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亚连到达星船停泊点时，阮之凡正倚靠着席位靠背休息，兜帽后坠却又刚好挡住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的有些苍白的唇。
这可真是奇怪，明明干了累活的可是自己。
亚连莫名其妙地瞥了眼自己还有些许血迹的衣服。
现在大部分衣服都采用纳米合针技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衣服隔离液体灰尘，但这件衣服是他之前随手在路边买的便宜货，对这种技术的运用似乎没掌握好。
亚连走过去，刚坐下便听到她问：“解决了？”
他侧头，她仍然闭着眼，可话音里却带了些常人难以发觉的质询意味。询问是希望得到答案，质询则是必须、命令、上级俯瞰下级。
亚连笑了下，但这笑容又不似往常那么灿烂到只让人觉得愉快和开心，连右脸那枚酒窝都似乎比平常浅了很多。他正在酝酿、铺垫、计划一些话术，好让他将此刻心里按捺的不悦、不满、不快全部加倍还击回去。
但亚连尚未发作，便先听到她的道歉，“对不起。”
他看见阮之凡揉了一下太阳穴，薄唇翕合着，睁开的黑眸里弥漫着水雾，显出些疲惫和茫然来。她面色很苍白，仿佛能从中看见青蓝色的毛细血管，看见血液静静流淌。
她抿了一下薄唇，“我还以为是在梦里。”
亚连不知为何，心中那些因天生骄傲的恼怒散去，他道：“没事。你梦到了什么？”
阮之凡只是说：“既然你到了，我们就上星船吧。”
“怎么了，不愿意说嘛？”亚连叹了口气，又晃着脑袋，显出些吊儿郎当来，“那跟我说说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吧？你居住这里时怎么惹上的啊？”
说着，亚连还拉着自己的衣服领口，“都怪你自己一个人跑了，我在他们那里挨了一顿毒打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你看我身上都这样了！”
“是吗，天哪，真对不起你。”阮之凡微微睁大眼睛，十分惊讶似的，接着便凑近了他，“我看看。”
亚连眨了眨蓝眼睛，连忙松了手，仰着身体做投降状，“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嘿嘿。”
“你竟然这样骗我。”
阮之凡眸子弯弯，笑吟吟的，却也看不出来半分惊讶。
亚连笑意收敛了一些，静静看着她。
他还在等她回答。
阮之凡道：“他们，是我曾在的神殿雇佣的佣兵。如你所见，这个星球破败、混乱、迷信。而我，曾是他们信奉的宗教神殿的神职人员，如果我没有被家人找回，我将成为一名神职人员。”
“我认为，仅仅普通的神职人员应该不至于需要逮捕。”亚连笑容纯粹，“毕竟，我猜这样的地方，想要成为神职人员亦或者作为替补的人应该不少吧？毕竟任何与神相关的，都与钱相关。”
阮之凡道：“是圣女。”
“哇哦——”亚连啧啧称奇，兴致盎然地道：“难怪你要去药剂学呢，是为了普渡众生吗？”
阮之凡并没回答，只是道：“至于被认出来，我猜是因为这个年头没有人用r型抑制剂了。”
她说话的时候，专注地看着亚连，等待着他的回应。从带他来黑市开始，她就在等待这一刻。
阮之凡在赌，赌亚连根本不知道她真实的性别。从一开始，她就在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出来了性别特征，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也许问题的根本不是她的性别，而在于r型抑制剂。
亚连蓝眸闪烁了一下，果然，他眼眸中并未露出惊讶，“的确，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还在使用它。”
阮之凡黑眸中浮现一丝惊讶，眉头微蹙，“你怎么知道的？”
亚连支着脸，颇有些孩子气地提问：“我们可以交换答案来解除彼此疑惑，你觉得呢？”
阮之凡耸耸肩膀，似乎是默认了。
“很简单啊，那些a们以讹传讹相信我是o也就算了，毕竟并非一个性别加上抑制剂确实容易让人混淆。但是，你还记得那天你说什么吗？”
亚连说着，手伸到了阮之凡肩膀上，凑近她耳朵，话音轻若羽毛，“现在，该陪我玩玩了，小omega～”
他尾音翘得荡漾，骚气十足。
阮之凡镇静自若地推开他，但内心却感到有点头疼。竟然是这样，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但似乎把问题想得太严肃就忽略掉了这样的小事。
不该，也不智。
亚连道：“现在该你回答了。”
阮之凡很是疑惑，“回答什么？”
亚连道：“刚才的问题。”
“啊，这个啊。”阮之凡恍然大悟，随即笑着道：“我没答应你啊。”
“你明明——”
亚连话顿住。
似乎……的确如此，她只是耸耸肩膀，并没正面回答，所以说是自己一厢情愿误会她默认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当然并非一厢情愿，不过是她在误导罢了。
亚连看着阮之凡，她仍然在笑，翘起来的嘴角显得十分狡黠，一如刚刚她一人逃上空轨那般。他大骂她耍赖，直呼她是最无耻的骗子，蓝眼睛气得发光，可是嘴角却也有了一些微笑。
周二，烈日高悬，即便在各种温控设施完备的情况下，这灼眼的光仍然让人觉得有些心情焦虑。
药剂学做为首星中央军事大学里少数不需要训练体能的专业来说却并不让人羡慕，因为药剂学的课程实在太繁多了，而现在在上的这门课便是这繁多课程中最让人头疼的一门——应用药剂学。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上台配合着写化学方程式以及调配药剂和讲解，西特静立在一旁记录打分。
