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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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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之上,山陵环抱,三水环流,很久很久以前,周公携带九鼎,将都城迁来这里。

    邙山雾气泠泠,新旧黄土堆叠,宫城里祭祀着祖先宗庙,都中商贾繁华,惬意庄严。铜驼街上牛车粼粼行驶,太学生峨冠博带,在开阳门外抄写熹平石经。洛阳是测影之地。

    唐曼家中五个姊妹,她最小。一个弟弟。从前还有一个哥哥。

    建平六年的时候,三姐定了人家,大哥也接了亲事。刚好遇上母亲过寿,家里人全都来祝贺。推杯换盏间,说起四姐的亲事。

    大哥说,最近看到东郡太守的招兵令,他接了,不日就要启程了。

    族中其余姊妹都嫁进了各郡内的望族,丈夫大多是举孝廉或者以祖荫庇才得的官,母亲便说,这会可以在军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郎君,给小四掌掌眼。

    大家于是问四姐,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四姐和她一样,从小不喜欢女红刺绣。但是却喜欢舞枪弄棒,她则喜欢钻书本。四姐性格也比她活泼,小时候上房揭瓦的事情没少干。

    四姐一扬眉,道:要找嘛,就不能勉勉强强,一定要找一个人中才俊。

    母亲笑着问:什么是人中才俊。

    四姐说:首先要长得相貌堂堂,其次男子汉大丈夫,一定不能缺少志气,就算现在是个白身,日后也必须建功立业。最后嘛,就是要对我好,比对其他人都好,要尊敬我,爱护我,时时刻刻想着我,不能对别的女人这么好嗯,当然除了他的阿母!

    在场的人都笑作一团。堂嫂眼泪都笑出来了,连连道:咱们四姑娘真是有志气。

    大哥一拍胸脯,说:这样的人在军营里到处都是,妹妹你就在家里等着吧,哥一定给你找个不错的。

    不久,四姐出嫁了,四姐是从洛阳出嫁的。

    没过几年,她和母亲搬去南顿老家,堂嫂来家中拜访,说:小五,你堂兄给你寻了一门亲事,是个大户人家。

    她的亲事,按道理来说,应当是由父亲母亲相看的,可是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

    建平七年,杜太后在灵台诛杀宦官党羽,阿父遭人构陷,下狱而死,族中牵连者甚广,叔伯兄弟们都被髡笞,流放到朔方,姊妹尽皆凋零,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因为避嫌而不愿与家里来往,断了联系。

    她父亲在世时官至大司空,当过两代皇帝的老师,再大的家能比得上他的家大吗?再者说了,再好的家,也不是自己的家。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在心里偷偷嘲笑自己愚蠢:从前,她住都中昌明里第一间宅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随行侍候的婢女能列满一条街,现在吃的是糠米野菜,穿的是粗布苎麻,住舅家坞堡中施舍的房子。这话她不能说。

    她问:什么人家?有多大啊?

    堂嫂说:是邓宏的次子,名字叫邓简,比你大九岁,目前正在新蔡县做事,经常来我们家里的。

    她很吃惊:大我九岁!

    那年她只有十六岁,于是在心里默默一盘算,这个邓简已经足有二十五岁了。年龄嘛倒是不大,只是和她差的有点多,母亲因此不太放心。

    人一落魄,亲事也随着勉强了。前一阵子,有个别州的什么刺史上门问亲,母亲一问,原来那人竟是聘续妻,便也没有答应。

    堂嫂却笑了:你不懂,年纪大的男人才懂疼人呢!况且我见过这位郎君,生得很不错,仪表堂堂的,和你正好相配。

    母亲犹豫了,又问:这位郎君的父亲邓宏,可是当年在洛阳做过校尉的那个?她哥哥当年好像在邓校尉府里做曹掾的。

    堂嫂一听,赶忙说:哎哟,正是,正是,我倒忘了这事。人家现在已经升做冀州牧了,还专门派人来家里问过好呢。

    母亲很高兴,连连称好。不论如何,总比那位从未听闻的青州刺史可靠些。

    她虽然懵懂,但明白堂嫂来询问想必只是走个过场,舅舅大概已经答应了。

    母亲也要听舅舅的。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

    红烛滴下眼泪,丝竹管弦声交织,编成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地罩住钗光鬓影。

    琼筵座落的宾客像沸水一样宴饮,欢笑着,作乐着,仿若夜泊于白骨累累,硝烟蔽野以外的孤舟。

    华烛滉漾,一个男人推门进来,他穿着昏服,黑中扬赤,玄色上衣,纁色帷裳,白玉佩铮铮,摇摇晃晃地,脚步声很沉,如同她的心。

    前一个晚上,她偷偷听了母亲和堂嫂说话。

    堂嫂说:小妹生得太俊了,不是好事,容易招来横祸。

    母亲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她自从得了那个怪病,我和她父亲就格外偏心她,又被哥哥姐姐宠得没个样子,出嫁以后靠什么博姑舅欢心呢,我真发愁!

