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雀(1)
一
邺城,大将军府。
暮色四合,夕阳刚刚洒过博山炉,给铜制的仙鹤镀上一层蜜色,厅堂正中,七宝扇缓缓转动,绕过缭绕的青烟,一位华服妇人正双手交叠,闭目端坐于榻。
这贵妇人看上去约有五十许,长眉连娟,宽颐方额,一派富贵模样,然而与其他穿金戴银的世家夫人不同,她身着一袭白绸镶黑边的深衣,生麻束起的丧髻沉甸甸的坠在脑后,数枚硕大玉蓖斜插在发间,隐隐露出许多白发,面容肃穆沉重,似乎正专心致志地等待着谁。
没过一会,外间果然传来窸窣声,环佩叮当作响,阵阵香风引得帷帘起伏。
“拜见君姑。”
循声望去,一年青女郎已然穿庭而入,袅袅婷婷地立在堂前。
她下巴微微收着,暗红色曲裾三重衣长及曳地,露出米色衽领内一截白皙弧度,羊脂玉一般凝润,不由自主勾人伸手去触,再往上,乌发盘作高髻,茶褐色玳瑁发笄插在厚厚鬓发间,不钗不镂,雪片似的横着。
郭氏微眯眼,把来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通,这才叹了口气,缓缓启唇,“起来吧。”
书中有诫,娶妇需娶贤。
月以阴扶阳德,若娥皇女英、太姜太任等,都以贤明美德著称,成为流芳千古的美谈。
妇人需以卑弱为首,样貌美丑,只是秋毫之末。
想想便烦闷,眼前的人——
……身形太袅娜,垂首不语时,樱桃般嫣红的双唇无意识轻开,似娇,似嗔,衬的脸更白润,鼻更秀挺。
眉与眼生得近,一双眼媚而亮,艳若含星,不似其他后宅女子般含羞带怯,明亮的眼神热烈奔放,带着不谙世事的娇憨纯真。眼波潋滟间,直挠得人心里惴惴,平白生出要坏事的预感。
左看右看,把面皮看穿也没有半点贞静贤女的影子,倒像是女闾里揽客的伎人。
果然是郎君的眼光么?
她不由流露出鄙夷之色。
美貌总会引来祸端。太平时节,凭着姿色或许还可青云直上,但如今世道丧乱,民不聊生,人命尚贱如草芥,女子性命更是飘荡如浮萍——一个家中落魄,徒有美貌,常年隐居避世的女郎,哪可与之婚娶?
作为大将军府主母,纵使邓简只是个生母卑贱的庶子,她都万万看不上这种轻佻浪荡的女人嫁进邓氏做儿妇的。不过,匕首刺人,亦能自救,眼下这情景,美貌是福是祸倒还真难说了。
府中男女老少的性命都牵系于一人之身,郭氏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她收起思绪,徐徐向来人道。
“自与你成婚后,景先多在幽州戍卫。你二人远隔千里,聚少离多,一晃多年过去,留你一人在邺城侍奉我这把老骨头,实在委屈了。”
年轻贵妇拜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景先能不负将军所托,披坚执锐,建功立业,也是妾的愿望。”
傻子也能懂这些道理吗?几日未见,倒真是有些长进。
郭氏轻嗤一声,还是颔首笑道:“正是如此,你能明理,很好。”
夏季的夜晚还留有残余暑气,风徐徐吹过,炉烟拐了个弯。
“你的母亲出自汝南袁氏,出身高门,先考又曾为天子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若非灵台之乱时,故司空为奸人所戮,无奈之下举家仓皇出逃,实在有更好的家族可以议亲。”
说罢故作感伤,叹了口气。
女郎愣了一下,怯怯回答:“妾自省愚陋,德容粗鄙,家中尝遭逢大难,仰赖舅姑不弃,待之以礼,聘之以帛,才解燕巢幕上之急。得蒙邓氏恩情,心内常怀感沛,夙日不敢忘。”
郭氏幽幽道:“你与母避居南顿时,将军念及与先考同僚情谊,不忍见故人之妻女困窘潦倒。自言:司空女雅而有量,虽一时失意,然可为子妇,遂聘娶之。今日,听你一席话,可知将军果然没有看错。”
郭氏打量着她略显茫然的神色,忽然话锋一转。
“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就当报答大将军对你孤儿寡母的恩情吧。”
女子欠首作揖,嘴角抿得更紧:“不敢,报父母恩乃为人子妇的份内之事。愿为君姑分忧。”
“梁军疾击鄃县,将军旧疾复发,力战而亡。目下,邺城乃我邓氏根基所在,如今遭围数月,情况艰险,守城兵士虽然俱为旧部家臣,忠心耿耿,但城中存粮殆尽,人心疲惫,若无援兵,则城破近矣!”
她的面目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想起自己战死沙场的夫君和亲子,右手在袖中不由紧紧握起,直感到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说到最后,竟悲愤交加,双目泛红,哽咽了起来。
“覆巢之下岂有安卵,这阖府上下的妇孺老幼,不过都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罢了!”
女郎小心地抬头看她,欲起身安慰。
郭氏摆摆手,任由泪水落在脸颊。
半晌,待心绪稍平,她才接着道:“景先虽生死未卜,然,今世妇女少,女子多为将士妇,二适也是常有。若老身做主,将你配给青州牧梁使君,你可愿意?”
女子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郭氏鹰隼般锐利的眸,此时也牢牢盯着她。
风也等待着她的回答。
“……邓氏乃冀州门阀豪族,先舅在氏族中又素有名望,一呼百应,君姑若是担心城坡后青州军伤害无辜,妾妄自揣测,他们毕竟初来乍到,正是急于笼络人心之时,想来不会对妇孺行不义之事,况且,景先他、他……”
她慢慢低下头,低声喃喃,“景先只是下落不明,并没有死,丈夫尚在人世,我又怎能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天空灰蒙蒙一片晦暗,四周都是压抑的空气。
郭氏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想要从那张上捕捉出不寻常来。
她问道:“你认得梁骘吗?”
