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雀(3)
宜君拖着竹箧往唐夫人房中走,一边走一边伸长脖子望,走到拐弯僻静处,便将手中筐子藏在石墩后,算准时间,一路小跑着赶到回廊,果然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阿姐!“
小桃抓住她袖子,弯腰喘气,俏脸憋成酱紫色。
”阿弥陀佛,幸亏碰见了你。“
宜君俯下身:”怎么了?慢慢说。“
“慢不得,”小桃摆摆手,喉咙一阵梗塞:”老夫人吩咐我们给唐夫人盥洗打扮,还要量尺寸制新衣,我腹中剧痛难忍,恐怕去不成了,阿姐,你之前在夫人房里侍奉,路也熟……你替我去一趟吧。”
“莫不是吃坏了东西?听说那姓梁的将军引漳水倒灌邺城,井水也不干净,需要过滤才行,“宜君嘴上没停:“听说……”
小桃苦着脸打断她:“哎呦!我没空听你说那些!”
宜君面露难色:“老夫人让你去做的活,我去——有些不好吧。”
”这有什么的,谁干还不是干了?好姐姐,我实在等不及了,你就帮我一回,我以后一定还你!我去了!“
话音未落,一叠衣裙已搁上她的手。
小桃虾米似弓着腰溜远了。
宜君耸耸肩,将数匹青的烟紫的香色的朱红的绢布罗绮一股脑堆在竹箧上。游廊尽头走来几个婢女,捧的是胭脂水粉和铜镜,宜君跟在最后头。
三四个侍卫依旧全副武装,站在门口。
宜君低下头,踩着前面人的影子,队伍畅通无阻地进了院门。
微风拂过,掀开轻纱一角。
——满筐黄槐花,秋霞一般灿黄。
更漏还未过半刻,忽然房里有人叫嚷起来,侍卫伸头去瞧时,一个小婢无头苍蝇般从门里冲了出来。
“不好了!”她提起裙裾跑出门,神色慌张:“速速禀报老夫人,里面有人染了疫症!”
一时各个院落大门洞开,仆人婢女都立在了门槛处瞧热闹。院子已经被人闩住,有人从里咚咚捶门。
几个侍卫和婆子自发站成一排,咬牙用肩和肘顶住。门板发颤,哀嚎不绝于耳。
很快,府中管事的刘媪便赶来指挥。
和她同行的医士包裹得像白粽子,提着药箱进去,不一会儿愁眉苦脸出来,对周围人摇了摇头。
“夫人劳倦过度,饮食不洁,疫毒入体才引发黄疸,身体又素来气血亏虚,致使肝失所养,疏泄失职,神昏谵语,身目俱黄,难治,难治啊!“
刘媪环视四周,冷声吩咐道:“都听到了?唐夫人感染时疫,病情危机,你们不可再在此处逗留,各回各屋去,稍后医士会挨个查看。”又道,黄疸虽不会传染,但病因未明,为防病症扩散,所有近前侍奉过的仆人皆要送去华林园静养。
华林园坐落于邺城西北隅,地处偏僻,与荒山相连。因其紧邻漳水,邓宏曾在此处修建楼台行宫,豢养奇珍异兽,春日宴饮,夏季避暑,秋冬行猎,好不繁华热闹。
然而自他去世后,邓氏一落千丈,子孙更疲于奔命,再无心于花天酒地之事,此处便逐渐萧条了下来,鲜少有人问津。
若将大将军府比作皇城,那华林园现在便无异于冷宫了。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徐胜急匆匆赶来,他才从城门巡查完毕,一身甲胄都未来得及换。
小桃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刚才要不是……要不是我生病,徐姐姐好心替我进去……”
“把话说清楚!”徐胜扒开人堆,揪住小桃领子。
几个人涌上来把他拉开。“算了,算了,小桃年纪小,不懂事,哪里能想到呢。”
小桃没了支撑,一滩软泥一样慢慢滑到地上,仍旧止不住啼哭:”都是我的错,原本应该是我,不是徐姐姐……“
徐胜呆立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烟气缭绕,术士拈着柳枝去蘸符水,口里念念有词。几个仆人举着艾叶来回奔走,半张脸围上一层厚厚白麻布。原本凑热闹的人群早已吓得没了踪影。
他伸手试着推了推乌黑的门板,沉甸甸仿若石块。
说不清原因,砸门必是要受罚的……他搓着脑门狠想了一阵,忽然灵光一动,绕过那棵老榆树,跑到侧面,扒着矮墙探头向内望。
叶子哗哗作响,茂密树叶中伸出个脑袋来。
但见四五个婢女佝偻着身子躲在屋檐下,因带着椎帽,皆看不清长相。一个老婆子右手执鞭,踱步来去,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她们身上狠狠一抽,婢女尖叫逃开,她哈哈大笑,很享受她们眼里的恐惧,又像赶牲畜一样把婢女赶到角落。
徐胜来来回回看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徐容。正急得抓耳挠腮,屋里忽走出一个女子,乍一看正是徐宜君。
婆子冲她骂道:“磨蹭什么,快点站好!”
