱼、鸡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笼挨着一桶,活蹦乱叫,腥臊熏天。健仆将食材分门别类,抬着驮着送进庖厨。

    一进厨房,迎面而来一股白烟。庖人脱掉短衣,赤膊上阵,有劈柴烧灶的,淘米沥酒的,杀牛宰羊的,各司其职,乱中有序。

    这情景彷佛有魔力一般,每个人都被激动喜悦所感染,哪怕擦肩而过,都不约而同挂起笑容。

    ——当然,除了一处。

    此刻,同样在金凤台中,有一间屋子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门窗紧闭,门庭冷落,黑沉厚重的门板似乎都遮掩不住寒气,从地缝中,门缝中,争先恐后地溢出。

    几百年,几千年的哀怨凄惨,一夕之间凝结在了一起,连门口的空气都冻得冷了。

    奴婢从门口经过,直感到骨寒毛竖,竟不由自主抱起胳膊,打了个冷颤,你推我搡地跑远。

    房间幽暗,环姬穿着绡縠衣,定坐于竹席。

    这样热的天,她的额头上却白纸般干净,连一点薄汗都没有。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坐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双眼无神,四肢冰冷,让人不禁怀疑,她的整个躯干都已经被黑暗吞噬,冰凉如同一具尸体了。

    有奴婢小心翼翼叩门:“夫人。”

    环姬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奴婢等了半晌,才又叫了一声,这次声调高了:“环夫人。”

    环姬瞳孔急促地收缩,眼球缓慢转动了一圈,终于从梦境被拽回现实。

    如梦初醒,却依旧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轻轻抬手,用手背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温度。

    还活着。

    手心是湿冷冷的汗。她开口:“进来吧。”

    她的声音沙哑干裂,如果将嗓音比作打磨好的器具,或是一把名贵的弦琴,那么,耳边的这个声音,一定久未经使用了。

    婢女战战兢兢地推开门。

    甫迈过门槛,立刻便被无边冷寂所震慑,手臂连着手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托举的漆案也一抖。

    拜邓宏所赐,这间内室的装饰绝算不上简陋,甚至担得起一声华贵。

    然而眼下,无论是桯上的九枝灯,还是堂前的铜朱雀屏风,甚至连女人手边的彩绘莲花纹陶瓶,都无处不透着寒冷,透着幽恨。

    与眼前背影一样,了无生趣,鬼气森森。

    怪不得大家都不愿意来呢,婢女将漆案举高,心里发毛:真晦气,这苦差事怎么偏偏轮上我了。

    环姬瞟了一眼,轻声问:“干什么?”

    婢女低头:“今夜金凤台,使君大宴冀州臣僚。”

    环姬两只枯瘦的手交叠着,搭在膝盖上,平静地道:“我知道今天有宴,我是问你,给我这个衣服做什么。”

    婢女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听命行事。”

    环姬默了默,问:“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回夫人,是任小郎让送的。”

    环姬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凄惨地笑了一下,笑出了声,没有转过头。半晌,才指着几案,哑声道:“放那儿吧。”

    婢女说:“诺。”趋步上前,将衣服平整地铺在案上,又退回原地,仍旧垂头立着。

    “衣服送到了,还不走,等什么?”

    婢女却一下跪倒在阴影中:“夫人,奴婢不能走,任丰大人特地叮嘱过,一定要奴婢亲手侍奉夫人更衣,以保万无一失。”

    这句话仿佛踩到了环姬的命门。

    她“腾”地一下,飞快地站了起来,身体如同骷髅般瘦削,白纱一下子从单薄的肩头滑落。

    她尖锐地喊:“我有手有脚,我会穿衣服,不需要别人伺候我,你滚出去!”

    婢女被吓住了,不断磕头哀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请容许奴婢为夫人更衣吧!”

    环姬苍白干枯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仿佛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她疾喘着气,左右四顾,拿起一个陶瓶,哗啦就摔在地上,碎成无数残片。

    捏起一块陶片渣子,割上脖颈,也不管尖角已经划破了手指,扎进了血肉。鲜血顷刻间流出,顺着她手腕淌了下来。

    环姬双目赤红,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我让你滚,你这个贱婢听不懂人话吗!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的暴厉惊到了——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主人?

    是这座高台吞噬了我……

    她哀伤地想。

    黄鹂鸟一样的少女,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过着哑巴一样的生活,扭曲到疯魔的心智。

    她俯视着婢女头顶的发旋,卑鄙而绝望地想:“你尽管害怕我,尽管嘲笑我吧,我一点都不会在意。如果你有胆量,也来试试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被要挟性命的滋味,也来试试自己的命悬在刀间上的滋味。”

    死亡之前,砧板上的鱼也会疯吗?

