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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月下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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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层云上金边将消,城中早早将彩灯挑亮,横贯长街,流光溢彩地蒙上来往人面。

    临河流灯的繁华画卷中,燕故一拦不住被放出笼子的泼皮,被小淮扯着袖子往人堆里挤,去找几步开外的今安。

    燕故一暗自感叹,真就像一家子出来过节闲逛,而他就是那个操碎心的老母亲。揣着银子结账找零,再左手右手拎着一堆吃了一口就放凉的零嘴和其他小玩意。

    梦回几年前在北境带小孩的日子。

    忽然一队声势浩大的舞龙队伍从中间游过,带起人群兴奋喧嚷跟随,冲散了他们。

    重重人影淹没了那抹红衣,小淮找得心急,举目四顾间,后面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回头望去,对上一张妖异浓色的面具。

    圆月似的薄壳,白脸额火,灯火拓出眼尾长长红痕,面具下一对琥珀瞳眸如妖似幻,似笑非笑地看他。

    长街上巡个几遭,总能看见这些奇异兽禽的面具,尤以年轻男女中最为盛行,亦步亦趋,欲语还休,欲盖弥彰。

    七情六欲借假面藏匿其中。

    小淮满眼跃跃欲试,转头扯燕故一要去买。

    “这裘安城里的风俗真是特别。”燕故一颇觉有趣,目光在今安面上转了一圈:“你怎么戴了,不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

    今安指尖扣在面具上:“挡灾。”

    什么灾?

    不及问,一下鸣锣惊响,引得众首侧目,望去楼前筑起的高台,颓红重毯上点灯照烟,伶人挥水袖饰一幕醉酒,赢得满堂喝彩。

    台上几折倒落的华光,把小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点得眼睛铮亮。

    舞袖的伶人身段极佳,腰背塌成一张断弦的弓,又似被看不见的线提悬在离台布三尺处,抬杯的手臂在背后白幕张成孤绝的剪影,勒住了观者的心喉。

    酒落杯倾。二胡收弦。伶人在震天的喝彩声中行礼谢幕,从角色中脱离后挺正了肩背,才发现此人身条颇高,竟是个男伶,雕眉裁鬓,做了身姿款款的美娇娥。

    只见伶人几趟莲步来回,走至东南台角,向立在前列的今安递出如水的白袖尾。

    一扫场下众多趋奉垂涎的目光,唯独她环胸而立,一张妖异狐面刻满无动于衷,激起了台上人从来只被赞美捧起的好胜心。

    霎时,起哄声口哨声掀起浪潮,几乎掀翻了这处。

    燕故一在后摇头轻笑:“挡不住啊。”

    一场初雪,浇得裘安城淋漓挂白,长街人头涌动。

    段昇第一百零八次后悔下轿,连带感慨他表哥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策略很有先见之明,他就不适合出来,真的。

    在长街头下轿走没到几步,已经不知道有几拨姑娘上来围观,倒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而是谨记礼仪,借着手扇小帕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离着三四步偷看,看了又不走,走了又不远,于是乎挤的人越来越多。

    罕见的桃花盛开,一开就开了满树,段昇前头还暗暗窃喜,后来就,木了。

    他头一次知道美色是何等厉害的武器,长街上所见畅通,唯独他们两丈内寸步难行。

    人越多,虞兰时的脸色越冷,顶着张受人瞩目的脸毫不珍惜,半点笑容都没有,极是暴殄天物。

    就这,也退不了世人被美色所折的虚荣心。

    忽然间,三步外有位姑娘扭脚跌地,支钗乱摇,哀哀呼唤。段昇是个怜香惜玉的软心肠,忙忙上前伸手欲扶,被避开了——姑娘含羞带怯地望向他身后,段昇顺着回头一瞧,不是他那美貌无双的表哥又能是谁?

    段昇一时间扶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朝虞兰时使眼色。

    可惜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虞兰时眼睛真就跟瞎了一样,半点看不见顾盼求怜,低也未曾低一下,只问他:“男女授受不亲,你扶了她,是想借此为由日久生情好去她家提亲吗?”

    段昇欲伸不伸的手臂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他静了,地上姿态优美的姑娘也静了。

    尴尬弥漫,空气凝滞,一声娇斥乍起——“空有皮囊不解风情的狗男人,算我被风迷了眼!”前一刻柔弱跌倒的姑娘啐地一口,麻溜起身走远了。

    变脸之快,令段昇望而兴叹,呐呐张口想找回场子:“真是一个唱戏的好苗子。”

    虞兰时已越过他向前走,回睇他一眼:“这算得了什么。”

    段昇大为震撼。

    听说他表哥在洛临城因美色过盛受了许多苦,教人尾随追得落水都算轻的,可见是真事。不然何以这般看破红尘,好似炼了佛心,也算是另一种境界的问道求仙了。

    他追上去劝道:“表哥,虽如此可免去许多事端,但你这般做派,未免太不讨姑娘欢心。”

    却听前头人漠然口吻:“我何必讨人欢心。”

    这……段昇无语凝噎。别人是求也求不来老天爷喂饭,这人是嫌饭太软还要砸碗。人比人,真真是气煞人也。

    路是越走越堵,走到哪堵到哪,只得边走边避。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段昇眼疾手快,经过一个小摊上抓了顶帷帽就往虞兰时头上罩。

    白色的帷幔垂着薄绢,一路遮到虞兰时肩下。

    “我自诩不是风华绝代,也是一表人才,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看我。”段昇不到半个时辰尝遍世间冷暖,简直要潸然泪下,见虞兰时还要掀帽,忙忙阻止,连连作揖:“你老可消停消停,饶过我罢。”

    真是伤心伤肺。

    都是他这招人又不懂事的表哥惹的祸,说了寻座酒楼雅间坐着喝喝茶观观夜景就是了,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

    早知如此,他宁愿留在宅子里数蚊子,也绝不和他出来!

