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险境
上玄武正元年,大雪。
兵戈止息,四海升平,历时十八年的战乱终于结束。如今的上玄国,万邦臣服,乃是人界的主宰。
一代战神的背后是白骨累累,萧氏军旗,风声猎猎,尽作往事。青川镇旁一个不起眼的山谷,将军纵马踏月而来。
或许是因为它靠近黑雾森林,方圆十里内了无人迹。这片森林越往深处越是一片黑雾掩盖,阴气极重,是传说中异界的入口。
黑雾森林又被称作迷途森林,恰如其名,常使人迷途而无返。
他抬头看天——
竹林月下,美则美矣,未免太过寂寥了些。
但今后不会了。
他想着,自己步入战场时正值青年,回首已是两鬓斑白。世人皆道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上玄的辉煌却不再需要他的存在。
功成而身退,天之道也。
“吁。”
马儿应声停下,前方地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布团,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他下马走近一看,清秀的脸庞,甜美的睡颜,竟是名婴儿。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被弃于此地?
自己征战天下十几载,发妻早亡,唯一的儿子在很小的时候便已失踪。也是这孩子命不该绝,荒芜山谷中一线生机,他归隐前夕与之相逢,更是天降大礼,不由喜上眉梢。
明月夜,竹林,小河。还差一座茅屋呢……
将军笑了笑,抱起睡梦中的孩童:“我从此无名无姓,而你,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月夜寂寥,离人不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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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后,上玄国边境,风逆谷。
又是一年秋来,寒风萧瑟。小山丘上的墓碑旁已经长满杂草,孤伶伶的立在那里,显得格外荒凉。不远处是一间简易的茅屋,其上落满灰尘,看得出已是久无人住。
一名少年缓缓走来。
他头发简单束成一个马尾,衣衫褴褛,却不掩清丽容姿。
片刻,他于墓碑前驻足,神色决然,脸颊无声滑落两行清泪。
那是一块无字的墓碑。
少年在墓碑旁跪下,轻言道:“五年了,师父……徒儿不知您姓名,又恐仇家发觉,才至这墓碑潦草。”
“五年来,我逃亡四方,颠沛流离,今日才得以回来看您。”
“不过您放心,挽儿无父无母,承您养育,情深义重,不论仇人是谁,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为您陪葬!”
一字一句,是刻骨仇恨。
月不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她如往常一般去附近的青川镇上买些粮食,回来时茅屋依旧,师父却惨死家中,木桌下用血写着一个字:逃。
年仅十二岁的她,眼睁睁看见师父的胸腹部被破开一个大洞,伤口边缘整齐已极,血肉飞溅一地。对方只有瞬间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才能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法,绝非一般武人所能为。
直觉告诉她,敌人很强大。
师父曾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不可以常理揣摩之,因为他们逆天修行,拥有无上的力量,上可风云变色,下可倒海翻江。
他从不怕死,但死无济于事。因此月不挽女扮男装,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逃亡。
这期间她受过不少伤,吃过无妄峰的闭门羹,听过无数人的嘲笑声。当然,也见过许多高手。
她想拥有力量,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就连无妄峰的守门弟子都能对她嗤之以鼻。
背后突然响起飒飒风声,月不挽不得不回到现实。
不止一个人,很多人……
明目张胆,丝毫没有掩盖行踪的意思。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没把自己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二是对方是友非敌。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第一种。
“终于等到你了啊,小朋友。”声音从后方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讥嘲。
月不挽拭去眼角残泪,从容起身。
对方并不急着出手,也许只是想看她露出恐惧的神色,看她挣扎求饶,这是对于蝼蚁最后的宽赏。否则,这刀恐怕早已驾到她脖子上了。
她转过身来,面前是十来个黑衣人,为首的已然摘下面罩,想来便是刚刚说话的那人。
呵,好大的阵势。
月不挽淡淡一笑:“哦?那各位可久等了。只不知在下何德何能,竟要劳烦数十位高手出动?”
为首那人大笑道:“哈哈哈,就凭你一区区凡人,也配?他们只是来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和你那自以为是的师父一个样……”
话未毕,月不挽腾身而起,拔出腰间匕首,即是蚍蜉撼树,欲求一战!
师父在世时,曾教过她一些人界的轻身功夫和武学拳脚,用以对付一般武者绰绰有余,但倘若对方是修炼者,则不可同日而语。
人界武学博大精深,但重在招式而无灵力。修炼者基于自身道心,可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通常称其为灵力。
只寒光一闪,月不挽手中匕首直指那人命门,眼见他命丧当场,却是唰的一下移了开去。
那人轻抬右手,一道白光乍现,月不挽来不及收势,只觉身后一股气劲袭来。她回头,一头青丝散了开来。
月不挽身着男装,便是普通人家少年的打扮,那衣衫虽是饱经沧桑,破烂了些,却也利落干脆。加上她没有刻意打扮,简单束起来的头发,竟似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显不出一丝女儿气来。
而今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好似泼墨,她眉如远黛,目色冷然,不由增添了几分妩媚。
“我就说嘛,宗主让我们找的,可不是个少年啊。”那人笑道。
……宗主?
