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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薄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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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孜回府已是日暮,心腹匆匆过来禀报。

    月前当街掳来的第八房小妾跑了,买通了府里一个粗使,混在送菜车里,跑到了大街上,还伤了从王都来的贵女。

    “人呢?”

    心腹支支吾吾:“跑了。”

    “废物!”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心腹跪地赏自己耳光甩得啪啪响,等到罗孜不耐烦看过来,才肿着脸继续说道,“那个王都来的贵女来历蹊跷,小的们不敢轻易放过,就请到了府上,等候世子发落。”

    罗孜更不耐烦:“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什么人都敢往本世子这里塞……”

    滔天的戾气在见到那张堪比昙花清雅无双的面容后消了大半,几滴泪一浇,全成了挠上膝盖弯的绕指柔。

    “小女子本是王都大司徒之女,被定栾王劫持南下。她与我父亲为敌,还污我悔婚叛逃,毁我名声,让小女子被世人指点不齿,有冤无处诉,有家归不得……”

    “今日小女子趁守备不慎逃了出来,不料被公子的妾室偷了镯子,那镯子是我祖母离别所赠,若此生不得归家,那便是小女子唯一可寄托哀思的爱物……小女子本想劝她回心转意,莫要辜负了如意郎君。不料她趁我的婢女搜身之时,拿了桌上剪子挟持我……”

    伏在榻上的女子发如墨缎,泪如珍珠,一颗一颗,从玉色颊肤滚落朱色唇畔,又砸上捧心啜泣的柔荑。

    不堪一折的纤臂滑落半截衣料,层层包扎的纱布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罗孜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声的哀婉低泣,被成串珠泪浸成了酸胀的海绵:“你莫哭你莫哭,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怜你离家千里,颠沛流离至此。那女人如此恶毒,我必会替你讨回公道!”

    闻言,女子仰眸看他,黑白眸中罩着令人生怜的朦胧雾气:“小女子原以为,你也如这世间男子见色起意,不懂尊重何物,生怕自己出了狼窝又如虎穴,不想、不想你竟是如此……”

    她低声说出的几个字教罗孜霎时陶陶然飘上云端,晕头转向地拍上胸口,满脸殷勤:“我自是光明磊落,大义凛然。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养伤,不需要担心那么多,我罗孜、本连州侯世子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莲枝白颈柔柔弯下:“多谢罗公子大恩大德。”

    转眼就是宵灯上廊,廊下往来陌生人影与夜幕一道围拢,如鬼魅横行。

    忽然,东面红光映天,一片惊叫喧哗:“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笙儿不安地走去门外张望一会,返身回来劝窗边支颐的付书玉:“小姐,快些歇息罢,你受了伤,还是让奴婢守夜……”

    话未说完,窗棂骤然一阵异响,随即被人推开,黑影从屋外梁上跃进,惊得主仆二人连退数步。

    一身夜行衣遮头盖脸,风声寒意随她入内:“我只有一刻钟时间。”

    是阿沅。

    笙儿差点喜极而泣,冲上前就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被付书玉拉了回去,对她摇头。笙儿犹自怔怔,又看向阿沅一如既往冷漠的脸,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阿沅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放到桌上一阵器物撞击声,打开后是几件料子做工都极平常的饰物。

    付书玉伸手拿起其中一件白玉兰钗。

    “今夜你好好将这些东西的机关看好记好,以防万一。”阿沅快声交代着,随手拿起其中一件,按下顶上一处扭开半圈,银簪从中断成两半,拉出一根绞索,细若发丝,寒光泠泠。

    原本平平无奇的饰物在她手下瞬息变作刺着寒光的杀人利器,一件一件铺在桌上,在摇晃烛火下泛出锈色,看得人颤栗频频。

    带来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笙儿捂嘴止住惊骇。阿沅抬头看向付书玉,还是说了句:“燕故一让你量力而行。”

    付书玉握紧了手上的发钗:“王爷可有责怪我的自作主张?”

    “虽然你这一出打乱了些计划,但是王爷说,利大于弊。”时间紧急,阿沅说的又轻又快,直切重点,“罗仁典经营十数年,身边防卫密如火桶,我们周旋几日也只能在这间府邸外三丈设下布防。像我今夜这出,玩得了一次玩不了第二次。”看面色仍是平静的人一眼,“想必这些你也知道。”

    付书玉轻轻颔首:“连州侯万事周密,只有罗孜这个差错。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为氏族弃子的女子,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没有谁比我更适合了。”她抬眼对阿沅一笑,“而我,也恰恰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不只是作为拖累留下,也不可能仅仅抱着野心空凭大话地走下去。而是真真正正地踏上一展抱负的入门阶,能向她所仰望着的伸出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说得如此透彻,似乎早已在心里琢磨过千百回。阿沅惊诧于她的这番果决,更惊诧于她明知后果仍义无反顾。

    如她所说,确实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王爷多次意动,都被燕故一拦下,甚至险些吵了起来。

    ——付氏女嫌疑未去,且心肠软弱,见血都不能,哪里能担此大任?

    ——地牢这些日子,她已被你磨砺得很好。

    ——终归欠些火候……

    ——你是在怀疑她,还是在维护她?