    婢女脸朝地,抖若筛糠。

    环姬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的眼睛发痛,黑曜石一样的眼珠里,倒影着跪倒在地的小小身影,彷佛是那夜的自己,分毫不差。

    “退下。”她突然冷静了下来,双手无力垂下,陶片“当啷”掉在地上。

    她站起来,走过去,指尖拂过织锦衣料,“我自己穿。”她又朝前走,一直走到到奴婢面前。

    奴婢余光瞥见一双锦履靠近,吓得向后缩。

    “你起来吧。”她蹲下身,脑海中那根紧绷的丝线慢慢松弛。

    婢女嗫嚅:“奴婢不敢……”

    环姬垂眸:“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不愿意为难你,但我不喜欢别人伺候着穿衣服,你出去吧,如果你不知变通,非要留在这里,我是宁死也不会穿的,你自己看着办。”

    婢女踟蹰片刻,犹豫道:“那,奴婢推下了,稍后,会有婢子为夫人梳头打扮的。”

    “我知道了。”环姬闭上眼,听见衣料窸窣声,是小婢女站了起来。

    婢女跑到门口,掀起纱帘,又不放心地叮嘱:“请夫人一定要穿。”

    环姬闭着眼点了点头。

    门关了,室内又变得昏暗。

    阿环走到铜镜前,硕大的一面铜镜,需要经常打磨才能如此光亮照人。

    这么大,这么光滑的镜子,孙姐姐……一定很喜欢吧?她原来经常对着小镜子照啊照的,

    可惜,看不到了。

    阿环缓慢地褪下身上衣物,铜镜中,一个窈窕纤细的少女,曲线毕露。

    她想象自己如蝉蜕壳,或者如蛇蜕,一件件衣服剥离母体,躯壳下包裹着的,是惶恐不安的灵魂。

    她将烛火点燃,秉烛面对镜子,年轻曼妙的胴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

    腿是弯曲的,很明显,膝盖上,大腿上,布满青青紫紫的淤伤,有一些陈年旧伤,已经愈合了,留下蜘蛛丝一样狰狞的疤纹。

    小腿上被剜掉了一块肉。

    环姬痛苦地闭上眼,面上却是含笑。

    她本来年纪就很小,这笑使得她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癫狂的美丽。

    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他们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自小习武之人,都是如此。

    ……

    今天稍早些时候,唐曼倚着榻,目光定定地望着矮案,若有所思。

    案几上,刀鞘的皮革磨损,几只红宝石微微发光。

    忽然间,窗外传来了几声牛马的嘶鸣,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她的眼珠微微转动,脸色却无波无澜,身体也没有挪动半点。

    一整天,唐曼都能听倒像这样的喧哗,但当她悄悄趴上窗口时,却见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也没有住户,连根鸟羽都未曾落下。

    她无从知晓这座楼的具体位置,这更让唐曼感到疑心,自己的猜测,也许是正确的。

    ——或许,尹子度已经清理了街道,在街口布下防卫,以此阻拦自己逃走。

    寿婆端了汤饼过来,将矮案支在榻上,不用下榻就能吃饭。

    唐曼心思重重,食不甘味。

    饭后,还没过片刻,阁楼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是一个男人,举止有度,态度恭谨。

    寿婆挪了一架屏风挡在二人中间,唐曼只能透过绢布看到模糊的影子。

    她坐在榻上,思虑着应该如何说话,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女郎。”

    那个人先开了口。

    唐曼有些诧异——他叫她“女郎”,这么说,尹子度并没有透露她的身份。

    她小心问:“请问,你是昨夜救治我的大夫吗?”

    那人道:“女郎,在下不是医师。在下是奉尹将军之命,前来探望女郎疾病的。”

    听声音,此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话音清澈,有礼有节:“女郎今日感觉如何?头疼脑热有好转吗?”

    已经好了,多谢大人挂心,这句话在唐曼脑子中转了一圈,出口前,她改变主意。

    “原来如此,今天烧热……好了些,但身上还是酸痛,恐怕不能下榻迎接,大人请恕我失礼。”

    那人彷佛笑了一下,屏风后有短暂的沉默。

    “那在下便放心了,想必尹将军也会放心的。今日,寿婆还会为女郎煎药,请女郎一定按时服用,多加修养,女郎的病症是受凉惊吓所致,不是重病,静养几日,总会好的。”

    “承你吉言。”

    屏风后的影子对他作了个揖。

    停顿良久,唐曼又开口问:“大人,尹将军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那人清清嗓:“近日……前线战事吃紧,将军军务缠身,恐怕不能亲自来了,不过,将军特地托付在下前来看望。将军说,请女郎放心养病,外间亦有专人把守,一切都很安全,绝不会再发生此前之事。”

    唐曼盘着腿坐在榻上,听他一通行云流水的托辞,彷佛早有准备一般,心里忍不住冷笑。

    “这样啊……”她的语调似乎有些遗憾:“那么,敢问大人,这里是邺城吗?”

