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钟声敲响，惊飞几只窗边打盹的鸟儿。
药剂学专业教室里一片安静，唯有全息屏幕中的美莱还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各种仪器。
背景似乎传来两三声呼唤，美莱便愈发匆忙了起来，声音还没完全落地投影便已经模糊几下关闭了。
美莱说：“下节课就麻烦西特了！”
西特微微点头，却并没有抬眼看任何人，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在散发着莹莹蓝光的粒子屏幕前显出些青色，灰色的瞳孔里没有过多起伏。
他只是微微动了下手指，在空中弹出了一个计时的小屏幕。
15:00
14:59
倒计时到14:55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是下课休息的计时器。
似乎是因为西特坐镇在课堂上，即便是课间休息，教室里也没多少人说话或是活动身体，只小声地谈论着什么。
阮之凡觉得很闷，想转头叫克丽丝一起出去透透气，定睛一看，她却在趴着睡觉。她和她哥哥截然不同的红发遮挡住大半脸，笔挺的鼻子周围是点点雀斑，俏皮又可爱。
阮之凡淡笑着摇摇头，兀自起身出去了。
她脚步很轻，小心地躲避着桌椅，但从后门离开时，她仍然感觉到属于西特的那道冷且无感情的视线刺向了她的身后。
很短，大约两三秒。
于是阮之凡没有回头，只是离开了。
阮之凡离开教学楼，径直走到附近的花坛里去了，夏季的月季开得十分美好，烈日下的蝴蝶翩翩起舞。
一丛月季香气馥郁，粉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如同高定丝绸礼服般的质感让它们显出些典雅
阮之凡轻触终端，想要凑近些拍摄，查看这种花的品种。
她刚弯腰，却听到一道略显急促的阻拦，“别乱动！”
阮之凡抬头。
褐色卷发的青年男人身形消瘦，苍白的面容上显出些担忧，却又有几分不安。走路带风，穿着的宽大白大褂被掀起露出优美的腰型。
是荷米斯。
阮之凡起身鞠躬，“荷米斯老师。”
荷米斯愣了几秒，转瞬间面上便有了几分开心，却仍然很显出些踌躇来，“你很想要这朵花吗？”
阮之凡眼睛微微睁大，一下子就明白了荷米斯方才的惊慌来，便解释道：“我还没见过这个品种的月季，刚刚想凑近一点拍摄下来，用终端查询一下。”
解释清楚误会后，荷米斯并没有松口气，反而显得更加局促了，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是使用几个世纪前的花种培育的，花了我不长时间呢。”
阮之凡看着他，带点笑，“原来是老师培育的，难怪这么担心。”
“你想知道它的品种对吧，我告诉你就可以了。”荷米斯坐下来，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镜片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重瓣灌木月季，亦可当成藤本月季培养，品种名为瑞典女王，是几个世纪前由英国培养出来的品种，取“瑞典女王”之名也是英国当时为了纪念与瑞典建交五十周年的政治手段。不过说到瑞典女王，最值得提及的还是她当时的授课老师——笛卡尔，关于笛卡尔还有一些非常有趣的……”
荷米斯褐色的卷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往日里总是含着些困倦和不耐烦的黑眸里也亮晶晶的，周身那种恹恹的气息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清的少年意气。
阮之凡只是笑着听，时不时补充一两句，时光便过得很快。
荷米斯总是如此，一涉及到文化知识方面，他便会如此滔滔不绝却又并不让人厌恶。因为他并不存在半分炫耀知识的低俗，也不带任何说教的古板，只是如同孩童那样，乐于将发现一朵花一根草这样的事情去与大众分享。故而他不喜用生僻语言，不爱塑造老师的形象，不掩对事物的喜恶，是故他总显出些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少年气来，这少年气又与他漂亮的容姿结合成这样一个古怪的青年形象。
可这一形象却也并不能保持太久——
“……我好像说太多了，你应该还要去上课吧。”荷米斯滔滔不绝的话戛然而止，那双方才还极璀璨的眸子如今看向别的地方，他期期艾艾地伸手摸着自己额前的卷发，并不敢看她。
是的，在“知识”之外的荷米斯，是一个容易感到紧张的、颇有些厌世却又局促如鹿的人，即便前一刻他还妙语连珠地将现今流行的维维拉主义学说与瑞典女王联系在一起，但这一刻却又吞吞吐吐着仿佛不会说话似的。
阮之凡与荷米斯早已相熟，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结束，然后告别，最后迎来荷米斯那一束含笑的，放松的，且带有一些怀念的目光。
毕竟，这太像之前他们在神殿相处的时光了。
那些盛夏午后，粗糙的石壁书房，陈旧的被保存着的古老书卷，复古的羽毛钢笔。有关维维拉主义、宝石开采历史、冰山与皇室、流星陨落与星系带，那些渺小如尘埃宏大如宇宙的知识在狭小阴暗的书房里，在游历考察的学者与年幼的神殿准圣女面前，在蛮荒星球无人在意的深处。
阮之凡说：“老师，再见。”
荷米斯说：“再见。”
于是这一刻，风也宁静，光也温和，他们仍然是师与生。唯有荷米斯心中是无限的懊恼。这个学识渊博，英俊漂亮，总是因为与人接触而感到轻微不安的青年在此刻却如此憎恨这样如此有礼有节的距离。
可他却也没有过激的情绪。
