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衣将军（一）
康绍王十八年，希音山雪雾弥漫，云霜国的士兵都被冻成了雕像。安陵家无论男女老少，应是一个不落地到了。众人参差不齐地站着，与士兵雕像们形成了对比。
林声萧飒，风吹雪落，溶解了所有人气。
肃静一刻后，雕像队伍中走出了一位将军，银色铠甲，白色披风。
他的声音不像老人，但风雪和头盔遮挡了部分视线，让人难以辨别他的真实年纪。安陵明谷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口气是温柔的，漫不经心的，就像对这个特殊家族没有任何想法。这容易让人内心产生期待，就仿佛……安陵家已不是疯子家族，可以清清白白，坦然生活于世，就像云霜国其他居民一样。
于是她抬起头，努力端详这个人。
白衣将军通告了这次行动的缘由。
“康绍王十八年令。安陵全族罪孽深重，人神共愤，康德王放逐于希音山至今两百一十年，着令云霜守护府云城将军，继续严加看管，时刻稽查，若发现安陵人于希音山外，无论是否云霜国境，抑或东方、西方等地，皆应立即追捕，拘束于……”
安陵明谷刚燃起的期待幻灭了。
没有什么宽赦，或者别的机会，云霜国依旧视他们为需要“三年一肃”的异类。
康绍王令宣布完毕，八名头戴方冠的白衣文官分成四队，开始分头核查。当一个两人组快速走到面前时，明谷终于确认了这些人效率非同往常。
姓名？安陵明谷。
父母？孤儿，未知。
年龄？十五岁。（核查人好像在这一项上着重做了标记。）
身体情况？无病。
学识？认字。
哪里上的学？安陵书院。
老师？安陵未央。
特长？无。
事务？造物所，器物组，造式……
安陵明谷以最为中规中矩的方式回答所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保证没有异常，与三年前相比，差异的只有年纪和事务，若她前年不曾进去造物所，或许连这一项都不必更改。安陵明谷发现，方冠人比对、记录的时候，另一个人竟是在画像。往年也有画像师在场，但不知为何，明谷觉得今年并不相同。时间变长了，而画像师的水平提升了。她当然看不到画像，但画像师的手法透露了一切。她开始怀疑，对面这个人在用一种新的画法描摹她的五官面目，而不是三笔两画敷衍着如同以往的官府画像。
画像师的工作随着问话结束，也适时结束了。明谷目光直视着他，但并不透露悲喜，只像是寻常打量。眼前的画像师长着一副庄严模样，但忽然不自在起来。
安陵明谷收回目光，只觉得无聊。就这样吧，她已被检查、记录在册，没有什么可挣扎的，不动是最安全的防卫了。
两人组挪向了下一个。
姓名？安陵胜。
父母？父亲安陵耀，母亲安陵如燕。
年龄？七岁。
身体情况？无病。
学识？不认字。
特长？雕刻。
事务？造物所，器物组，磨刻……
安陵明谷静静地听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询问者有节奏的语调和回答者熟悉的声音，让她陷入了一种平静顺遂的感觉。
但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忽然乱入。
是安陵墨。
学识？认字。
哪里上的学？安陵书院。
老师？安陵墨并没有马上回答，但似乎飞速做了决定，交出了答案：安陵未央。
安陵墨一闪而过的停顿，或许就连那个手持名单的方冠人都难以察觉，但却像什么细针掉入了安陵明谷脑海的空间。她回想了一下，没错，安陵墨跟着未央老师学过。但这是何故？他为何犹豫了——那么一秒钟……是不对劲。安陵明谷下意识地摇头，试图让自己松弛。但那种平静顺遂的感觉消失了。
两个小时过去，高效的稽查人员完成工作，结果很快就将分明。
此时安陵明谷才发现画像师只有两个。后面两队并未配备画像师，而是配了医师。两名黑衣医师走向站在后面的客迁安陵人，对每个身体僵硬的人进行了检查。
这些人的身体除了僵硬，还有什么特殊呢？安陵明谷心里想着。他们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对指令绝对顺从，若没有指令，就变成了木头。
此时此刻，第一谷出现的场景很是特别，雪花飞舞，云霜士兵们变成了石头，而三百个客迁安陵人像是失去了生机的褐色木桩。两名医师在木桩上检查些什么，放了些什么，又取走了些什么，安陵明谷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场景预示着什么，严肃的士兵，僵硬的木头，活跃穿梭的稽查人员，百米外放松的白衣将领，即将宣布的结果。她自己在这其中又是什么位置？变成了什么模样？
忽然，一个噩耗打破了她的思绪。
“报！共五百七十四人。”
白衣将领转过身来，看着安陵人群。
“少七人。”
安陵明谷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七个人！
谷里所有人都已经安分到麻木，绝没有人会逃走，绝没有人会做这种尝试……那是怎么回事？！是稽查人犯错？是计法不对……是真有人……不，不可能！
可是万一，万一……安陵明谷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面孔。
安陵元！安陵元在不在？！她立刻就想转身去寻找，想马上知道安陵元这次有没有把大家一股脑全送上绝路，但是她不能动。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因为无法预料下一秒会是什么事情。
白衣人皱起眉头，似乎觉得麻烦，但并不震惊，低声问了什么。安陵明谷头脑一片混乱，耳朵里听见的只有雪的声音。
漫天纷洒的雪花淹没了她的世界。
“七个，无误！”稽查员略略提高声音。
这个数字像一支钢镖飞来，插在了想象中厚厚的雪地上。亮光一闪，安陵明谷忽然清醒过来。七个啊，七个那就不是安陵元了！安陵元才没有好心带七个人逃走，安陵元也绝不会组织七人团队一起行动，他不可能有朋友甚至同谋。他只会是一个人。
但怎么会有七个缺额呢？是谁？！她的心再次悬提起来，甚至比刚才怀疑安陵元惹祸时更莫名地恐惧。
这是一次借口吗？是谁要凭空捏造这几个人，好把他们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