    那人思索片刻,回:“是的。”

    唐曼抬起手,透过窗户漏出的光线,摆弄自己的指甲。

    该修剪了。

    “我知道将军事务繁杂,有些事也本不该我过问,但我有话,一定要亲自问尹将军……不知大人可否帮我向他转达,若有空闲,请他来一次?”

    刘圭在屏风后皱起眉,他不好确定,这位是……以为人家借口不来看她?

    但刘圭万万不敢开罪于她,连忙解释:“请女郎放心,您吩咐的话,我一定会带到,想必等将军忙完即刻就会来的。”

    唐曼“嗯”了一声,又试探。

    “既然这是在邺城,不知我可否写家信一封,请家里人来探望我呢?”

    这下,那人为难地沉吟:“……恐怕不行。”

    唐曼略有几分失落:“这又是为什么?”

    她好像很委屈:“我只是一介女流,尹将军让我住在这里,我就住了,可是我既没有作奸,亦不曾犯科,难道还不许家人来探病了吗?”

    一口气说完,力不能支一般虚弱地咳嗽几下。

    “女郎……千万不要多心,非是尹将军将您……”刘圭本来想说“关押”,想了想,觉得不很合适,匆忙改口道:“只是尹将军说,您昨夜遭到歹人劫掠,他无处安置您,才不得已将您带回邺城。”

    他理着思路回:“目前,歹人已经下狱,但此案牵连甚广,决曹掾正在进一步调查,迫不得已,将您暂时留下,并非尹将军出于私情,还请女郎谅解。”

    好半晌,屏风后才传来一句轻轻的“我知道了”。

    刘圭在心里深深地呼了口气——睁眼说瞎话,真难啊。据他所知,那个姓丁的死得很凄惨……

    他趁热打铁:“女郎伤病未愈,还是多多修养,少做思虑,就像在下刚才所说,这里很安全,女郎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唐曼握紧拳头。

    ——说得这么好听,她现在就想走,倒是让走啊!在这冠冕堂皇什么呢!

    望了望窗外,她忍住自己想翻窗的欲望:太高了,一定会摔死……

    女人好容易不再纠缠,刘圭长出一口气:“如此,在下便告退了,女郎有任何需要的,尽管吩咐寿婆去办。”

    “我没什么需要的,只是……大人不要忘记告诉尹将军,早点来看我啊!”

    想起昨夜里自己多余的尴尬,刘圭应付道:“一定,一定。”

    就在他准备跨出门槛前,女人又突然出声喊:“大人!”

    刘圭转过头。

    “若……我想吃什么东西,让寿婆去买,这总可以吧?”她说得犹犹豫豫,好像略带羞涩。

    刘圭原以为是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却没想到是要吃的。

    他忍不住想:主公原来喜欢这种性子的。

    “这个自然。”他笑着对寿婆叮咛:“女郎若有什么吩咐,你一定要尽力去办。”

    屏风后的唐曼也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有大人这样牵挂着我,我自然会一切无虞。”

    得到了首肯,刘圭的车马前脚离开,唐曼后脚便转头吩咐:“我想吃粘米面油糕。”

    她歪在榻上,将那柄缀着红宝石的刀鞘递给寿婆:“刚才管事的也说了,还麻烦你到大将军府街口那家,找姓袁的,把这个给他,这个宝石很值钱的。”

    她特地嘱咐:“记得——让他送上门,我要吃热乎的。”

    寿婆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过,一瞧女郎虚弱的病容,脸色苍白,像是连下床走路都困难,也就忘记了刚才那人交代的话——“看牢她”,拿着东西就锁门去了。

    唐曼立刻跳下床榻,在房间内搜寻一切可以用的东西,想要将锁撬开。

    她倒没有傻到选白天跑。

    现在自己只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尹子度暂时还不知道,她起了疑心。也许再过一阵等病好后他才能回过神来,也许……他根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信任他了。

    唐曼从壁橱深处摸出一柄铁片,点燃烛火,瞳子在火光中泛着光芒。

    铁片慢慢被火苗烧软。

    她真是恨透了被人拿捏的感觉,恨透了被人欺骗,宁可错杀尹子度一个,就当她忘恩负义,就当她多疑猜疑,就当她狼心狗肺吧,哪怕冤枉了好人,但她决不允许自己冒着被利用的风险留在这里。

    一丝一毫,也不可以。

    这样想着,她又从衣襟里摸出一包东西来——蓖麻籽入药,可治癫痫,却很少有人知道,蓖麻磨成粉服下,会致人昏迷。

    她将纸包慢慢展开,一颗一颗棕红色的小硬粒,带着斑纹。

    应该够了。

    ……

    申时,邺城城门洞开,车架如浪花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前面的,快点走啊!我家主人急着下呢!”