    究竟是害了谁?究竟是害了谁!

    有了帷帽做盾,接下来的一路果真清净不少,眼见着前头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不等段昇反应过来,虞兰时抬脚就往那处走。

    段昇认命跟上去,犹不死心:“表哥,表哥!你听我一句劝!这裘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是人海茫茫,哪里能说胡乱找人就能找见呢,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们好生筹谋,说不准众里寻他千百度——”

    话音未落,陡然淹进了几欲刺破鼓膜的唢呐声中,长须龙头迎面而来,直勾勾瞪上段昇,将他唬得骇然退后。随后是游龙长身,被高杆子撑成弯弯绕绕几段,做成无门迷宫,将人绕得晕头转向。

    等到段昇从游龙与人潮中挣扎出来,四周各色衣袂混杂,哪里还见得他家表哥身影。

    段昇傻眼了:“欸……欸?”

    此处望之可及的高台,众目睽睽中,今安推下了那段递到手上的水袖,还将自己的袖子掸了两下,像掸掉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立在台上的伶人面上油彩厚抹,独独一双眼睛清澈,将面前这不解风情的生客望了再望。

    能在时节登台都是城中被捧出的角儿,极偶尔之时,兴起会做一些博人眼球的噱头,如戏后掷杯,如向略微顺眼的过路人佯递青睐。

    总归都是台上功夫,戏散了就过。

    换作一般人,要么受宠若惊要么顺水推舟。偏偏今儿个挑了眼前这张人鬼不知的狐面,浑不顾场子的盛大与众目逼迫,直接冷拒,而后掉头就走,几步匿于人潮后。

    令人错愕至极,掌声零碎,拾不起脸面。

    燕故一揪着小淮领子追上去,憋笑憋得慌,佯作可惜:“王爷为何不接,好成全了这一番良宵美意?”

    今安瞥他一眼幸灾乐祸的神色:“你去试试?”

    燕故一笑:“没人给我递袖子呀。”

    “裘安城今夜热闹,不知有多少权贵屈尊出行,又有多少连州侯的眼线,非明即暗。”今安手指挪正面具,顶上彩灯流转在她左面与张开的虎口,割出一道迤逦色泽,“谁分得清皮下是人是鬼?”

    唢呐不歇,重鼓如雷,彻鸣乌夜。

    那条蜿蜒游龙在长街上来回游走,如盛世化身降临人间,广布甘霖。龙身之庞大,即使折成几段仍是霸占了大半横截街道。几趟回转,垂髫总角的小童跟在旁边跳着笑着,尾随在后的人越来越多,或趁兴祈愿,或误入其中,几乎卷进了半条街的行客。

    汇成巨浪,惊天动地,转眼呼啸至面前。

    小淮觊觎那颗瞪目虬髯的龙头多时,尤其是悬于额中的红珠子,机不可失,他蹬起绣云红马靴,果断朝前奔去。

    一个不妨,就教人撒欢似地要跑没影,唤不回来,燕故一当即追上去,边追边掉头朝今安示意。

    今安无奈摇头一笑,向前几步,那载着金黄游龙的乌压压人潮,迎面将她吞噬。

    人兽假面,接踵摩肩,遍目华彩,光怪陆离。一刹那,分不清到底是浮华人间,还是鬼怪妖域。

    小淮与燕故一的身影在巨潮中越来越远,今安逆流急急奔了几步,不小心撞上人。

    冲力未止,满怀淡香温凉。来人身量颇高,一顶歪歪斜斜罩到肩下的白色帷帽,轻薄绢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险些贴上她遮脸的狐狸面具。

    当是咫尺间,对面不相识。

    今安半步未停,一句抱歉消弭进震耳的锣鼓喧嚣中,擦肩便走。

    身后一下阻力。

    修长如玉段的五指拽住了她即将抽身而去的袖尾,用力地,迫切地。

    今安仓促间回头,见那个戴帷帽的陌生人靠近来,同时要将她拉近。

    人潮汹涌中,什么也辨不清晰,什么也听不清晰。

    只有这一下的停顿间隙,被逆流而来的人群瞬间挤近,也被袖上力道更为急切地拉近。

    陌生人拦住她离去的动作这般忙乱,以致完全忘记去拿掉碍事的帷帽,任由飘荡的薄绢勾勒着底下优美的起伏,眉目的深墨与唇上的红几乎透纱而出。

    今安有一瞬的愣神。

    宽阔的肩膀趁机环上脊背将她揽近、钳紧。别于四周混杂气味的、似曾相识的幽幽檀香,由浅至浓。

    一声玉碎般的轻轻叹息,贴在她耳边隔开一切喧嚣——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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