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南墙下(二)
今安在那堵南墙底下,看到了一个很是活泼的少年,年龄大抵和虞兰时相差无几,却朝气蓬勃得多。
抱着把破梯子笑得跟捡到宝一样,在转头看到她后,吓得失声大叫,松手滑下的梯子砸到了他自己的脚。
今安:……
少年鬼哭狼嚎地抱脚跳了好一会儿,缓解疼痛后又被迟来的臊意羞红了脸,忙忙收拢有失体面的手足,使眼色让名仟去喊人,自己则转头向坐在墙上的人看去。
段昇本意是要质问的,深夜翻墙者非奸即盗,必定是不法之徒。
然而一切即将出口的色厉内荏,在看到那张脸后都失了声。
修长人影柱膝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姿势随意,向后高束起的长发几缕飘荡,面容半隐进浓重的夜雾里,一束月光横上她的眉梢眼中。
她正低目看着他。气息极轻,不动声色。
闯入他人府邸、被发现的人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将要抓贼的人吓得手忙脚乱。
岂有此理。
“哇……”段昇有些震惊的无言,“你也太好看了罢。”
在他生平仅见的人当中,论美貌,也只有兰时表哥能与这人堪堪比拟了,要知道表哥已是可以艳冠洛临十里八乡的人物,怎么这人也……
长成这样,做什么想不开来干这一行?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底下仰头看她的少年,眉宇间与虞兰时有几分相似,同样的模子拓出来放到这张脸上,却是寡然无味,甚至有些傻气。
今安眉尾一挑:“哪一行?”
好看的人声音也挠耳,虽然有些冷,段昇恍了恍神,下意识回道:“入室行盗、偷鸡摸狗……”剩下的话对着这张脸再说不下去。
说多了都是唐突。
段昇实在难挡美色。幼时能在表哥冷脸下不折不挠地接近,百战不殆,那张脸也是成因之一。
美□□惑甚至降低了他对于危险的判断,大着胆子行近两步,借着渐渐明晰的光亮,用眼睛去描画那张脸上笔笔令人惊叹的线条。
夜雾繁乱,月光纷扰,缠绕着墙上人墨发红衣,如梦似幻,鬼魅阴森。
幽寐黑夜,令人血液惊恐窜动,又不舍离去。
他目光直勾勾的,极其无礼。
就在今安被这种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惹到,手痒想揍人时,那少年又开口了,匪夷所思的语气:“难不成你是妖精?”
书里可太多这种故事了,怪力乱神之说,段昇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底几丝诡异惊悚,想逃跑的脚忍着不动,“你是什么妖?花?树?还是……”
他边说着边走近几步,试探抬手想去碰触她垂下的靴面,看看到底是不是实感。
虞兰时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坐在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不阻止也不避开少年伸过去的手。
这代表什么,浮想联翩得令人焦灼。
虞兰时甚至来不及走那条铺出的青板道,而是穿过竹林走了最近的捷径,粗鲁挥开竹叶的袖摆遗落一路的沙沙声,杀意凛然。
什么也顾不及,他冲上去挡在墙边,狠狠掼下段昇伸出的手,厉声道:“出去!”
此时的他就如珍藏宝物被人偷盗的恶龙,满心不可纾解的暴躁。仅存理智生怕将场面弄得太乱,惹身后人不快,强自按捺,仍是不可控。
这道声音之冷,将段昇从忘我的注目中吓得猛然回神,打寒噤退后几步,然后对上挡在跟前的面容。
有一瞬间,那两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戾气横生,令段昇脊背窜寒,毛骨悚然。
再去分辨,虞兰时的视线已挪向了墙头那人,稀薄月光笼着他的侧面,起伏优美,不见半分阴翳。
是刚刚太黑,自己眼花了罢,一向从容淡然的表哥怎会露出那种神情。
这般暗暗安慰自己,段昇仍是心有余悸,期期艾艾地唤道:“表哥……”
虞兰时复瞥他一眼:“出去。”
跟在后头才到的名仟忙忙上来请人:“表少爷,快些随小的出去罢。”
“可、可是……”一出接着一出,表哥又是如此反常,段昇伸手指墙头上的人,“她到底是……”
虞兰时正眼看他,那对前一刻仍映满光亮的眼睛,重又隐进黑暗里:“不关你的事,出去。”
声音轻之又轻,压抑着亟待爆发的什么,赶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段昇哑口无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揪着名仟问:“刚刚那人是谁?”
