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肺腑皆空
修道之人与天挣命，以命相搏。可惜道途漫长，命数多舛，自古天命如刀，命比纸薄。
说得多了，真有人信了这命数的鬼话，不知什么才是真的命比纸薄。
反正与那高高的云天作比，谁的一生不是只有薄薄的一层呢？何必再分什么高低贵贱。
故而慈爱，故而普度众生；故而从容，故而悲悯世人。
明灭想，那是谎言。
明灭不是修道之人，她是那条无止无尽的道法之途，她挣不了命，只能从命而生。轮回拆魂灵、破死生，诞生于尘埃，本身就是蝼蚁的道法，故而她也只能做一只蝼蚁。
只有最底下的蝼蚁，才能品味出高层云天上不分高低贵贱中的低贱，是如何在无数人不知觉的虚伪中落地生花。
她和怜天独同样因瑶月尊者的私欲而生，一个因来自尘土划归尘土，一个因补漏高天而生于高天，一个是凡俗之人的仙门，一个是仙门之道的凡俗。在一个出发点上以两个世道的命数平行，是两个完全相反且互补的两人，那便是命运的最初。
作为瑶月尊者想要补救因恋爱脑复活恋人而阴差阳错所造出的泼天荒唐下谱就的新道，这重新来过的一千来年，可算是她向命运偷的，因为她应当已经存在了，又因瑶月尊者斩破自身故旧而不因存在。
瑶月尊者的死活不明不白，这个世道的存在不明不白，她的位置便也不明不白了起来。
她天生天知，她是瑶月尊者存活于世的另一段时间，却仍然得到了一份崭新的人生。
若等到了瑶月尊者斩道见法的节点，她能猜到自己多半会有两个可能的结局。要么道法塑成，道果圆满，入道新法融入当前天道成为一条永恒的规则；要么旧法已久，四方天道摒弃，自此陨落消散。
她是一尊次品，无论是完成或者销毁，次品本身都应该无法存在。
说实话，这一千来年明灭过得并不快活，甚至还有些痛苦，如若能就此一刀两断地消散，倒也不枉为一则好事。
只是啊，只是。
天道作为曾经的旧法，想要湮灭新法，明灭却想要当后者。
天道回拨时间，强行打断了新法塑成的进程，所有定居已经更改，野马脱缰般在既有的路线上朝着五花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她还是未完成的道法，却失去了让她塑成己身的条件。
比如曾经如浩劫般席卷整个仙门与人间，留下瀚海一般的死亡数量。
那些漫长的死去的光阴，是她再怎么丧心病狂也难以填补的数量。明灭打着宗教的旗号，在漫长的轮回中一个个去追溯那些死去的光阴，在他们死后将那些所谓的魂灵重新约束在她的道基之上，纵然如此也是鞭长莫及。这一次许多事情已经更改，她做不到许多，只能等着审判她的结局到来。
本应如此的。
——但明灭想，这不是还有现成的死生大道摆在那儿吗？
瑶月尊者发了失心疯，执拗地想将千年的偏倚导正，在他看来，那场世事的浩劫中大约有他脱不开身的一份子，他的愧疚和自惭将自己淹没，因而借着天道的动乱，想将结局定格在这一次的时间里，想让一切回归正途。没有轮回，没有浩劫，没有那么多痛苦的生离死别，没有爱而不得的两人。
他将蛮荒的归于蛮荒，天道的归于天道，他将自身的道法消解在他原应身死道消的一刻，于是一切能够重归于好。
瑶月尊者自欺欺人，觉得换了一个尊号，世间就斩破了从前跟瑶月尊者脱不离关系的一切，能够重头再来。但能够重新开始的那位‘伯容谦’，不是早就已经被他自己一剑刺死在千年以前了吗？
明灭是他一生道法的投射，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但不免还是觉得这已经算是极端扭曲的另一面。时间如同奔流不回的江河，他竟还想着复原当初，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自我满足虚伪吗？
瑶月尊者坐在蛮荒深处一夜垂老，眼睛失去了光泽，仿佛真如行将朽木的老人，吐尽最后一口气便能安然离世，这一生的梦幻泡影如白驹过隙，掺活了半辈子的荒唐，也要在死前了结了。
他看到无数人无数物死去前的身影在他眼前挣扎，看他们的不甘，看他们的痛苦，看他们风化的白骨淹没在尘泥中被时间遗忘；看他这一生路过的荼蘼，所做错的，和所拖累的，那些频繁切换的影子最终凝结成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她在这些破碎的时光组成的大雪中来到他身前。
瑶月尊者看着她蹲下来与他对视，好似一眼望去，有千千万万死去的魂灵通过那双瞳孔回望。
他听到女孩平静地诘问：“那些死去的人要怎么算呢？”
明灭问：“你满足了自己的爱恨，觉得一切已经重来，但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些在这个时间再也回不来的人，那些真切存在过的，那些要怎么算呢？”
“也随着你的假想，一切烟消云散了吗？”
大约是当头棒喝，有迷途者失路醒来。他仿佛活了一生浑浑噩噩，在众生的愕然中站直了身，往前直走，又走到最初。
整个蛮荒深处中一片苍白，茫茫大雪覆盖了一切，快要吞没那个仅剩的人。在风雪中，她的身影看起来已经十分寡淡了。
怜天独正在深陷‘热恋’中，陆从生过于执念的爱欲主导了绝大部分的思维，于是怜天独也只能被那过分执着的爱欲所影响。仅仅只是影响，正如明灭所说，不是疯了傻了，无法干涉到个人自己的思维。他不可能真的坐视明灭打起瑶月尊者的主意，也不可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帮凶，在面对瑶月尊者的环节上，她必须自己一个人面对。