    金凤台前冠盖相望,沙地布满车辙痕迹,一架马车停在台前,甚至容不得多停,另一架已经跟了上来。

    仆从搬出脚踏,扶着达官贵人们下车。

    官吏们,府君们,冀州各县世家首领们,夫人和女郎们,通通都下了车,互相行礼作揖,又有奴婢迎上来,将他们带进内室。

    四周太嘈杂了,骑奴正“吁——”地安抚一匹马,这边一头驴子已经甩着尾巴,屁股后面掉出一大坨粪便来。

    一个奴婢叉腰责骂:“你真没用,连畜生都管不了,把夫人熏得要吐了!”

    那马奴辩解:“吃喝拉撒……这我怎么……”

    两个人就要吵起来。

    夏侯昭一只手捂嘴,一只手对仆人招呼:“快,快走!这味儿!”

    他跑过人群,又是扯着嗓门喊了两声,姚堪才回过头。

    夏侯昭远远地朝姚堪努嘴:“姚治中,主公怎么请了他们来啊。”

    果然,周华正踩着一个仆人的背下车。

    姚堪连看都懒得看,笑道:“请谁不请谁,主公自有计较,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主公领了冀州牧,封乡侯,咱们不说那些,我也还没恭贺你迁中军校尉呢!”

    他的表情是难得的轻松,指着夏侯昭就笑:“繁阳这一仗,打得真是精彩,你和卞将军前后策应,居功至伟,等卞将军班师回邺城,少不了封赏你二人的。”

    夏侯昭道:“好说,好说,我不要什么贺礼,只一点,季平,一会儿我找你喝酒,你可别躲啊!”

    二人勾肩搭背,都笑起来。

    周华下了车,感觉很不自在,似乎周围铺天盖地的声音都是在议论自己。这其中,有两束目光,尤其的冷,尤其的轻蔑,使他如芒在背。

    他加快脚步,逆着人群而走,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无人小巷。

    邓家老奴早侯在巷口,见到来人作了个揖,引他走入一进小院。

    “人来了?”刘媪站在廊下。

    老奴垂眼答:“来了。”

    刘媪遥望见周华如惊弓之鸟般畏缩惶恐,眉毛一下紧紧蹙起,眼神分明透露着三个字:没出息。

    推开门,中堂内香烟缭绕,除了刘媪和那个背影,再没有其他人了。

    刘媪冷声道:“府君进去吧,老夫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周华的叔父曾在邓宏手下做簿曹从事,专管钱粮簿书,叔母是郭氏的表妹。

    “老夫人。”

    他走进去,向着上首慢慢施了一礼。

    郭氏坐在榻上,一样的语气不善:“你怎么也来了。”

    周华谦卑道:“梁使君给小侄下了帖,不好不来。”

    郭氏顿时怒不可遏:“我不是给你去了信,让你最近少抛头露面,夹着尾巴做人吗?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周华无奈:“老夫人也知道,梁骘手里现在拿着我的地,以此为挟,我不敢不来啊。”

    郭氏默了片刻,没说什么,缓缓地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既然来了,那就安分点,收起你那贪色的臭毛病,手脚放干净,少说话,少做事,别再搞出带舞姬回家的丑事!此夜大宴,到处都是圈套!”

    周华胆战心惊地答应:“诺。”

    刘媪给周华倒了一杯水,他道了谢,却不敢喝。

    “回去告诉你叔母,让他们不必担心。老身如今对外称病,梁骘一时也无可奈何,若他强行逼迫我迁出大将军府,天下人都会咒骂他无德。”

    “小侄知道。”周华叹了口气,紧接着说:“不过,恐怕梁骘也不在乎这些。”

    郭氏太阳穴处蜿蜒着起了几条青筋,喉咙里不停发出嘶嗬嘶嗬的怪声,像是又要发怒。

    周华心里一惊,不知又是哪里冲撞于她,连忙抬头去瞅。

    这一眼不看则罢,一看,简直吓得人魂飞魄散——

    房中光线昏暗,进来时只能勉强描绘出郭氏坐着的轮廓,至于面貌表情,尚且瞧得不很清楚。

    然而,她缓缓地转过了身,映着如血残阳,只见这老妇已瘦得形销骨立,不知从何时起,脸上长出了许多黑褐色斑点,双颊深深凹陷,显得颧骨更加高耸,配上黑洞洞的眼窝和那刀子般尖锐疯狂的眼神,令人心惊肉跳。

    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像腐朽的木头,又像尸体陈放太久沤出的恶臭。

    借着宽袖遮掩,周华拼命在大腿上掐了两把,才止住夺门而出,吐个昏天黑地的冲动,脸憋得涨紫,神经快要窒息。

    “你懂什么,他若不在乎,便不会任由老身居住在大将军府,更不会派遣医师,三番五次地来看望,更不会收下我送去的女人了——他既然要装,要欺世盗名,要假仁假义,骗得天子都对他信任有加,我就借此机会,让他装个够!”

