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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寒江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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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望着那只雪鸮飞去天际后,倚窗回眸,对他说:“虞公子,等我这一趟回来我便带你下船。”

    此刻,同样是这双带笑便多情的琥珀瞳眸,从箭矢张弦挟带杀意的一点寒光后看来,道:“大丈夫慷慨赴死,虞公子能以自身一条性命换来一船、甚至一城安康,死得其所。”

    轻描几句就发落了他的下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虞兰时不敢想。

    今安的声音不大,左不过二楼到三楼的这一段距离听得清晰,但全船人都看见了她的动作。

    竟是要弃质拿贼。一时间,船上都静了。

    来救人的百来名官兵里新老各半,跟着今安从北境一路过来的老兵们还好,见惯了大世面,新兵们就只有目瞪口呆的份。莫说新兵,即使是凶恶的寇贼们,也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要主动撕票的。

    风口上挟质的寇贼愣怔后当即气急,冲口道:“你个狗娘养的臭娘们,这里哪有你胡言乱语的资格,滚回去伺候你的烂床根!看爷我……”

    刚才内乱时他一直守在三楼,唯恐人质趁乱逃跑,到外面形势生变已成定局才惊觉不对,立即便押了人下来。从他来的时机和角度,看不到二楼今安绑着二头领的情况,浑没把这女人当回事。

    却没有细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都没有的船上,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女人,让周围官兵皆对她俯首听令。

    四面环刀敌伺的险境逼得他骑虎难下,一径破口大骂逞尽心中的惧意戾气,又转头扬起刀指向底下那群官兵,骂他们懦弱没根,由着一个小娘们出来说话——

    破空之声。

    弓弦震动的余波挤皱了方寸空气。

    一抹锋芒从今安手中疾射而出,在阳光下飞成夺目的一点残影,穿过二楼与三楼间的几道船栏缝隙,射向那处上风口。它速度之快,瞬息闯入余光追至面前,朝着虞兰时胸口,狠狠击去。

    危险的讯号吓僵了舌根还未传进脑中,身前人质已然吃痛委顿,那狂徒骇然回首,立即提刀欲退。

    却来不及了。

    离弦的箭在锋芒后尾随而至,箭簇冷光急速逼近瞠张的眼球,只得半息之差,直钉他眉心。

    身后重物砸落,虞兰时踉跄跪倒在地,看到一队官兵踩溅着舷梯上的血飞快跑上来,人群之外,今安收弩,面无表情看他。她身后黑发红缎飞舞缠绕,一船冷铁与哀嚎,漫天璀璨阳光倒落江面。

    黑暗淹没。

    ——

    虞兰时醒来时,泊停了十四个时辰的大船已重新起锚返航。

    还是那间东南房,帐缦围拢,满室静谧,床边趴着个两颊软肉鼓鼓的小娃娃。

    小娃娃正是辛木,虞府主事管家辛管家的小孙子,恰是机灵好玩的时候,就是机灵得过了头,被辛管家提到虞家夫人的面前,荐给公子当个小书童。

    说是当书童,其实是磨性子。那可就太磨性子了,一年多磨下来,把个活泼的小娃娃磨成常常皱眉苦脸的小可怜。小可怜常常在背后嘟囔公子难伺候,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也不听那也不听,整天只会瞎折腾。

    可在黑匣子似的船舱里又冷又饿地被绑了十几个时辰后,小娃娃突然又觉得,公子往日瞎折腾害他喝苦汁的许多事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甚至,偶尔拂过他头顶的衣袖,有些香又有些暖。

    小娃娃睡梦里被白天见到的流血惨状惊醒几次,刚刚还窝在杨嬷嬷的怀里圆眼包着泪地呜咽了好大一阵。

    杨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再进来时,欣喜看到昏睡多时的公子已经醒了,辛木正埋在他袖子上抽抽搭搭。

    劫后余生。

    江寇们全都收拾绑起后,官爷便将被关的几十人都放了出来,大家除了饿几顿受了些惊吓,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就是昨日遭劫时死的几个护卫实在枉死,尸首早前被丢下了江,定要好好打捞收拢尸骨回去立冢。

    幸好,前来救人的兵爷来得快。杨嬷嬷合掌默念了几声老天保佑,转头看见自家公子脖上包着的纱布又红了眼眶。

    虞兰时听完这些,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身上鞭伤都是烧灼难忍,但这处以为是被索命的痛处最是惊心。

    他昏迷前,看到那点击中他胸口的锋芒叮啷落地,滚去了栏杆边缘晃晃悠悠停下。是一枚银扣,是她穿那身不合身的赭红长袍时,用以系在腰间固定腰带的扣子。

    虞兰时兀自发了一会怔,声息都轻下去,吓得杨嬷嬷连连叫唤。却听他忽然问了句:“嬷嬷刚进来这间房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话问得奇怪,杨嬷嬷环顾了下遭贼一样破烂得不行的舱室内,细想了番,“当时兵爷领我进来时,只有公子一人在此昏睡着。”

    “可有人进来找过我?”

