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糊涂十二
明灭看他站着发呆,抬起脑袋来,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怜天独久久没有回答,明灭又要开口,瞥见怜天独的神色,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迅速低下头来贴着怜天独的耳朵,小小声地笑道:“发现啦?”
“嗯。”怜天独把背后的人往上掂了一下,跳上孤鸿,朝着广陵外离去,“什么时候的事?入了广陵之后——还是我开始调查你的事那时?”
明灭笑嘻嘻地:“比那还要早得多呢!”
太潜移默化,又太顺理成章,以至于怜天独甚至没能发现过来自己身上的异常。
怜天独确实对她的颜色有一照面的惊艳,在一开始的冒犯后那点儿惊艳所积攒出的好感度也一瞬间降至谷底,留下来的只有不愉快和警惕。
明明是对这个人充满怀疑。
——是什么时候起,他默认自己对明灭一直是有好感存在,而且好感有明显增加的趋势,不减反增,以致明灭后续的所有出格行径他都自然而然地接受;是什么时候起,他不怀疑明灭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有着超出常理之外掌握的异常,也不怀疑她对和真人相关之事懂得似乎太过多,又自觉主动地默认了明灭所说的话都是真,下意识顺着她话中的意思去做;又是什么时候起,他明明对着明灭有了一定性的警惕之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对她的冒犯表示宽容纵容甚至是习惯?
他是这么好说话,这么毫无防范甚至于懵懂的人吗?
最为匪夷所思的,还有他此前明明也想到过这个关键,却没觉出丝毫的怪异点,反而自然而然地跳过了这个异常还为此找出借口,转而把一切都归为——对漂亮姑娘莫名的好感?和美女的小把戏?
这是一个遵照常理和他本身性格能总结出的结论么?
明灭晃着腿,在他背后思索着,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一点儿印象来。明灭笑道:“我想起来了,是瑶月尊给你留下的灵明草吗?我以为你会一直发现不了的?”
怜天独看向自己的手腕处,自从李桑那件事过后,和真人给他寄过来的灵明草被他做成了铭牌的装饰缠绕在上。
明灭又道:“别看啦,灵明草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又没有迷惑你的神智,你这不是还挺清醒的在思考嘛?”
怜天独背着人御剑飞在最高空,正往蛮荒的方向而去。他心说:现在还没把你原地放好赶紧跑路就已经够不清醒了。这个想法刚落地,他又把人往上托了托,好像怕自己真把人给掉下来似的,明灭感觉到了赶紧把他缠好。
怜天独问:“那是什么。”
明灭埋在他脖子侧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风把明灭宽大的兜袍吹得噼里啪啦,一下子全都盖在了她的脸上,也盖住了小小的声响。
她说:“是爱情呀。”
明灭说:“你游离于世那么久,不是一直想体会爱情的滋味吗?”她抹开脸上的纱绸,在怜天独的脸侧轻轻印下一个吻:“恭喜你剑尊,现在你终于落地尘埃,欢迎来到这个爱恨嗔痴都庸俗得愚不可及的俗常中。”
怜天独静默不语,好像有什么东西,真因她落地的话音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明灭虽没有仙骨仙缘,也没有灵力,但确实有在道途上好好走着。尽管她都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她自己的道途。
一开始看见怜天独的时候她确实只是单纯的有意逗他,那个时候她还没下定决心接近怜天独,但对于从未见过的宿命,她还是动了一点捉弄的坏心思。说他是后娘养的也只是一时兴起,看那张假装板正的脸,明灭内心没忍住翻了翻白眼,心里说:又在装,又在装。
——她对怜天独的了解恐怕比了解她自己还要深,哪怕他们此前从未见过。若非如此又怎么配称之得上是命运呢?
