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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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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堪听说今日主公外出归来,便早早等候在金凤台。

    从东方未晞等到正午,迟迟未见,俄顷,府丞刘圭神色匆忙跑来,说主公星夜回城,直接去了大营,现在召他去那边说话。

    姚堪紧赶慢赶,进了大帐,见梁骘神色疲惫,负手立在案前,似有倦意。

    他不好直问主公这几日行踪,就先奏了袁匡杀死汝南太守之事,梁骘却说他已经知道了,稍后再议,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扔到他脚下:“这是元城令今早报来的。”

    姚堪趋步上前,捡起展开来看,没看几个字,脸色已经大变:“任丰把民宅烧了?!”

    “半夜点的火,认错房子了,烧了个没人住的空屋,火连着燎了几亩地,还好有农户在地里守夜,及时发现,这才灭了。”

    姚堪脑仁一阵阵嗡鸣。

    梁骘抬起头:“听说你那天带他去的?”

    姚堪瞥了一眼刘圭,刘圭站在一旁,满脸无奈,低着头耸耸肩。

    “是……”

    梁骘把他俩的小动作看了个全,不冷不热地问刘圭:“他人呢?”

    “在金凤台。”

    梁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掉剑架上落的灰尘:“绑过来。”

    过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帐外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怒吼:“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布帘掀开,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人带到,任丰一边甩着手挣扎,一边瞿瞿盯着他俩抗议:“离我远点,别逼我动手!”他动作太凶狠,卫兵没法子,只好转而压他肩膀。

    一抬头,眼见姚堪刘圭并排垂头站着,皆面色凝重,他还颇有礼貌的跟二人打招呼:“姚治中,刘府丞。”

    姚堪掩着袖子,不忍直视。

    刘圭对任丰笑了笑。

    任丰一眼看见那个黑红兰锜前站着的背影,翻着白眼,移开目光:“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这几天在外面,乐得都不知道邺城在东西还是南北了。”

    刘圭忍不住开口打断:“小郎安静些吧。”

    任丰却像火药一样被立刻点燃了:“他能去,我不能说?!他是不是放下邺城这么多事情不管,自己甩手就风流快活去了,人找不见,也不知道这几天大家忙成什么样子,姚治中放下那么多事不管,亲自去什么穷乡僻壤办事,我管他东羊乡还是西牛乡的,要不是我们去了,会受那种气!平白无故被人揍一顿!我呸!”

    梁骘闭着眼听完他的控诉,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转身,走了过来,拍了拍任丰的肩膀。

    任丰被他这一笑整得毛骨悚然,脚下一软,踉踉跄跄退了两步。

    梁骘坐回案前,举着笔写字,没有抬头:“这么说,东羊乡的房子,确实是你烧的?”

    姚堪拱手向前:“主公,其实事出有因,是臣要去……”

    “让他自己说。”

    “自己说就自己说,你知不知道,那些刁民把姚治中打成了什么样子!你看他头,昨天还包着纱布,肯定是今天看你回来了才吓得摘掉!还有我!”

    他掀起衣服,露出斑斑点点的紫色淤痕,又指着自己右脸颊上的血疤,原地跳脚:“你看看,你看这群刁民把我打的,现在还疼着呢!我要是轻易把他们放过了,我就不姓任!烧他们房子算什么,让他们等着!以后还有好受的!”

    “烧错了,没烧成。”梁骘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提醒道。

    “没烧成?!”任丰瞪大了眼,恼恨地一捶自己手掌:“废物,蠢货!就让他们办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气死我了!下次还是我亲自出马……”

    “行了。”梁骘把笔往桌子上一撂,将写好的绢布递给刘圭,“把任丰绑起来。”

    任丰盘着手臂瞪他:“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你打吧!你把我打死最好!”

    梁骘没理会他:”传三军将士,校场集合。”说完,他便自顾自朝帐外走,路过任丰时,一个眼神都没留。

    队列很快集结完毕,烈日当空,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朵,风是静止的。

    梁骘站在中军大帐外的高台上,面前的方阵如巨毯般铺开。

    数万兵士纹丝不动,整齐肃然,没有口号,没有兵器,但周身散发凛冽杀气。

    阳光下,空气开始凝滞,呼吸变得困难。

    “念。”

    刘圭展开绢帛,大声朗读:“任丰,私烧民宅,毁地三亩,按军规处,杖五十。”

    这话像一滴水溅入油锅,炸开七嘴八舌地议论。没人相信主公真的会对任丰用刑,一是因为没有死人,二是任丰乃梁骘外甥,平时连姚治中刘府丞及几位将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虽然只是做个姿态,但过程还是要走的。

    刘圭一念完,立刻上来两个戴着头巾,袒胸露腹的彪形大汉,把任丰紧紧摁住。又有随从把他绑在板子上,端上刑具,两个大汉拿起铁棓。

    黑压压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有人认出那真的是刑罚用的铁棓,还有不少受过罚的,看到乌漆麻黑的铁疙瘩,腿就已经先软了。

    主公该不会是真的要打吧?