    像有一把小葫芦藏在喉咙里,郭氏口齿不清地咒骂,气息出的多,进的少。

    刘媪忙上前为她抚胸顺气,满面担忧。

    周华觑着二人动作,瞬间便下了论断:这老家伙,恐怕不是对外称病,而是真的有疾,病情还很重。

    该不会……命不久矣了吧?

    这猜想吓得他心口狂跳,嘴里胡乱接:“那叔母难道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吗?”

    刘媪呵叱:“放肆,哪个是你叔母!”

    周华噗通跪下:“老夫人饶命,小侄僭越。”

    郭氏笑了笑,笑容无不讽刺。

    她推开刘媪的手,闭上眼:“这些年,你跟着叔父叔母,也捞了不少好处吧。”

    “全赖老夫人庇佑。”周华蜷紧身子,趴得更低。

    郭氏哑声道:“我已经收到了邓简来信,他从幽州前往辽州,欲联合昌黎太守,反攻邺城,希望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周华不是什么王爷,他乃开国功臣后代,虽然爵位传到他这一代,已剩个空壳了,但无论如何,毕竟是有爵在身的人,胆魄还是有几分的。

    更何况,他深知自己斤两——充其量只能算个传话筒,真正拿起主意来,还得听叔父叔母的。

    他便慨然应允:“邓氏与我周氏同气连枝,多有姻亲之好,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之前,叔父叔母自有交代,命我一定尽己所能,襄助老夫人,重振邓氏旗鼓。”

    郭氏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赞许点头。

    “宴席过后,你还来这里,等我消息。”

    周华称诺退下。

    ……

    大殿内,满座嘉宾高朋,互相谈笑,夫人女眷聚成一堆,讨论邺城时兴装束。

    白日西逝,夜暮渐临。

    奴婢擎烛火上前,点亮了扶桑金枝连枝灯,这金灯被做成扶桑树形状,枝叶繁茂,亭亭而立,足足延伸出十八盏灯托,左右两侧各得九盏,九为阳数,取长长久久之意。

    金枝灯欻地燃烧起来,偌大一个殿堂瞬间变得金灿灿,白晃晃。

    巨幅彩绘屏风用完整的玛瑙石所制成,红如凤血,蓝如碧水,紫如玄铁,闪闪发光的玛瑙间,镶嵌洁白无瑕的玉髓。

    火光绽放在晶莹剔透的玉石之中,金壁辉煌,流光溢彩,宛如天上宫阙。

    两侧大柱间,悬挂着金镶玉大绶,如今皆擦洗干净,焕然一新,垂有五彩锦绦。

    众人回席,正襟危坐,等待着宴飨开启。

    编钟先起,笙瑟合奏,搏拊为鼓点。雅乐奏毕,宾客离席起身,站成两排长队。

    梁骘站在殿内高台上,举杯开口:

    “今晨,接前线急报,卞霖将军已攻下繁阳,太守弃城而逃,于征将军攻破冀北常山关隘,破阜平、莱源二城,太守江充,自刎而死。”

    底下有细微的惊疑声。

    梁骘看着满堂济济衣簪,笑了一下。

    他停顿片刻,接着,面色立刻严肃起来:“诸位应当知道,熹和二年,邓宏,邓大将军,自恃占据幽并冀三州,兵多将广,竟然敢怠慢天子使臣,拒绝天子赐胙,我国朝立国二百年,从未有过如此悖逆之事,从未有过如此狂妄之臣!”

    梁骘叹道:“天子德服四海,心性宽忍,天子能忍,能原谅,我这个做臣子的,却不能不为天子分忧,否则,便是忝为汉臣,枉食汉禄!我上奉天子手书,发讨逆檄文,又蒙太后恩典,命我持节都督青兖军事。仰赖天子福佑啊!”

    “如今,魏郡十五城,钜鹿郡十五城,常山国十三城,中山国十三城,安平国十三城,河间国十一城,清河七城,赵国五城,渤海八城,冀州三郡六国,整合一百座城,从熹和二年秋天到昨日,一年七个月时间,全部攻下!”