她将与怜天独相遇直到如今的时间做成了一个短暂的轮回，在这个轮回中做过无数的选择走向无数的结局，怜天独困于轮回中一遍遍经历着不同的往昔，开端即是结尾，每一次走到明灭时间的尽头，他们又会重新相遇。没有经历过的事就无法留下回忆，怜天独想不起来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后还需要一个非常恰当的时机。
需要瑶月尊者死生将尽时，道果初露端倪，他的量级要消散得足够轻，轻到她可以撼动这一尊死生的庞然大物，将他送往轮回的尽头，没有了存活的立场，无论哪一个身份哪一个时间的瑶月尊者，在这个世间上都再无立足之地；又需要那些消散的死亡在他的道果上还未完全离去，这样才有足够的魂灵立于死生大道上，她可以用曾经的‘嫁接’之法，将瑶月尊者的道途嫁接于自身之上，补完一整段轮回。
再然后，便是需要时间。
等一个尘埃落定的终结。
可惜千算万算，总有为难。
她毕竟只是未完成的道途，别人无法干涉，她也做不得太多。怜天独破轮回而出，一切轮回重归原位，瑶月尊者重新定位落足到世间，她动摇不得他道果的基石了。
果真是尘埃落定的终结。
明灭环抱着膝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怜天独迈过遮掩死生的大雪，坐到她身旁来，发现她眉目飘忽得寡淡，皮肤薄脆如纸，好似一触碰就要散去。
他不敢伸手去碰她了。
反倒是明灭，从他眉睫上清风拂过，冷冰冰的风按在他的皮肤上渗透进来，同梦境中分毫不差。明灭小声说：“剑尊，你可真是会挑时候。”
她问道：“达成所愿，什么感想？”
怜天独想了一会儿，低头说：“只感觉做了很长的一场梦，醒来什么都忘了。”
明灭笑起来：“你这大概纯是欠的，”她轻轻地往他身上靠，像是万千个轮回中的寻常，她坐在屋外的摇椅上，整个人环挂在爱人的身上，“怎么会反倒叫你爱我了呢？”
“我这就要走，才尝到了情爱的人，这不就会变得很惨了吗？”
怜天独苦笑着说：“你也知道啊。”
明灭轻轻地笑：“顺风顺水的人，可能活该往后倒霉一些吧。”
怜天独说：“这话听着就像恨我一般。”
“嗨，”明灭摆了摆手，“拜你所赐我所筹谋的一切功败垂成，我说什么了吗？”
怜天独只是笑。
“剑尊，”明灭突然抬头看着他，伸手撂开他额前垂下的发丝，“别突然摆出一副这么可怜的脸。”
她轻声道：“多少会叫我有些不忍心啊。”
怜天独道：“你若是真有心能忍，也不会一直耍我绕着你转。”
她有些无奈：“那你还爱我？”
怜天独：“”
怜天独说：“我不知道。”
明灭突然就想起刚见到怜天独那一会儿，他看着高洁如明月，与世故隔离得很远很远。明灭妒忌他，妒忌他魂灵轻快明亮，妒忌他心神潇洒健全，忘了第一眼不知怎么的觉得他可怜。
明灭问：“你是谁呢？”
怜天独看着她。
明灭跟他说道：“瑶月尊者，怕是瞒了你一些事——有关你的。”
当前的时间线中‘伯容谦’已死，瑶月尊者立足于曾经的时间，但他目前存在于当世，因此‘伯容谦’又应当是存活的状态。天道为了补完这个逻辑的法则，才将怜天独带到世上来。他无限趋近于‘伯容谦’，有着两世的意识，有着相似的经历与性子，有着同样轨迹的人脉与联系，他应该是这个时间线上的‘伯容谦’——但他又不属于当世。
否则拿一个存在的轨迹去填补另一个空位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
怜天独完美地满足了一切的要素，完美得不像是偶然的发现，更像是特意塑造一般。比如明灭同属天道天生天知，可看见他时，却望不见他所谓的‘第一世’。
——可如果是特意塑造，又从哪里去找不立足于当世，存在两个时间内、符合条件的人呢？
就如同，就如同，如同她自己一般？
她话说了一半打住，怜天独没明白她所说，只是听她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又忽然笑了起来：“我有太多的疑惑，给不了你更多，你有不满，去问瑶月尊者好了。”
明灭说：“反正他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有的他折腾的。”
怜天独看向一旁，和真人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他注意到附近的两人，缓慢地爬起身。
和真人不解地看向明灭。
他纵是迟钝，此刻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明灭往怜天独的怀里缩了缩。
和真人问她：“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他在这一刻老去，佝偻得像一个皱巴巴的泥团，又像是凡俗间万千再平凡不过的一位老人，无助地回顾前身。
而这个老人，这一生又有多少牵扯啊——
明灭想：“天上的神明，自然从未注意，自然从未想起。你们沉浸在自己的爱恨中，就算有多余的正义，又如何肯垂怜地上的蝼蚁呢？如何会去想是非功过，可有哪位无名会动容？”
熙熙攘攘中，也只有数也数不清的蝼蚁被洪流裹挟而走罢了。
明灭道：“若这不是你们的错，那我要去争，也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