    任丰趴在板上,也有些慌了神。但他不愿意令人看出他心生怯意,仍做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

    铁棓却迟迟没有落下。

    “等什么,照实打。”

    梁骘凉凉地瞥了一眼行刑官,面色不虞。

    两个大汉得了命令,便互相递了个眼色,朝前走两步,将麻绳扎紧。

    板子噼噼啪啪落下来,又狠又快,乌鸦叽叽喳喳飞过去。

    校场上,兵士们大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抬起头,眼看任小郎的脸慢慢红了。

    梁骘背着手绕到他面前,沉下眼帘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打你。”

    任丰梗着脖子,恨声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没错……”

    铁棓狠狠盖在皮肉上,没有响亮的砰砰声。士兵们都知道,铁棓打人,越脆的声音越没事,一阵沉过一阵的闷响才最疼,钻进骨头的疼。

    梁骘一拍几案,连珠炮似的骂道:“放屁!你把百姓烧了,谁种粮食,谁收谷子,是你去种地,还是你去纺布?!”

    他吸了一口气,问:“孟子怎么说的。”

    后背渐渐传来钻心的疼,五脏六腑都颠了个位。任丰忍受不住,痛苦地呻号出声。

    “给我背!”

    任丰从牙缝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民,民为……贵……”

    “大点声!”

    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任丰咬牙吼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梁骘站到他跟前,嘴角竟然带了一丝嘲弄的冷笑。

    “你是君吗?”

    任丰双目紧闭,脸涨成猪肝色,摇摇头。

    梁骘看着他说:“你连君都不是,在这耍什么威风!”

    校场上,开始还有一些小小的议论声,到了这会,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木偶一样僵立着,只有眼皮上下眨巴。

    一时间,偌大的场地静得落针可闻。

    铁棓打下来的频率慢慢减少了。

    梁骘皱起眉问:“完了?”

    行刑官看着眼皮上翻的任丰,有些为难,但还是选择老实回答。

    “还,还有二十棍。”

    以他的经验看,任丰这身板,恐怕遭不住实打实的五十棍。

    “再打!”

    刘圭见状,躬身上前,小声说:“主公,再打下去,恐怕小郎命就要丢了啊!”

    梁骘冷冷地道:“打,狠狠打,打到他知错为止!”

    任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舅舅。

    梁骘看也不看他,自己掀了帘子,坐回帐中。

    太阳渐渐升到天空正中,晒得人心里像燎了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战战兢兢地投向高台。

    任丰憋红了眼,心中有气,嘴里也开始乱放炮:“……阿母啊……大父啊!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大父将家业交给了这个姓梁的……现在他狠心至此,竟然要孙子的命啊!”

    他全身都被打脱了力,说出来的话亦是气若游丝,但此刻太安静,这些话便顺着喉间血腥气,一起飘到校场上,字字分明。

    一群文人武官噤若寒蝉,直听得面如土色。

    尹琇没有儿子,将青州基业交给外甥,已经沦为天下人心中的笑柄了。任丰好的不说,专门揭主公伤疤,原本五十大板解决的事,现在弄不好真要呜呼哀哉。

    梁骘坐在大帐内,自然也听见他胡咧咧。他不怒反笑,没一会走出来:“说得好,你倒提醒了我。”

    梁骘转过身,冲着校场上黑压压人影道:“当初卫鞅在秦国变法,太子触犯法律,以太子傅公子虔代为受罚,今天任丰犯下大错,但他父母早逝,我作为他的舅舅,失职于约束晚辈,以至于他视法令为无物,酿下重错。这其中,我亦有宽纵之罪。”

    又去看秉笔的书吏:“按军规,属下犯错,长官该如何受罚。”

    任丰被打得奄奄一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狠狠呆住。

    “主公,主公不可啊!”

    人群中,有人扑通跪下,抢着开口大喊。

    梁骘一动也不动,一抬下巴,寒着脸继续等文书吏回话。

    其余的人四目相对,暗暗心惊:完了,主公今天恐怕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挨这板子不可。却都不知该怎样劝诫,只好立刻撩袍下跪。登时间,校场上只看见一片戴冠的头垂着。

    小吏弱弱比出两根手指:“三……三十板。”

    娘的,你是嫌老子活太长啊!