荷米斯想，会有那么一天的。
“下节课的作业是小组作业，作业是现场调配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上课地点是b4试验区3号，你们需要自己准备材料。”
西特说完作业的一瞬间，台下很快便响起来了反对的声音。
“西特老师，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本身就是停产多年的药物了，我们的课程也只提及了部分成分！”
“这种药明明早就被禁止了，做这种试剂有什么意义？”
……
反对声纷至沓来，却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普遍用于肌肤染色，这种试剂染出来的颜色自然美观且耐水耐高温，最长能保持一周的时间不褪色。在试剂推行之初，一度被认为是最具前途的美容产品。可惜好景不长，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在发行一段时间后被查出有一定几率使人后天光源过敏的副作用，而且一次意外中因把控不严导致一批产品的阿柯硫严重超标导致五人死亡，十三人肌肤全部烧伤，三十余人终生光源过敏。
此次事件过后，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被联邦正式列为违禁药品，禁止销售。而且阿柯硫软盐试剂至今为止，只公开了部分成分表，且调配难度极大。
西特弯起食指，轻敲桌面，“噤声。”
学生们安静了，这是眼神中的躁动却并未平息。
西特道：“首先，纠正一下，我只是助教，不是你们的老师。其次，这次作业并非指让你们完全复原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只是通过自己的思考与分析去尝试制造。最后，世界上没有无意义的药剂，每一种药剂的诞生与改进都对应着其本身的意义。或许你们在想，不过是一种美容药剂罢了，怎么比得上救命治病。但事实上，阿柯硫软盐通用试剂最初的研发方案起源于邻星爆发的一场肤色战役，他们歧视欺凌那些并非蓝色皮肤的星球公民。”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下面公布分组名单。”
这是盖章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第一组：史密丝，达文，李玉成。”
“第二组：约克，唐欣欣，莫小悠。”
……
“第十一组：阮之凡。”
最后一组名单宣布完毕，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不公平，为什么第九组只有阮之凡一个人？”
“西特助教，我们组可以多一个人的！”
克丽丝和相熟的朋友纷纷提出异议。
阮之凡看向西特，他灰色的眸子一片平静。
西特道：“阮之凡同学，你有什么意见吗？”
阮之凡起身，直视他那双如无机质宝石似的冷漠双眼，她道：“您愿意接受我去其他组的意见吗？”
她的身板挺得很直，总是带着微笑的嘴唇直到现在也是弯弯翘翘的，仿佛下一秒便会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不过现在她却只是挂着一种场面上的，礼貌的笑，弯着的黑眸只要细看便能看出些嘲讽来。
很显然，她如今的态度与那晚他所遇见的没有二致，她对待助教与路边搭讪的人的眼神是一样的，自恃聪明便对蠢货的言行不以为意，亦或者是以猎人身份自居便视一切为低一层级的猎物。
你怎么敢。
西特嘴角翘了下，可整张脸仍是冷漠的，无情绪的，不容置疑的，“下课。”
阮之凡对他点头致意，甚至十分乖巧地道别，然后，她看见西特的灰色瞳孔有一瞬间的缩小，使得他的表情变得极其的尖锐锋利。
正如您所言，冲动导致灾厄，疯狂主宰荒唐，偏执牵引愚蠢。您如果不够理智，便会陷入此般境地。
十点三十五分，阮之凡和克丽丝从图书馆里走出来。
克丽丝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几乎是靠着她在走路，恨不得跟阮之凡贴成一个团才甘心。
阮之凡并不在意，只是低头在终端上查询着资料，偶尔思索一下。
走了大半路程时，克丽丝终于直起身独立行走了，她叹了口气道：“阮阮，我觉得西特实在太针对你了。之前对你作业的平时分就扣很多也就算了，这次居然还让你一个人搞这个……”
阮之凡耸耸肩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走了几秒，她才道：“也许是，那天去吧我撞见了他吧。”
克丽丝立刻瞪大眼睛，“啊这？他那种老古板不会误会什么吧？不对啊，他怎么会在那里啊？？怎么回事啊？”
阮之凡轻笑了下，道：“几个人找我搭讪闲聊的时候碰到了，他路过了，就这样。”
克丽丝重复道：“就这样？”
阮之凡也重复：“就这样。”
“那不应该啊，神经病吧。”克丽丝嘟囔了起来，又道：“要不然你先来我们小组，我们一起研究，之后交作业你自己调配试剂，这样会轻松很多。”
“不用麻烦啦，万一把你们牵连进去就不好了。”阮之凡笑笑，搂着克丽丝的肩膀拍了拍。
两人已经走到了宿舍，该分别了。
阮之凡朝着她摆了摆手道别，克丽丝也忧心忡忡地摆手，能源路灯闪烁了一下，阮之凡手里那本烫金文字的书籍似乎也折射出些光芒来，险些晃到克丽丝的眼睛。
道别离开，走了一会儿，克丽丝还觉得眼睛似乎残留着被光晃过的光斑。
明明就只是数据，封皮做得这么金光闪闪干什么，好像还写着什么莱恩谱系，不就是个家族谱系么。
克丽丝心里抱怨着。
但她没想起来，这是西特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