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云(2)
尹子度是青州来的,可是他对这里却很熟悉。
七拐八绕,找到山民轧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沿漳水支流走了几个时辰,终于钻出群山。
峨峨群岵隐没,眼前豁然开朗。
冀南平原仿佛一张抖开的青色纱帐,广阔无垠,连绵不断。行走其中,如小舟航行于苍茫浩渺的海面,一丝隆起和波纹都不见。
唐曼坐惯了车,从来没走过这么崎岖的路,一路颠簸,脚上又带伤,脚底、趾间磨出好几个水泡,红肿硕大,踏一步钻心的疼。
索性将木屐褪下,提在手中,步子迈得自由自在,很没个正形,像提着小玩具一样。
尹子度扛着半扇猪肉,跟在她身后。
方才翻山越岭,褰裳涉水时,她害怕,他就走在前面领着她手,现在行至平地,他慢慢落到后头。
斜阳若影,道路两旁是平野和蔓草,枝叶长荒了,伸到路中央,轻轻扫着裤脚。
唐曼站在原地等他,两人走成一排。
“尹将军,你知道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昭王修筑黄金台,千金买骨招贤,都发生在这片大地,我从前只在书里看到过,今日头回得见,才明白燕赵之地,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抬头看天高地迥,果然气象万千,不同凡响!”
尹子度眨眨眼,偏过头,看见她神采飞扬的侧脸。
唐曼双手交握着抱在胸口:“还有,听说邯郸城中的女子以美貌闻名天下,她们擅长修饰容貌。平日里,弹琴跳舞,就会穿上长袖衣,蹬上轻便的舞鞋。”她摸着自己窄窄的袖口,眼里充满期待:“不知道她们现在还这么穿么,我也想穿长袖衣……”
尹子度闷声笑了一下:“你读过的书……真多。”
他想到什么,小声自语:“我只知道冀州产良驹,老幼皆习骑战,性情耿烈,如荆轲夏扶,哪怕穷途末路,亦很难变节……”
唐曼被赞得很高兴,不禁扬起笑脸,因此错过了他说话时眼里那一点寒芒。
她甜丝丝夸奖:“你懂得也很多呀。”会打猎,会做饭,还知道山上的路。
尹子度耳尖泛红:“家里穷,父母去的早,没读过什么书,都是后来去了军里念的。”
唐曼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不知道。”尹子度垂下头。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总有族亲吧?”
尹子度盯着她看了一会,摇头。
唐曼彻底失去了被人夸奖的兴味,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脑袋:“真可怜……”
“……嗯。”
尹子度羞赧一笑,神情有些落寞。
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眼前才出现房屋泥舍。
此处距屯军之地甚远,并没有遭到兵戈侵扰,夏日傍晚,余热未消,零星戴着斗笠的背影在田垄缓缓移动,穗子坠弯了腰。
朝廷有制,五户人家聚住为一邻,五邻为一里,四里为一族,唐曼边走边数,估计沿途约有二十户人家。
只是,多数房屋都久未有人居住,草覆茅檐,破败不堪,土墙坍塌,露出光秃秃地基。
“二十二……又是没人住……”
这得走多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曼深深吸了口气,脚底板被石子硌得刺痛。
“走慢点啊。”
她抱臂转身,尹子度正弯着腰,手撑膝盖呼哧呼哧喘气。
半个猪腿都那么重,掂着半扇整猪,确实是挺累的。不过……
“还慢啊,天黑前再找不到,我们只好住路边破屋子了。”
她可看到草丛里盘着蛇,门框上挂着蛛网,她才不敢住呢。
“不会的,”尹子度缓过气,伏身,抬手往远处一指:“我都看见烟了,有人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绵绵炊烟,一线接天。
她加快脚步跑到近处,只见一个垂髫小儿蹲着和稀泥,篱笆院里空地上,栽着半人高的瓠瓜藤,青绿色带白条纹的瓠子,胖墩墩,圆乎乎,静静结在蔓上。
一只家犬卧在他旁边,吐着舌头散热,听到动静,立刻警觉地乍起耳朵。
唐曼在前面兴致高昂,半天等不到人影,回头一看——尹子度扛着肉在原地打转,犹犹豫豫,就是不敢近前。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怎么……还怕狗啊。”
她简直觉得有点搞笑了。
这么大个男子汉,又是怕刀又是怕狗,昨天杀猪的勇气呢?
但是,尹子度对她那么好,出身又那么可怜,她现在已经彻底怜惜他了,也决心不会轻易嘲笑他。
唐曼就自己走过去,扒着篱墙冲里笑:“家里大人在吗?”