    行刑官心中大骇,气得跺脚。亮晶晶的水珠从古铜色的肌肤滚下,掰开来看,一半是热得汗水,一半是吓出的冷汗。

    梁骘听完,点了点头,自己把袍子一撩,坐到木凳上,双腿叉开,胳膊弯着撑住腿面,露出后背。

    两个大汉立在身后,呆若木鸡。手中的棒仿佛燃了火,再多拿一刻都烫手。

    “打!不打,连你的罪一起治。”

    梁骘面无表情下令。

    其中一个颤巍巍地举起铁碚,咬了咬牙,一棍子“咚”就落到后背,发出一声闷响。

    刘圭偏过头,闭眼。

    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姚堪舔了舔槽牙,耳听四周一片抽气声。

    打了有七八棍,便有老臣看不下去,举起袖子揩眼泪。

    主公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先主公横死,主公十六七岁便带军出征,先以雷霆手段安内,斩杀心怀叵测的校尉吕峻,又拒冀州牧于西,连彭城王于东,青州从一个孱弱小州,到如今路不拾遗,兵强马壮,主公却一年比一年老成,一年比一年沉默。

    弱冠的青年,像任丰一样放肆浪荡,似乎才算正常,自己的儿子孙子,更是比赛一样的纨绔。

    主公没有什么爱好,从小先主公只知道教他读书射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书卷泛黄,弓箭磨损,主公就是这样长大的。

    任丰也在一边软成一摊烂泥,瘪着嘴,眼睛发木,睁得老大。

    行刑官亦横下心,发了狠,双目涨红,一棍一棍都痛打在皮肉上。

    打到约有十几棍,梁骘哼了一声,接着剧烈咳嗽了起来,刘圭正要往前,梁骘一摆手,他的脚步又停了。

    棍子向上划出一道弧线,扬到天心最刺眼处,眼看着又要落下。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错了!”

    哇地一声嚎啕,任丰再也忍不住,大咧着嘴哭了起来,声音凄惨震天。

    “我错了!舅舅,我再也不忍事生非了,都是我的错……我知错了!我不该狐假虎威,仗着你的名号在外面乱惹事!别打了,别打了!”

    刘圭松了口气,赶忙对行刑官挥手:“行了,这下他已知错,不必继续打,你快收拾东西下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下。

    任丰一边抽噎着哭,一边匍匐着身子向前,伸手抓住梁骘衣角,两只眼睛活活肿成核桃。

    “……我没想着伤人,我就是想吓唬他们,让他们害怕而已,我没想到……火这么大,会把地烧了,我要是知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舅舅……”

    梁骘闭起眼,仰面朝天,还是没看他。

    刘圭蹲下去搀扶,任丰把脸埋在毡布里大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梁骘没有听见似的,并不见面色波澜,只是坐在木凳上略略整理好衣襟,才起身道:“我已决议,从今天起,将任丰送到军中历练。”

    “夏侯昭!”

    一位虎背熊腰的猛将抱拳出列:“末将在!”

    “将他放在你麾下队伍,以今日为鉴,你切不可因他出身而厚待于他,相反,要比对寻常人更苛刻,训练要比大家都繁重,明白了吗。”

    “喏!”

    梁骘点点头,想了一会说:“昔年,汉高祖先入关中,还军灞上,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不准寻衅滋事,杀人者一律处死,伤人和盗窃者治重罪,我不让你们立刻进驻邺城,而是驻扎三台,无论官职大小,等邺城事定,才可迁居,就是为了防止如今日之事发生。”

    他背着手在高台绕了一圈,又站回原位:“否则一年苦战,半年围城,前功尽弃,都明白没有!”

    微风拂过,旌旗微微摆动。

    “明白!”

    看了这一场大戏,众人心思各异,却不约而同地有些后怕,又更生敬佩,此时都静静听主公训话。

    “乱世需用重典,而赏罚亦需分明,若无罚,则赏无用,若无赏,则罚无用。”梁骘转头:“刘圭。”

    “臣在。”

    他扬声道:“如今,攻克邺城已有月余,今天任丰犯下错误,但这是他自己的事,与大家无关,除了任丰以外,所有军士赏五金,再去华林园,将邓宏养的那些猪牛羊全都宰了,以飨壮士。”

    人群霎时如鼎沸一般欢腾。

    “肉,吃肉,终于开荤了!”

    “五金,我可以寄回去给老母了!”

    领头的将军们也立刻喜气洋洋地作揖:“主公英明!”

    任丰大张着眼,由着随从抬起他软绵绵的躯体,一时想起父母和外祖父音容笑貌,一时又想起少年时和舅舅一起读书打猎的事。阳光一照,尘埃飞舞,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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