    姚堪抬起头,主公的笑容就撞进他眼里。

    意气风发。

    “今日,天使又至,宣天子诏书,封我为淄乡侯,兼领冀州牧。”刘圭递上一柄玉璋,梁骘端端正正握在手上,掀袍下跪,叩首道:“臣梁骘,叩谢天子。”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面西而拜,那是洛阳的方向。

    又举手加额,躬身高唱。

    “恭贺使君!”

    “恭贺淄乡侯!”

    二十岁的州牧,二十岁的乡侯。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梁骘道:“今日赴宴的嘉宾中,不仅有青州来的将士属臣,更有河北各县的府君大人们,我知道,我与邓宏,交战近两年,恐怕各位对我多有猜忌怀疑,如今,大将军已经过世,逝者已矣,而存者却不能偷生。”

    郭氏脸色发白,手心也津津生汗。

    梁骘微笑起来,目光落在她站立的位置,一字一句道:“常年战争,民所苦也,自古以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阴谋诡计,非英雄壮士所为,邓大将军虽败,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对手,我实在是不忍见有人步他后尘啊!今日,以薄酒一杯,祭邓大将军亡魂。”

    你知道邓宏是怎么死的。

    我也知道你意欲何为。

    周华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爵,酒是温过的,微热,落在手里,却无比冰冷。

    郭氏茫然四顾,见几位邓氏旧部,都一个接一个喝下了酒。

    她拼命绷紧发颤的双腿,才勉强没有倒下,心口似被重锤击打。

    梁骘随便瞥了一眼,眼神就挪开了,不曾理会角落的动静。

    大殿太大,太宽阔了,宽阔到没有一个人的情绪是有价值的,这一点点悲伤忧郁,这一点点诡计被戳穿后的愤懑和不甘,都如同被小小的火星,被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很快就被海水无情吞没。

    无论是心机,或是谋算。

    全都白费。

    梁骘已经含笑开口,他本来就生得标致,今日盛装打扮,朝服齐整,委貌冠,冠带缀赤色璎珠,系于下颌,更衬得眉眼轻锐,兽首玉革带环在挺拔薄韧的腰间,身姿高挺。

    暖红烛火中,玄黑衣,素白裳,玉面朱唇,仿若天人。

    而他的一言一行又是如此端庄大方,声音不急不缓,如切如磋,他的眼神即使笑着,也是如此坚定认真。

    常卢端着酒杯,遥遥望去,面上也不自觉带了笑容。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他的心中忽然跳出这句诗词,他看着主公,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他又想起了这句词的深意。

    梁骘举杯道:“第二杯,敬诸位大人,无论是随我从青州来冀州的旧部,还是一直在冀州出仕的诸位大人,为官本就不易,世道丧乱,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我们曾经是伙伴,或是敌人,如今各在其位,各谋其职,英雄何必问出身,凡能为国为民,尽忠职守,皆是可用之材!”

    许多河北的普通官吏,算不上邓氏心腹,只是按部就班的做官干事,他们此前对在梁骘手下任职一事,多有忐忑,今日得见,却无不折服动容,都跟着他举觞。

    收买人马,扩充势力,外表言行是极其重要的。

    试问,一个贪婪伪善,相鼠般有皮无仪之辈,又怎能驱使臣僚,又怎能收服百姓,又怎能令天下人叹服呢。

    为人主者,若只钻研私心小智,威胁利诱,绝不会成势。

    自私自利之徒,也终会被无情无义之人所背叛。

    梁骘说完,立刻有奴婢为他添酒。

    他收起笑,望天肃容道:“最后一杯,上敬天子、太后,愿皇帝陛下万年,太后长乐无极,我大汉国祚绵长!”

    众人都举起杯,眼看梁骘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尧在位七十年,祗支国献重明鸟;

    大禹治水,萧韶九成,凤皇来仪;

    商祖立地,凤鸟适至;

    周之兴也,凤鸣岐山……

    常卢被自己无端的联想吓了一跳。他的心砰砰作响,好似有风暴在飞旋,摧毁着三十多年来的一切……

    国朝立国至今,已历十一帝,二百一十年。

    宦官乱政,天子年幼,四海动乱,千钧只差一发的关头。

    谁还在做梦?

    谁还在幻想着史上有不亡之国?

    “天子的心中,是黎明百姓,是天下苍生,是万里江山,眼下,奸佞已除,我纵受千万般委屈,纵使天下人不明我心,疑我、骂我,我也算上不负天子、太后陛下嘱托,下不愧万民百姓了!”