小男孩置若罔闻,对黄毛犬打了个呼哨:“阿麋!来!”
阿麋四肢修长,腹白身黄,耳朵小且直立,嘴巴尖尖,聪明机灵,不像贵家夫人们养的长毛狗一样慵懒,听到主人呼唤,飞速吐着舌头跑过来。
唐曼又喊了一句,还把路上编的竹球送给他,小孩却玩得专心,怎么叫都不抬头,甚至还往里挪了挪。
“我问你话呐,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男孩瞥了她一眼,撅起嘴嘟囔:“奶奶说,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小屁孩,牙还没长齐,说话都漏风,还挺灵性。
唐曼气笑了:“你年纪不大,懂的还不少,你还怕我是坏人呀。”
小孩抬起头打量她,“你不像,”又指了指篱笆外面,“他像。”
这么一指,阿麋彷佛也找到了元凶,呲出尖牙低沉吼叫,身子紧缩,一副将要扑上去撕咬的样子。
饶是唐曼不怕狗,也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阿麋叫什么,又饿啦!”正在此时,柴门吱呀从里面推开。
迎面走来一个端着簸箕的老媪,看不出年纪,只感觉十分苍老,面皮像枯树干一样干瘪褶皱,法令纹延到嘴角,牙往里憋着。
看到眼前灰衣短褐的漂亮女人,她略微错愕,眼神扫到站在旁边的男子时,却一下子惊恐了。
“你……你是当兵的!”
老媪一把将小孩拽起来,圈进怀里,像一只张开翅膀护着小鸡的老母鸡。
老媪动作灵活,眼睛也炯炯有神,可见她年岁并不大,只是被生活被锤炼得老态。
他长得有那么吓人嘛?……唐曼忽然疑惑起来,一转过身,果然!他又露出那副阴晴不定的嘴脸——
没记错的话,自己才叮嘱过,不要随便对人露出那种表情,瞧瞧,忠言逆耳,坏事了吧!
唉,尹将军明明是很腼腆的,每个人却都看着他像坏蛋。
唐曼瞪了他一眼,尹子度不明所以,抓了抓后颈,想往前两步解释。
那老媪仿若惊弓之鸟,见他动作,更加惊恐,扑通跪下来告饶。
“将军,老婆子三个儿子,都打仗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孙子,我孙子只有五岁,上不了战场的,请将军大发善心,留我们祖孙俩吧!”
阿麋在斜前方焦躁地踱来踱去。
唐曼刚想扶,阿麋却一下冲到老媪前面,不停闷吼示威。
她怕激怒阿麋,缩回手,跑到篱笆墙外喊:“媪媪别怕!”她说:“我们不是来点兵的,也不是坏人,刚才还给您孙子送了个竹球玩呢。”
老媪身后探出了个脑袋,她“啪”一下拍回去,又去摸小孩的手,见手上确实有个竹笼球,才将信将疑地拍拍衣裳,慢慢站了起来。
“您这回看清楚了吧!”
老媪指尹子度:“那,那他和你一起的?看着不像啥好人。”
尹子度皱着眉说:“我是他夫……”
“这是我阿弟,”她笑着把尹子度扯到身边,暗拧了一下,打断了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没什么正经营生,之前在军里帮忙,混口饭吃,让媪媪误会了。”
尹子度回过头,神色古怪地斜了她一眼,迎着丁媪探寻的目光,也只好点点头。
他只比她小一岁。
“你们别怪我,实在现在世道太乱,我家里又没有中用的男人,只剩下我这个老太婆和小孙子,所以才多问一句。”丁媪将簸箕放在墙角,将篱门打开,请他们进院子说话。
阿麋上蹿下跳扑人,叫小满的男孩冲它脑袋一拍,“坐下!”它屁股就乖巧端正地挨到上地,昂着脑袋,尾巴摆得像桨轮拍水,眯眼接受抚摸。
唐曼回头看尹子度,捂着嘴偷笑。
尹子度知道她在笑话自己有时候像小狗,眼神有些无语地瞟开。
丁媪和唐曼闲聊了几句,也渐渐松弛下来。小满躲在门板后偷偷看他们,山村荒僻,平时见不到外人,乍一见外来客,孩子难免有些好奇。
半晌说了些别的,见丁媪打开了话匣子,唐曼才小心问:“大娘,咱们这离豫州有多远?平时有人去那边做事吗”
丁媪身上有着农妇的淳朴和凶悍,说话爽快直接,眉头一皱:“豫州?!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豫州是万万去不得的。”
“我外家有个侄儿,前几天才从豫州逃过来,听说袁家的一个什么人杀了汝南太守,守将带伤出逃,沿路屠了几座城,现在到处都乱着呢。”
唐曼吓了一跳:“袁氏的人,您是说……汝南袁氏?”