“这这……”名仟有苦难言,“表少爷,这你得问公子啊,小的们怎敢多舌。”
那就是关系匪浅了。段昇心下暗忖。
说不清什么滋味,以为见到书中妖魅的急鼓还敲在心上,但从未见过的漂亮花儿,原来是种在别人的花园。
名仟在旁作揖:“还请表少爷,为公子保守今晚的秘密。”
——
段昇很讨人喜欢,一直以来都是。爱笑,热情,能言善道,不伪装的天生赤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前头对着他歪眼撇嘴的丑脸,下一刻面对段昇就会笑起来。
虞兰时看到太多这样的场景了。他之前不在意,反觉得清净自在,此时竟有些痛恨。
痛恨段昇那些与生俱来的讨人喜欢的特质,愈称得自己之前的伪装,和无法更改的冷清,显得如此难以忍受,被人厌弃。
谁不喜欢明朗热情的人。
谁会喜欢阴郁冷淡的人。
但是昨晚那张伪装的皮不小心撕了,掩饰也虚伪。于是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墙头上,那道牵动所有心神的身影。
“那是谁?”今安问。
虞兰时闭了闭眼:“不相干的人。”
说点其他什么,虞兰时,快想想,绕开这个话题,绕开这个人。
“长得和你有点像。”她接着说,随意捏紧他的心提到半空抛下,“但是没你好看。”
虞兰时的心就在这句话里落地,浸没入温池,将眼中的冰霜融化,化成春水,只倒映着一人。
皮下皆白骨。招惹许多麻烦的样貌他自知而不屑一顾,但这一瞬,他无比庆幸这张皮相的存在。
笑花在他唇边挑开,抑制不住的窃喜,几乎冲散了从昨夜到今日一直压在胸腔上的巨石。
几乎。
“我后天离开洛临。”
她说话时目光注视着他,看他凝固在唇边的笑意,刻出深褶的眉心,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
“去哪?”
她没有回答,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道前夜她牵他出去的南墙,变成了触不可及的云端。
这就是答案了,对他昨夜那些莽撞举止的审判。
虞兰时沉默半晌,直将唇上的血痂再次咬破,疼痛铁锈味弥漫口中,“王爷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许久没有听过的称谓。
今安突然在这句话中摸出些门道。当他强调她的身份,借此强调她的金口玉言,就会唤她王爷,从而暗示他自己的卑微弱势,以此得到些保证也好,施舍也好,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就如此刻,他抬头望来的眼中,只要得到她的回答,无论是或不是,他都会信。
“王爷说过要带我喝酒,骑马,去更多的地方……你说过的这些,都还算数吗?”
那是前夜才发生过的事情。浮华楼市,幽昧暗巷。她牵着他挣脱,彻夜奔逃。说要见识世间险恶,却是他半途而退。隔着衣裳熨烫的温度与柔软,就足以令他做上许多美梦。
教他一朝流连忘返,忘乎所以,一夕之间又将彼此距离拉扯得更远,此刻连触碰她衣袖都不敢。
在似乎要持续到永恒的沉默中,在他执拗到绝望的目光中,今安轻叹了一声:“算数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浪费三夜时间设置的圈套,不可能因为一点点无法掌控的事情而耽搁。
既然放了诱饵,就一定要收网。
“你本可以不告诉我,一走了之。”他找回些许理智,上前一步迫切地寻求答复,“但是你来了,为什么?”
瞧,而他聪明得不需要她多绕弯子,连理由都不用给。
今安挑起个浅笑:“已经教了你出来的路,你总该要自己学会走出来。”
“无论是用飞的,用走的,用爬的。”她将袖尾从他手中抽出,如无意的流水,“你总该要自己走出这个笼子。”
“如果你能走出来,循水而上,去连州的裘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