    事实上除了杨嬷嬷刚刚出去拿药的一刻多钟,其余时候都没有看到人进出。问守在床边的辛木,也是摇脑袋。杨嬷嬷解释说护卫都被兵爷分配去收尾了,少数几个吓得厉害的回去休息,剩余的奴仆被她安排煎药整理等等。

    虞兰时显然不是在问这些。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下来,吓得杨嬷嬷忙忙便要过去扶他躺下,“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病又犯了?这些天杀的贼子实在可恨极,将公子害成这个样子,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该得多……”

    虞兰时拂开了杨嬷嬷要搀扶他的手,说没事。可他当即掀被下床的动作实在急躁,杨嬷嬷从未见过他这样,公子心性向来最是清寡冷淡,哪怕是平辈人都在惹猫遛狗的年纪,他也只冷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说不与之为伍。

    莽撞粗劣等等这类的词从不与他挂钩,何况身上还受了许多伤。平白无故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江上一如昨日的近黄昏之时,眼见心境却是颠倒个天地。

    甲板上聚了许多人,离得远,人影面目不清晰,只能凭衣着身形辨认。灰棕布衣的是虞家的奴仆护卫,着银灰统一制式的是来救人的官兵。这样齐整的颜色里但凡出一个杂色都是显眼。

    但没有。

    快要掉进江里的日头将人间一切照得红通通的,虞兰时看了几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黑色看差成其他的。将甲板上的都看遍了,他甚至要下舷梯一层一层去找。

    杨嬷嬷忙胆战心惊地拦住人,为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公子,你到底是在找谁呀?或许奴婢见到过,奴婢帮你找找。”

    “是……”虞兰时眼里的光亮起又暗下。

    他只知她的名字长相,连她从何处来是不是洛临城人都不知道。她的出现与行迹皆是诡异,哪里都无法自圆其说,若是她真有来历苦衷,不能轻易暴露人前,他又怎能置她于那种境地。

    不能赌。

    “无事。”

    他连慌都不会圆,杨嬷嬷怎么会信,只能斟酌他的脸色安慰道:“刚刚有两艘船的官爷先走了,那位会不会已经坐船跟着先走了呢?公子放心,回去奴婢便禀告老爷去寻,你且好好先休息。”

    虞兰时心想:下船后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日暮西垂的江渡口,大船落锚。

    在此之前,定栾王剿寇大胜的捷报早已有人呼喝传遍岸边。拥挤围观到江边的人数还胜过去年上巳节那天。

    “再不是像之前连州兵那样虎头蛇尾的罢,那些贼人是真被除了对罢?”

    “那是,那可是定栾王,曾经……”

    “船上那么多人,哪位是定栾王?”

    “看,那些被绑着押下来的都是贼人,天爷呀这次是真的……”

    秋色飘零,人头熙攘。

    诸多看热闹乱哄哄中,真正为这场劫后余生切切痛哭欣喜的只有前来接船的虞家人。

    辛管家带人抬轿等在渡口最前,他提着灯,在天光黯淡的暮色中犹如一盏照破冥河虚妄的引路灯。

    脚下的逐麓江开始倒入墨色卷起夜风。

    虞兰时在踏上不再颠簸虚浮的实地时,甚至有一些荒谬的不适感。

    辛管家迎上来,“太好了太好了公子,平安归来否极泰来!老爷夫人正在府中等你,夫人实在受不住风寒,老爷只得一起陪在府中。他们担心得很,还好还好……”

    惊喜交加下,连一向沉稳寡言的人都控制不了情绪激荡,边说着边请虞兰时上暖轿,要快些回府去。

    虞兰时被簇拥进暖轿,熏香暖意冲面而来,他靠枕疲乏地撑额合眼。

    辛木跟着一道挤上轿,坐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公子的表情像被人抢去了一兜糖。也可能是好多兜。被抢了糖的表情从他一间间去敲那些舱室门开始,直到船靠岸都没有从公子的脸上消失。

    他和杨嬷嬷都不知道公子在找什么。嬷嬷问了几次,公子都没有回答。明明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不再又冷又饿,可是公子却不是很开心。辛木将这些话偷偷说给杨嬷嬷听时,被她轻轻敲了几下脑袋。

    “公子只是累了。”嬷嬷叹了一声。

    是吗?可是公子几年前病得最重的时侯还能笑着丢玉佩玩,公子现在都不笑了。辛木不敢再把这话说出来。

    轿子被抬起穿过嘈杂人群,进了城往阑井街的方向走。檀香起烟,轻得不能再轻的摇晃中,辛木瞧见公子抬起轿窗帘子往后看。

    又是一年木芙蓉时节,花叶拂过轿顶,合余晖落了一地。寒江骤远,残阳寥落,遥远山峦经年不去的雾霭被夜色染透。

    孤鹜过水,惊了谁的一捧长梦,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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