“是呀,当然是汝南袁氏的人,除了他们,还有谁敢杀太守?不过我年纪大了,也记不清这些,好像叫什么……袁匡的……”她絮絮叨叨说完,试探问:”你们不会是豫州逃来的吧,可不敢把兵匪引到我们这来!”
尹子度反而很淡定,他朝丁媪施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媪媪有所不知,家姐曾经受过袁氏恩惠,因此一时听到这种消息,难免惊讶,还请媪媪见谅。”
离得近了,丁媪才瞅出眼前青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除了眼神凶,长得倒挺俊巴。
她点点头,半信半疑。
而唐曼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她的脑海里只回荡着丁媪说的前几个字:袁匡杀死了汝南太守!
舅舅杀了汝南太守!
他想干什么?!
舅舅也要带兵打仗,也要做偷窃神器的人吗?如果家里乱了,母亲怎么办,母亲应该没有事情吧!
眼前的人、树、犬倏然被蒙上一层红色,一切都像从修罗地狱中走来,唐曼低下头,泥土缝隙间蜿蜒扭曲的血,一只白森森手骨从土里伸出,抓住她的脚踝。
“姐姐,上来呀!”她坐在颠簸的车辕,哭着朝前招手。
一个人狠狠把她推开。她抬头看时,横梁上只挂了一条飘荡的白绸……
唐曼脑海中一根弦“嘣”地断了。
丁媪手腕突然被抓住:“我想在咱们这里雇一辆车驾回去!”唐曼双眼发直:“会给钱的。”
丁媪被她吓得汗毛直竖,下意识就要松手,可这女郎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攥得力大无比,挣了挣,怎么也脱不开。
丁媪向后仰:“不是、不是我不帮你,这一路都设了关卡,有人监守,不让通过,恐怕你驾车也没法,而且去豫州,可能还需要经过兖州,可更复杂啦……”
“那、那有什么办法回去……”唐曼又向前凑,丁媪也立刻往后缩。
唐曼“啊?”地追问两声,得不到回音,又红着眼圈,求助似的去看尹子度。
是那种,含着水的眼神。
丁媪立刻觉出这姐弟俩之间有些奇怪。
“……阿姐,我知道你心里害怕。”尹子度敛眸,将她的手牵过来,放在自己掌心。
唐曼手指冰凉,还保持着向前拽的动作,忽然被一片干燥暖意包裹。
“没关系,不然等去豫州的路通了,我再陪你回去吧,豫州临近三辅,紧靠京畿,想必天子很快会有决策,不会乱多久的,你放心。”
像是一汩温暖清泉从四肢百骸流入,打通身上各个关节,抚平透着寒气的毛孔空隙,急速跳动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丁媪摇了摇头,朝张大嘴巴的小满比了个嘘。
唐曼低下头,慢慢脱开被尹子度握着的手。
“媪媪,我……暂时没有落脚之处,能不能在您家借住几日,等去豫州的路通了,我便离开。”她局促地拽着身上破衣服:“您看我这样子,吃穿都不讲究,”又想从袖子里摸金铢出来。
尹子度不动声色按住她,起身从篱笆取下半扇剥了皮的猪肉,温声道:“我们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在山上打的野猪,请媪媪和孙子开个荤,一点心意,千万别嫌弃。”
丁媪眼睛一亮。
“行啊,丫头,进来吧,”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朝他们露出豪爽的笑,“就是我这地方小,怕你们住不惯。”
她去招呼孙子:“小满,家里来客咯!煮点茶叶喝!托客人的福气,下午有肉吃!”
小满颠颠跑过来,唐曼对他一笑,又红着脸跑走了,一会儿又怯怯地小步挪过来,想和她说话。
麦浪掩映下,一个短褐扎巾的男人从谷堆中直起身,拄着镰刀仗擦汗,目光投向远处。
篱笆墙内,女的撩起裙子蹲下身,笑着和小孩逗乐,脸皮白得发光,荆钗布裙也难掩艳色,像一块掉在泥地里的玉,身边紧紧偎着个男的,挺拔俊俏,正和一只大黄狗大眼瞪小眼对峙。
大黄狗蹦跳着去够他拿着的肉,男人又将肉举得更高。
“那是谁?”他用头巾擦掉满头大汗,汗滚到嘴里,是咸的。
“你管呢,快点干活!”旁边的人不耐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