月不挽没有放过他们话里的每一个信息,全部狠狠记在心里,看来此人口中的这个宗主,必定与当年杀害师父的凶手脱不开干系。
她一击不成,心下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实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见那人只是避让,也不急着再与打过,索性静观其变。
这时,旁边一个黑衣人上前,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听闻萧扬终生只娶一妻,他唯一的儿子也早已失踪,这女子……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
为首那人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走向月不挽,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凑近道:“私生子又何妨?真是个绝色佳人,不如享受享受,再杀?”
萧扬?私生子?
……他们在说什么?
月不挽按下心中疑惑,这时候情况危急,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她虽心下厌恶,却是一笑,那笑容明艳而诡谲,“只怕你享受过后,便舍不得杀了……”
面上是笑着,手中是把刃。她手中匕首向那人心脏要害处此去,力道拿捏得当,是人界武学中一道极厉害的招数,名为“有进无退”。
匕首即将触及那人衣衫,却堪堪停住,再无法移动分毫,终究是——技不如人。
月不挽本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趁着他注意力转移,拼死一搏。现在看来,此人必定是修炼者。
师父的武学造诣于凡人来说已是登峰造极,唯独遇见修炼者,则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那人只用两指便捏住了月不挽手中刺向他的匕刃,脸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自矜,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刚刚不是说要报仇?怎么下不了手啊?”
月不挽嗤笑一声,突然松了手,那人见状轻点匕刃,匕首飞速翻转了几圈,最终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匕首落地一声响,便如发出命令一般,那人毫无征兆挥掌向月不挽击去,掌风凌厉而来!
月不挽到底是习武多年,敏锐的直觉和下意识的反应使她于瞬息之间侧身闪避了这挟着风势的一掌。
那人一掌落了空,也不改变方向,直直向前冲去,恶狠狠说道:“看来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话音未落,那人随即旋身飞起一腿,来势甚是迅疾,月不挽感觉身后正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她袭来——
太快了!
月不挽心中念头一闪,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背后遭到重重一击,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扑去。
咚!
……好痛。
月不挽不是没受过伤,却从未如此难受,方才那一击有如泰山压顶,将她踹在地上无法动弹。
只感觉后背火辣辣的疼,鼻子冲的不行,脑子昏昏沉沉,眼前场景也模糊不清。
是血……
恍惚看见眼前的斑斑血迹,湿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来,入目渐渐是一片鲜红。
啊,有点惨呢。
此情此景,月不挽竟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了一番。
“不过如此嘛,小朋友?”那人一脸傲气斜眼睨着倒在地上的月不挽,抬起脚重重踩在她身上说道,“蝼蚁就是蝼蚁,还敢妄想与我抗衡吗?”
月不挽被他重重一踩,不由吐出一口鲜血,胸腹间闷的难受,好似五脏六腑尽碎一般!
无法动弹。
不就是修炼者吗?
你们不过是运气好了点,凭什么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我月不挽若是有缘得以修炼,又岂会落于人后!
仇恨、不甘……她意识一瞬清明,眼里闪现出骇人的冰冷,以及滔天的杀意!
当然,此时正肆无忌惮踩着她那人毫无所知。
那人身后十来名黑衣人依旧毕恭毕敬站在原处,头领在出手对付一只蝼蚁之时,他们自然识趣不予插手。
更何况,他们都清楚,这位慕容公子向来好色,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寻花问柳,这女子姿色上佳,他又岂会放过?
荒凉的山谷,一时无声无息。
远处,一抹红色身影掩于树影婆娑间,他一副黄金魔纹面具,遮住了小半张脸,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衬着他此刻嘴角勾起的笑,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妖媚来。
他不紧不慢,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享受,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远处那名被踩在地上的女子。
“那不是天道宗的慕容凡么?呵,臭名远扬,扬到本尊的家门口来了……”他声音不急不缓,有种难以言喻的高贵优雅,几分嘲弄,几分蔑视。
片刻,他狭长的双眼微眯,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咦?这女人的眼神倒是有趣,好大的戾气呢……”
只见慕容凡再次抬脚踹了下去,月不挽整个人滚了一圈半,方才仰面朝天。她长发散乱,满脸血污,唯独一双眼睛明亮至极,正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慕容凡看见她的眼神,不由得心下一颤,究竟为什么他也不知道,竟是无来由的害怕起来。
片刻,他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还不是任凭自己拿捏!
慕容凡大笑起来,那声音荡漾于山谷间,刺耳之极。下一刻,他一掀衣袍,竟然跨坐在她身上!
月不挽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刀剑加于身,也从未有所惧。
仗势欺人者,一身修为又如何?不过是无知鼠辈,尚且洋洋自得。
她渴望力量,渴望强大,却从不渴望如他们一般!
如今看着眼前这人的所作所为,她却心下惊慌起来。
死则死矣,若是……她今天才十七岁,正是大好年华,花一般的年纪。
身后那群黑衣人都识趣转过了身去,看来是早已习惯了如此场面。
月不挽想要动弹,身上却传来剧痛,似乎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一般。
唔……伤的不轻啊。
奈何眼前这人实在令人生厌,月不挽索性闭上眼睛。
听闻世上有厉鬼。
倘若人死前饱受折磨,怨气集聚,便可化作厉鬼,一了生前夙愿。
既如此……
她睁眼,竟是笑了:“你,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