    万万没想到,她会自投险境,用最惊险也最恰当的一计,在这一局中安上了最为关键的一道关卡。付书玉前一刻踏入连州侯府,后一刻第其便将此事递回。王爷已有所料,燕故一摔碎了杯盏,拂袖而去。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贯冷漠的人难得有些迟疑,停了好一会儿,“意味着如今这一整座连州侯府里没有人能帮你,只有你自己。所以你切记谨慎,保命为上,不要再强出头。”

    付书玉对她笑:“多谢阿沅提醒,我知晓了。”

    被这抹笑晃了眼睛,对视的人别扭地避开,再次交代:“如果你遇见无法逃脱的危险,必须想方设法走出这座府邸,自有人在外面接应你。”

    “好。”

    “付书玉,”时限已到,阿沅推开窗,回望她一眼,“活着出来。”

    窗扇合紧,隔绝黑夜凛冽,屋内静谧,只余炭火噼啪烧尽残余寒意。付书玉攥紧笙儿颤抖不止的手,发现自己原也是浑身战栗。

    刻不容缓,将桌上东西藏起,所有痕迹清平。下一息,院外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前门敲响:“付姑娘,东边走水,管事遣我们过来询问姑娘安好。”

    付书玉扶稳鬓上的白玉兰钗,敛眸复睁开:“进来罢。”

    ——

    有人敲开了三庙街闵府的大门,趁夜而来,披星戴月。

    守夜的门房提灯推开重门,见三更天萧瑟中,立着道斗篷罩头埋脚的修长身影。

    修长手指将斗篷帽拨下,月华中一张清俊眉眼:“燕故一,求见都督。”

    在裘安,闵氏掌权的时日远比罗氏长久,加之姻亲之故,闵罗两家可谓是强强联手,如日中天。当年罗仁典上位,免不了已是都督的老岳丈辅佐推波。

    时日更迭,如今闵氏改天换日,以闵阿为尊。

    堂中,已过不惑的男子面容儒雅,唇上留髭,依稀可见不凡风采,正是闵阿。他眉间起了轻褶,玄色寝衣外披狐毛大氅,坐在主位上低目看来:“燕大人何故深夜来此,扰人清梦?”

    燕故一拱手一揖:“深夜来此,当然是为不可光明正大被人知晓的事情。”

    “哦?”闵阿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抬眼看向下堂笔直而立的年轻人,“燕大人这般开门见山,怕是来者不善。”

    “善与不善,但看都督如何分辨了。”

    来客话说一分藏九分,半点没有做客的规矩,教人心生浮躁。可抬眼扫一番这灼灼其目的风华,又不免为其名声昭昭,法外施恩。

    风闻前年随垚关一战,夷狄国君意欲以一国相位,招安燕故一。其中曲折风波不为外人道,结果就是燕故一拒了。不仅拒了,反以此为饵,声东击西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随垚关。

    自此名震四州。

    人人道他是大忠大义之辈,连大朔皇帝听闻都为之感怀涕零。

    这样的人,突然无缘无故登门说来送好处,闵阿不信。

    “谁不知你们最近将裘安搅得不得安生,司马昭之心,不需本官言明。”闵阿语声随意,不将堂下人放在眼里,“本官也知你与定栾王多年患难情谊,无可催折。那位定栾王的威风可是连州侯也要避让,今夜她派你来此,无非是要将本官搅进你们的游戏场中。是与不是?”

    “都督明鉴。”一句奉承,而后话锋一变,“但今夜燕某来与不来,都督都已在场中。”

    闵阿一顿,抚髭看下去。

    “都督所知甚详,但也该知,只要定栾王在一日,她的霸业图谋便胜过我燕氏滔天仇恨一日。”燕故一低眸捋袖,“我在她身后心甘情愿辅佐七年,到头来,剩下区区五万残兵被撤被贬,我空有这挂名的军师号,贻笑大方。还要被她所累贬谪至此,谈何为我燕氏澄清罪名,门楣再兴?”

    闵阿的目光循着话落在他身上,看他收袖负于背后,仰起一双湛然笃定的眼睛继续道:“说起来燕某与都督何其相似,当年连州势乱,罗仁典趁乱招兵买马,不也是依靠着与闵氏嫡女的联姻,才号令得群臣跟随。早都督一步,先登上主位。”

    罗仁典与闵阿当年同争连州之权,上任闵氏家主却帮亲不帮疏,反是扶了女婿上位,让嫡亲子俯首称臣数十年。这段秘辛经年历久早已少有人知,燕故一也是最近才从某人口中得知。

    今夜便拿来做了踏脚石:“都督原本自可称雄称霸,居于人下多年,便无一点不甘心吗?”

    果然,闵阿原本不动声色的面色骤起波澜,一拍案上,“你好大的胆子!敢离间侯爷与本官!”

    “不然都督以为定栾王此趟进裘安,所为是何?”他不惧不怕,仍是光风霁月的一副眉眼,瞳色深深,“今夜定栾王遣我前来求见都督,所为又是何?”

    未料听见他将图谋摊开明面,座上人眉梢眼底的盛怒渐渐平下,轻眯起眼缝:“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掀唇一笑:“燕某总得说些什么以表诚意,方能拿好向都督投诚的筹码。”

    “投诚……投诚?哈哈哈哈哈——”闵阿仰天大笑,笑罢从眼皮底下漏下目光,拨转指上的碧玉扳指,“叛主之人焉能再取信于我,遑论你与定栾王生死交情,尚能一朝抛弃。若我轻信于你,但有行差踏错,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若是燕某不奉都督为主,只谈利害相关,谈何叛主?”堂下人没有任何犹疑:“对于燕某来说,投诚于都督,所能得到的和留在一个失权而不自知的女人身边相比,这样的选择难道很难吗?”说到这里,他反问:“还是都督认为所谓的生死交情当真能抵得过权力在手?或者,甘于继续仰人鼻息?”

    “好,好!”闵阿抚掌而叹,“好一个权力在手,好一个仰人鼻息!”

    燕故一面色坦然,慢声徐徐:“何况,是将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放在身边为我所用,还是任他暗中为虎作伥,相较起来哪一种更好掌控,都督不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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