复方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这门作业，已经上去六个小组了，其中四个小组不及格。
阮之凡排在第十一，她对这个试剂倒是并不陌生，在神殿中，她曾经亲自参与了神殿内收留治疗一部分复方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的受害病人，其中有一位甚至是这种药的首批试药人。
但现在只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作业需要一个人写方程式、一个人讲解配比和制作过程，一个人则负责配药试药效，也就是正好一组人，阮之凡可没办法□□。
第二个问题是，他们的实验对象是……裸兔。这是一种拥有着和人类相同结构的没有体表毛发，外表肖似兔子的生物。实话说，这皮肤皱巴巴的，呈粉红色的裸兔让阮之凡觉得十分掉san……
阮之凡实在是有些难以下手，但可惜，还没等她调节好心情便已经轮到了她。阮之凡只得一手抱着笔记本，一手窝着试剂材料，还要用手肘固定住裸兔准备上讲台。
阮之凡刚踏上讲台，就感觉手肘处的裸兔后腿蹬了一下她的腰部三两下跳出了怀里接着跑远了，她身体晃了一下，笔记本悉数落在地上。
班里瞬间响起来了一片笑声。
阮之凡只是叹了口气，将试剂材料放好，弯腰拾起书本。
她起身，“抱歉，西特助教，我刚刚——”
西特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灰眸认真却有带着点嘲讽，“阮同学，太棒了，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惟妙惟肖地表现出冒失鬼的人物形象。”
阮之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西特，微笑道：“我现在没有实验对象了，西特助教，或许能请你当我的实验对象吗？”
西特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阮之凡仍然在微笑，“西特老师，通用试剂的目标人群不包括omega，因为它药性强烈。而且学生学术不精，如果拿同学做实验伤害到他们怎么办，西特助教作为助教，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呢？”
西特这时才用那双灰眸仔细地看了眼这位学生。
她明明妙语连珠地把他架上了高位，可面上却没有半分得意，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很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澄澈地黑眸中却空茫得没什么感情，薄唇抿着。这时，西特注意到她的嘴唇其实有些苍白，也注意到她的脊背很直。
她显得脆弱、安静、以及……无措。
西特觉得十分不适，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懊恼，懊恼于她这样的姿态显得他成为了一个霸凌者、权威家、作恶人，但同时，他又感觉自己的心口如同被风涨满的帆一样。
无法言语的烦躁和不愉。
西特想要用尖锐地行动刺破心口的帆，但他一开口，却只吐出了又轻又冷的两个字。
他道：“可以。”
阮之凡随手写出了方程式，随后开始配药。
西特扫了一眼，在心中打出了分数。
97分。
仅仅通过方程式，他就知道，她必然可以配出复方阿柯硫，分毫不差，她甚至毫不避讳地将禁售成分药也列入了。但是他仍然要扣分，扣她弄丢了实验对象，即便她是整个班级唯二配出来的小组，也即便她只有一个人。
没多长时间，她便配好了药，将药剂滴如培养皿中搅匀，随后拿出了棉签。
阮之凡看向西特，“助教，请伸手。”
西特伸手，他的手指十分修长白皙，然而却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小伤疤，尾指的银色戒指烙印着几朵牵牛花。
阮之凡用棉签在他手指上涂抹着，西特一低头便可以看见她专注的面容，但他却并没有这种兴趣，于是他便抽空提问了几个学生。
很快，阮之凡涂完了药，她起身轻声道：“请西特助教查看药性并评分。”
西特这才移过视线，使用终端轻轻探测了一下，结果如他预想那般，的确正是复方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他正想打分，却陡然注意到阮之凡居然用那试剂在他无名指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画：( w)
他拧着眉头看向她，灰眸发冷，却见她笑眯眯的，几乎跟她在他手上画着的阴阳怪气笑脸一模一样，“西特助教，你表现出来的烦躁与生气也很惟妙惟肖( w)”
阮之凡还在笑，漂亮的面容上满是揶揄，捣乱给她带来的快乐显得无比的真实，使得她眸里惯常带的藏不好的漫不经心都消散了。
诚然，她拥有着这样漂亮、苍白、脆弱的面容，她以不喜多言来伪装她内心的巧言令色，亦擅长率先示弱使用弱者的身份去博得庇护，但她正因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无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