女子便默默缩进队伍里。
婆子“哼哧”一下,吸了口痰吐在地上,似乎是不满她行动格外温吞,又是一鞭落下,“啪”地绽开皮肉。
“管事的平时太宽纵,才让你们养成许多懒骨头。华林园可不比府里,整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老奴把丑话说在前头,到了那,喂豕打草,脏活累活,多着呢,现在别急着哭,以后有你们哭的!”
婢女们呜呜咽咽,抱成一团。
徐胜皱起眉,看着妹妹独个站在一边,也不躲,也不叫,任人鞭打,呆呆地像个木偶。
以他对徐宜君的了解,若有人这样欺凌她,就算是天王老子,她也敢跳起来和人家对垒。
看了一会,疑惑并没有减少,反而越发不解了。
……妹妹瞅着有些奇怪。
身姿玲珑些,步子也迈得小些,哪怕发髻还是那个发髻,衣服也没有变,还是那身藕荷色直裾袍服,连腰间系的玉也是她带惯的心形卷云佩。
徐胜攀着墙头暗暗使劲,吸了吸鼻子。
可是,妹妹走过去,身上的味道不对。
杜衡,零陵,白芷……都是寻常香草……这其中夹杂着另一种奇异的气味,像松木醇厚沉郁,又有些许酸甜辛辣。他意识到这是乳香,此香产自南海,路途遥远,运送艰辛,极为名贵难得,运气好时千金能买到一两,绝非寻常奴婢可以用。
角门处响过车轱辘压地声,婆子举着长鞭驱赶她们上去,将全部人装进一口木质大箱子,牲畜一样挤在一起。
驭者从车辕跳下来,和婆子耳语了几句,神色充满鄙夷。说完,那婆子用鞭子另一端带钩把箱檐轻轻一勾,“砰”地落锁,奴婢们被钉死在箱中。
如同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椁。
徐胜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中大骇,手一滑,屁股摔回了地面。
“徐兄,徐兄,你没事吧?”
几个士兵围拢过来,却不敢靠的太近,隔着百十来步,扯着嗓门喊。
“刚才大伙们看你脸色不对,眼睛泛黄,该不会是……也染了疫症。”
徐胜“啧”了一声,手掌撑地,迅速起身,奔过去照着那人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去,别胡说!你哥哥我吃得好睡得好,得哪门子病!”
一群人嬉笑着散开。徐胜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随即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多疑了。从进去到出来,不过短短的半刻钟,门口还有兵士把守,半刻钟而已,能出什么大事?
烈日下,蝉还在嗡嗡聒噪,吵得人头痛欲裂。
一定是天气太热,看走眼眼了,他抬手抹掉一把汗。
远处,几个婆子凑在一起嘀咕。
“听说这病很可怕,肚子鼓起来,眼睛皮肤都会变黄。”
“那不是成修罗厉鬼啦。”
“本来就是个傻子,只是长得狐媚了些,”一人捂着嘴窃笑,“白瞎了那张脸哟……”
驭人挥着鞭子驱车出了偏门,徐胜摸着下巴想了想,半天,还是站得远远的,没敢追上去。
唐氏住在将军府西边,靠近伶人乐伎住的安乐堂,一时间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大凶之地,
暑热炎炎,满院绿荫。院子下风处架了蚕架,郭氏扶着刘媪的手在通敞处散步。
“好不争气的东西,真一个有命生没命活,白瞎了我为她费这些心思。“
刘媪道:“人家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见人之福祸殊难预测,唐氏素来身体羸弱,心术不正,染上病症也是没法的事,就算是神仙也预料不到,夫人切不可为此自责。”
郭氏气闷地停步。
献邓简的妻子为梁骘执箕帚,乃是郭氏费了一些心思才想到的计策。
由于她逝去的夫君,大将军邓宏,热衷于收集貌美战俘。每打下一座城池,都会先进内院搜罗一番。久而久之,手下也摸清了大将军的癖好,凡所过之处,必有美人进献。
郭氏以己度人,想制造一个比较浪漫的开端,以此讨好那位姓梁的将军,保全邓氏子孙。
遗美女惑其心,乱其谋,这事在书里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困难——勾践卧薪尝胆,意图复国,得浣纱女西施进献吴王,吴王日事游乐而废朝政,亲小人而远贤良,最终落得国灭身死的下场。
郭氏不知道这位浣纱女长什么样,但每次看着唐曼,她就会暗自琢磨,这世上再美丽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唐曼长得确实颇有些妖媚,不足之处是性格古怪,不好狎昵。
听她母亲说,唐曼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自此毒热侵身,心智有些不全,请了多少医生术士,全都没用。这病没什么要紧症状,只是偶尔发起愣来,呆呆傻傻,好像和她面对面坐着,没说几句话呢,魂儿已经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