    堂嫂说:依我看,嫁给邓简就挺好的。邓将军已经向南占据了冀州,往后封个大将军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邓简虽不是嫡出,但毕竟是次子,且性情温厚,分了家多少能捞个太守吧。小五命好,您忘了咱家小时候去庙里,只有她一个人捉住了金蟾,不是还有个算命的术士说她命中富贵吗?咱们就朝着高处攀,挑最好的,准没错。

    说起小时候,母亲就又哭了起来:好好地一个家,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啊!满府的人说杀就杀,连尸首都不让收,四娘又下落不明,如今不知在何处受苦……我光是想起来,心都疼得喘不上气。

    堂嫂沉默了一会,安慰道:我和她哥哥都四处打听着,一定会有回音的。

    出嫁前,母亲让她熟读《女诫》,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是说夫妇之间过于亲密,常常在床榻间周旋,时间长了,就容易产生轻薄怠慢。

    若如书中所言,唐曼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自己的……丈夫?这就是要和她相守一辈子的人吗?

    对未知的恐惧完全包围住了她,此刻,她多么想从这座荒唐的府邸中逃脱,永远做洛阳城里无忧无虑的女郎啊。

    她闭起眼,强迫目光离开那个一步一步逼近的影子,女子德容言工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浓浓酒气扑鼻,温热手掌覆上紧攥着的拳,手中一抖,团扇掉在地上。

    刺眼光晕直照,恍惚有什么呼啸而过。

    ……

    布谷,布谷。

    小鸟在枝头蹦跳。

    ……

    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原来昨天晚上躺在大石上看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

    唐曼爬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将放在一边的箬帽重新戴回头上,弯腰掬起一捧水来喝。

    泉水清冽,沁润心脾,喝饱了水,尤嫌困乏,便跳下岸边大石趴伏岸边,探脸进去,直到半张脸都没入溪中,水面咕嘟嘟冒泡。

    溪水清澈见底,目能见细密沙石,柔软的铺住整片河床。一团黑红小鱼聚集在一起,一些顺水而游,快活地穿梭在摇晃水草间,一些吸附于卵石之上,和碧绿丰满的苔藓交错。翠鸟轻巧立在河滩,用尖细小喙梳理羽毛。

    岸边一簇簇香蒲浓密的生长着,嫩黄蒲杆如小棒槌般沉甸甸缀在枝头。

    芦苇微荡,晨风随溪道而下,吹过茂盛的山岗,嶙峋的石涯,吹拂起漫天飞舞的花絮。

    身后,群峰陂陀蔓延,涧谷深密,鸟鸣翠翠,岭间行云渺渺,初日挂在枝头。

    地上已经有两条竖痕,她抬手,又划下第三个。

    这是逃出华林园的第三天。

    露宿山野,不用早晚给主母请安,身边也没有奴婢侍奉,时间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

    那天,宜君找到她,让她提前准备捣药器具,等自己找机会将黄槐花运进院子,就可以捣碎花汁,抹在脸上,装作得了黄疸病,两人再互换衣服,假充婢女,逃出大将军府,三天后在山脚溪水尽头相见。

    老实说,就算宜君不提醒,她也早在心里盘算逃出去的事了。

    原本的计划是,梁军一旦攻城,势必人心涣散,家奴各谋出路,正是府中守备松懈的档口,这时只要能浑水摸鱼而出,逃奔至邓宏在邺西一隅修建的华林园,后山通向城外,出城后,沿漳水行约十数里,便上了郊外野山。

    天大地大,她有手有脚的,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就是当乞儿也能爬回南顿去,有什么了不得?还能被两个半截入土家伙吓唬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像刘媪常说一句乡下粗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唐曼默默想着,被自己逗笑了,话虽然粗,但说的很对,很对嘛!

    正当她的思绪云飞天外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劲风吹过树林,哗啦啦卷起枯枝败叶,沙沙声作响,仔细侧耳,竟似有马蹄哒哒靠近。

    抬眼望去,山坳间宿鸟惊飞。

    不是宜君!

    她心里一惊,抬脚便跑。跑了两步,又觉得不妥,遂转身回来把沙石踢得松散,掩盖踪迹,左右四顾,就近仓皇躲在一块巨石后。露出眼睛,小心翼翼向外观察。

    果然,还没过片刻,林中便有数道影子呼啸着打马而过。待到近处,纷纷勒绳而止,骏马仰蹄嘶鸣,在林道尽处停下脚步。

    丧乱以来,良田荒废,海内多有流民举义,或典据州郡为盗贼,或于山林则为匪寇。朝廷忙于镇压乱军,各地州府亦自顾不暇,处置山贼之事便屡遭搁置。

    民被逼为匪,占山为王,崇山峻岭之间,众者多达百余人,尤以河北为甚。匪徒辜榷财利,侵略百姓,沿路行人多受其苦。

    此山因近邓宏修建的台院,之前常有兵士驻守,寻常人不得靠近。但如今邓氏已败,邺城易主,难保不会有山贼意欲趁势抢占地盘。

    想到这里,她低下头,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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