    梁骘眼中含泪,似有动容。

    在场亦有宾客拊掌而涕。

    这不是我该想的……

    常卢费力咽下一口唾沫。

    我是被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迷了眼,我只是应了姚治中,来修筑漕渠而已。

    金玉满堂,富贵荣华,和我有什么关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小到大,我学的是忠洛阳明堂上坐的那个天子。

    “圣人有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从青州而来,观河北虽广土,却多为繁政所累,虽众民,却多为贼匪所扰,诸政早有疲敝。”

    梁骘说着,似笑非笑地朝郭夫人及周华坐席看去。

    周华举起袖子擦了擦汗,头垂得更低。

    梁骘略微敛容,沉声宣布:“如今冀州百废待兴,我欲将治所临淄迁往邺城,行屯田,治农桑,重修粮渠,安土息民,有我在一天,定保河北百姓安居乐业,边尘不惊。”

    说完,解下佩剑,深深作揖。

    众人都举杯颔首。

    常卢的妻子蔡氏悄声道:“哟,这个梁使君真是了不得啊,夫君,你从前怎么没和我提过呢。”

    常卢敷衍:“我也是……初来使君处任职不久,只和他议过修渠之事,没谈过这些。”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就去找姚堪,姚堪正用袖子掩口,喝完一樽酒,与属臣微笑交谈。

    他曾经不懂,姚堪的微笑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

    见则天下大安宁。

    此乃君主之象。

    常卢觉得手中的酒杯好似有千斤重,脑海中,那股席卷一切的风暴,仍未停止。

    盛世明君常有,而乱世人主难得。

    于臣子而言,魏征、霍光常有,而张良、萧何难得。

    现在有一个机会,需要放弃平生所学的一切伦理道德,亲身演一出书本中的故事,那些名臣良将,两相成就。

    堵上全部的身家,甚至性命,甚至全部,押在这个人身上……

    蔡夫人啧啧称奇:“我看梁使君是个贤明之士,你应该多与他结交。”

    蔡夫人乃名臣蔡邕后裔,性格直爽,见识广博,最看不得丈夫唯唯诺诺的样子。

    常卢脑子里一片乱麻,他想,也许该问问妻子。

    他忽然转头,盯着妻子问:“皋叔清辞官归隐了,你知道吗?”

    蔡夫人一愣,皱眉答:“刚才和其他夫人谈话时才知道的,哼,这种拿腔拿调的归隐,我见多了。”

    蔡夫人见丈夫面有愁色,立刻上火:“你可别告诉我,你也要学他?男子汉大丈夫,有目标并为之进取才是正理,海内沸腾,民生煎熬,如此之时,连女子都知道不能袖手旁观,多有开仓散粮,救助灾民之义举,你枉生官宦之家,居然一点志气都没有,真是可气!”

    常卢忙道:”我只是闲聊说说,谁说我要辞官。”

    蔡夫人冷笑:”我还不知道你!你恨不得天天窝在院子里,叮铃哐当造那些没用的木工,修什么池子,算什么数学,闭门造车,纸上谈兵,你的平虏渠,邓宏不喜欢,你就不修了?现在来了个现成的明公,想要用你修渠,你居然又提什么归隐。我可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想食采薇喝露水,就自己去吧,我可不跟着你!”

    常卢讨了一顿骂,也不羞恼,只怔怔地转头,往嘴里送了一块肉,亦味同嚼蜡。

    他隐约看到,梁骘又说了很多话,一定是风趣的话,因为周围的人都拍掌笑了。

    昔年酒后,我曾放下狂言: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

    这不是疯话,不是醉话。

    我没有喝醉,我没有胡言啊。

    过去就不会再有的机会。

    愿意吗?

    常卢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像稍纵即逝的流星,他却敏捷地抓住了,或者说,他前半生所有的落魄潦倒,穷困失意,都是为了抓住这颗流星。

    他往侧边一倒,没抓住妻子的袖子,扑通一声,跌回席上。

    梁骘将酒爵放下,不知是被灯火所照,还是三杯酒下肚,原本白皙的脸上已经薄薄泛起一层红晕。

    他微笑着敲了敲案几:“今日筵席,本是我兴致所至,仓促而就,诸位大人切不必拘束,弹筝歌舞,酒酣欢畅,笑语无忌,无错之有!”

    说罢,朝周围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诸位,动箸吧。”

    四下一片欢呼叫好声,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几个仆人扛着一个大鼎走到殿中,当场炙起鹿肉羊肉。

    殿前,千音错落,万器鸣奏。

    舞姬身轻如燕,在盘鼓上跳舞,体迅飞凫,身姿翩翩。飘带如同同五颜六色的雪,飘动坠落,眼花缭乱,只剩那一个个轻盈舞动的身影来去。

    伶人手持丝竹管弦伴奏,坐着的拨琴鸣鼓,珠翠随着音律摆动摇晃,迸发出金光一般的星雨。

    邓宏之宴,素来极尽奢靡之能事,嘉宾享乐之余,又思海湖九州,社稷倾覆,诸臣就戮,难免生出唇亡齿寒,狐兔之悲。

    而此刻,气氛热烈,人自尽兴,高台之上,梁使君少年英发,心怀天子,若他能荡平诸贼,拱卫王室,或可为明公。

    相和歌才唱到“趋”部,已有人坐不住了,接着,更多人离席起身,胡乱捉对喝开。

    整个大殿被一种梦幻般的酒香和歌声笼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有人已经酒酣,用木箸敲击着陶碗,引吭高歌。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夏侯昭拨开人群跑出去,跟姚堪颠颠碰了一杯。

    “姚治中,今夜兴致所至,我试为赋之,你听听好不好。”夏侯昭打了个酒嗝,“好的话,我……我就要给主公念去了!”