女子秀眉微蹙,难掩疑惑,却还是老实想了想,轻轻摇头。
“从没见过。”
郭氏道:“你仔细想想再回话,现在不比平时,若敢骗我,我绝不会轻饶你。”
然而,女子的反应确实比寻常人慢半拍。
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她才伏下身惶恐道:“君姑明鉴,妾从小在洛阳长大,后又随母亲去往豫州投奔外家,梁使君远在青州,妾连使君姓名年岁,一概不知,谈何认识!”
“果真如此?”
“儿妇若有半句虚言,万死不足以谢罪!”
她以头重重抢地。
“看来你的母亲确实不曾告诉你。”
郭氏轻哼一声,她一抬眼,便有婢女机灵地退下,房门吱呀呀阖上了。
青烟慢慢散尽,郭氏眯着眼开口。
”数年前,大将军欲攻青州,青州刺史尹琇心中惧怕,忧虑而死,临死前将军队交托于外甥。其甥梁骘,心机深沉,阴险狡诈,先是表面上派老臣向大将军修书示好,又许诺将女弟嫁给将军为妾,实则与黑山贼勾联,暗中袭击冀州腹地,大将军多处受阻,这才无奈作罢。”
“梁骘资历尚轻,只因尹琇无子,才培养他如同亲生。当时,青州有心怀不满的人传言尹琇乃是被他毒杀而死,校尉吕峻因此心怀怨恨。梁骘知道后,起先装作恭敬,数次邀请他至府上赴宴,一次酒酣欢畅时,咤伏兵擒杀之,用铁锤敲断两脚,尸体挂于军营,从此便再无人敢捕风捉影。”
“尹琇生前与大将军屡次短兵相接,最终又因将军而亡,二人之怨恨莫不入於骨髓。现在将军虽然战死,可他的儿子还活着,儿子战死,孙子还活着,这样一个暴戾恣睢,瑕疵必报之人,你信他不会对邓氏下手,以绝后患么!”
屋内很安静,一时没有人说话。
女郎犹豫片刻,踌躇道:“正因此,妾不敢嫁他。若先君秦夫人之美色,九州皆知,翘袖折腰舞更是名扬天下,才能博得使君欢心。儿妇蒲柳之姿,兼诗书不明六艺不精,只知奉养舅姑,恐怕难当大任……”
郭氏冷嗤一声,唇边浮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秦姬?就算她贪慕富贵,想为自己找一个好去处,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大将军在世时,秦姬便德行有亏,多行阴司,今日——”她悠然抬手,抚去祍上褶皱,目光森冷,“已经被我绞杀。”
“另有程姬擅筝……”女子的双唇有些哆嗦。
“程姬与她狼狈为奸,皆放浪形骸之徒,与其余侍妾三名一同绞杀。悬之于厕,以示惩戒。”
明明正值夏季,却不知何处吹来阴风,吹得人透骨生寒,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密密战栗。
原本沉着的双肩陡然一耸,胸口开始急促起伏。
郭氏探身略窥,似乎对这份惊恐很满意,于是勾起嘴角,再接再厉。
“让你委身于贼人,实在是颇为难。但事可从经,亦可从权,如今邓氏四面楚歌,危如累卵,老身也只能取权宜之策,用你来换取邓氏子孙的平安了。景先纯孝,若他有知,想必也不会责怪于你。”
“女子柔弱,好比菟丝只能攀附乔木而生,梁使君少年英豪,岂知不为良配?你还年轻,不要步了秦姬的后尘。”
布满皱纹的脸庞浮现出慈爱的微笑,语气却暗藏狰狞,“不然,先考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遗憾的。”
沉默如瘴气弥漫在整个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静得能分辨出呼吸来。
但从来人逐渐灰败的神色中,郭氏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她又闭上眼,仿佛一尊慈悲的神像,八风不动地等待着。
年轻女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无奈,只能恭顺垂下颈子。
“诺。”
话音刚落,数名壮丁便自屏风后闻声而出,皆佩刀批甲,杀气腾腾。
女郎倏然一惊,仓皇中竟向后趔趄了两步,撞上坚硬冰凉的铠甲。
黑色影子像一座座恐怖而带着压迫感的小山,牢牢将她包围,密不透风的困局,插翅难飞,遁地无门。
“将唐夫人送回自己房中,闭门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郭氏闭上眼,一字一句道:“你们都是我的心腹忠仆,一定要仔细看顾好她,要是出了半点差错……”
野狼后腿微屈,露出白森森尖牙,碧绿的眼睛闪着幽幽凶光。
她站起身,走到唐曼身后,狞笑着说。
“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天色浓黑如墨,步出院门,甬道两侧堆满盛开的月季,芳香馥郁。花瓣随风而落,在水道的涟漪间浮远。
四周静悄悄,唯余潺潺流水声,一派安谧宁静的高贵气象,哪里看得出数万青州军已兵临城下,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座城池。三五个仆从秉烛来去,穿梭于廊柱之间,留下几片裙裾残影,如林中精魅。
女郎身后紧紧跟着一群黑色的尾巴。
尾巴们皆森冷漠然,胡服劲装,纹丝不动。
她叹了口气。
辟邪昂首伏在飞檐斗拱,好似忠诚,又好似倨傲。
灯火尽头,隐约传出轻纱般缥缈空灵的吟唱,顺夜风飘进耳朵。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
女郎提起裙摆,微微昂首闭目,也合着拍子:“泛乎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虚而遨游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