    “别忙,取名字了吗。。”

    “什么……名字。”

    “赋怎么能无名呢?我看今夜风清月朗,金凤台众宾济济,不如就叫……”

    “……金凤台赋?”

    “好,好名字!就叫金凤台赋!主公肯定会喜欢的!”

    歌姬一扭腰肢,躲过旋转着跳舞的官员,继续激唱: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无穷之乐,极乐之乐。

    在这酒香中沉醉,在这欢笑中迷乱,人生如寄,本已经那样短暂,生命又是多么脆弱,连一丝一毫的忧愁也难以停驻。

    骑上马儿飞驰,随波逐流,吃肉喝酒,飘荡啊,游飞啊,忘记转背就会埋葬于黄土中吧。

    一切欣欣向荣。

    柏氏将胳膊肘沉下漆案,推了推身侧坐的人,她面上雍容妥帖,目光追随舞姬水袖飞舞,牙缝中却怨气森森。

    “我瞧你傻的够可以,放着正主不要,把女儿许给他外甥,还是表的,后悔了吧。”

    她说完,转过头去瞪丈夫,可嘴角仍然挂着笑,看起来像是被提着线的木偶。

    李逢脖子喝得通红:“我就是知道,才不让婉婉嫁给他!”

    柏氏愈发不解:“你说什么胡话。”

    李逢摇头:“此子绝非池中物,你姑娘真要嫁了他,往后好日子没盼到,性命先没了。”

    柏氏冷笑:“婉婉嫁给那个任丰,就能好了?我看他为人浪荡轻薄,很没个正形,不像是有出息的。”

    人堆中伸出个脑袋,任丰似有所觉,频频朝这边眺望,目光找寻着什么。

    李婉抬起头,二人目光交错,粘了蜜一样,分不开了。

    任丰双颊通红,对她露出个憨厚笑容。

    李婉立刻羞得低下头。

    李逢只是连连摇头:“你让我如何说好啊,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柏氏气得横眉:“你一天到晚就会叨叨这四个字,有什么话,你给我一次讲明白,不要故弄玄虚!我看,恐怕你也不知道为什么,随便扯个理由搪塞我罢了!”

    刘圭引着两个侍女走来,笑容可掬:“大人,夫人,此乃使君亲手切的肴烝,特地命我送来。使君说,李大人官居要职,柏夫人贤能明理,一定多来邺城走动,多多教诲任丰。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侍女将盘置于案上,肉还热着,滋滋作响。

    二人忙笑:“多谢使君,多谢府丞。”

    刘圭对他们又施一礼,走去下一桌。

    李逢瞅他已经和旁边人说开话,才凑近妻子,含混不清道。

    “……梁骘这样的英豪,怎么能没有逐鹿天下之意。”

    柏氏才张开口,就已经被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现在没有此意,不代表以后没有,现在是河北,下来是幽州,辽州,豫州。”李逢打了个酒嗝:“等整个中原落入他的掌中,就算他没有,周围人也会撺掇着他有的!”

    李逢冷笑一声:“他透露的胸襟谋算,绝不像是个甘于屈居臣下的人,我把话放在这,这小子,总有一天会生出不臣之心的!或者说,他连现在……都在伪装自己。”

    柏氏额头上渗出冷汗,抬手想捂丈夫的嘴。

    李逢按住妻子:“你当皇帝是那么好成的?若有一天,兵败人亡,能落个全尸,已经算是他走了大运,任丰无心功名,若梁骘成了大业,他有富贵可享,若梁骘败了,他却未必受到牵连,懂不懂?”

    柏氏大惊失色。

    二人对视良久,李逢终于放开手,转过头,面上又是一派轻松笑容。

    丝竹管弦间,柏氏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慢慢仰脖,看向台上那个高大的影子,又回头看喝得醉醺醺的丈夫——这人长得真奇怪,喝醉了酒,活像一颗红番茄,长着眼睛鼻子嘴巴的番茄。

    还有……刚才那话,真是这个吊儿郎当的人能说出来的?不是她做梦吧?

    李婉坐在母亲侧席,自斟自酌,饮了一口冰镇奶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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