怜天独果不其然地有些愠怒,虽然没太表现得出来,但明灭心里清楚,若没什么意外,他明天是不会让自己再见到他了。
明灭瘪了瘪嘴,心说真不经逗,然后转身一跳,在怜天独反应过来之前迅速跑掉了。
——那时候她真还没想怎么着了怜天独,大约是惊讶的脸色太过好笑,又可能是恶劣的心思被‘既定的宿命’那点不甘心所影响,也可能只是单纯闲得发慌。晚上睡前,明灭不自主地把那张惊讶的脸回放了好几遍,觉得实在好玩,于是决定明天还去逗他。
他生气了又怎么样呢?多半是还没习惯,于是明灭把接触过的小弟子们对她的‘无可奈何’,遏空对她的‘宽容’和‘习惯’放了一点到怜天独的身上去。
只是一点儿影响,一点儿并非他自觉主动生出的情绪和感觉,让他体验了,让他感知了,甚至不影响他本人的思考和神智,悄无声息,这样的手段闻所未闻,自然没人能够察觉。
果不其然,前一天还在生气的怜天独很快对她放下戒心,重新打开了那扇窗。
这种情绪影响的效果在他身上未免也太过立竿见影了一些,大概不排除怜天独本人就十分好哄的缘故。
明灭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人还真是个直白的小孩儿心性啊。
而且他做菜比素斋堂好吃多了,她决定天天去蹭饭。
不过很快明灭就发现,那实在是一个,不怎么理智的决定。
毕竟她太容易嫉妒了。
怜天独,这个跟她共生了一段命运的人,这个已经近千岁经历了风霜的修道者,却还能保有着那样干净,那样天真而坦荡的气息。不难想象,他的人生一定是顺风顺水的、一路无往不利地披荆斩棘,像个主角一样,淌过重重劫难最终获得成功——噢,不是像,他本来就是主角。在这个被瑶月尊者颠覆了法则,搅乱了水之后的世界的主角,天道把他填补过来,自然要顺顺当当地庇佑他至如今。
作为同样因这一段混乱的法则所诞生的另一位,这怎么能不让她嫉妒呢?
明灭问他,如何扭转已经发生的结局时,怜天独莫名其妙,他确实听不懂。不过那天的天色实在是太好了,有万里无云的晴朗,就有直白不知转折而投射的光,那双听不懂的眼睛微微瞪大,不太赞同明灭所说的话。里头澄澄澈澈地只倒映着坐在窗沿上的明灭一个人,顺路装下了她身后大片黄昏的辉光,她一个诧异,就在里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自己。
那双眼睛可真好看啊,明灭心想,突然心思发痒,就有点想亲亲那双眼睛。她动作比念头转得还快,一个没忍住就伸了手。可惜对方反应得更快,阻挡了她的行动,她只能顺势往下掉,掉进了对方的怀中,看着他措手不及的模样。
近一千年,还能倒映着夕阳中黄昏纯粹余光的眼睛,叫人怎么能不去嫉妒呢?
因他什么都没想,只看着她。
明灭改变了主意,反正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不如跟着他,反有一个突破口了。
她觉得这样的氛围还挺好的,怜天独对两人的相处模式适应得很快。离开雷音寺时,明灭甚至已经不用再施加什么影响,怜天独已经习惯了自己这种气来得快消得快的状态,很寻常能将明灭视为无物,并对她的小动保持作听之任之,反正我不懂之的态度。
明灭只觉得好笑。
来到书院之后明灭更是轻松了许多,一个新的环境,是最容易有新突破的地方,满院上下都是对他们这一身老夫少妻皮子的好奇,她也乐得作威作福,顺便为自己的新生活铺上顺畅躺平的大道,她将这一点一滴的好奇悄悄挪到怜天独的身上去,一点一滴地悄悄影响。
——不过不愧是只能修道须臾的人,脑壳子就是够呆够硬,什么都容易产生,就是不太能够产生好奇,仿佛天生缺一根筋似的。明灭气得一口咬在怜天独的脑袋上,被怜天独无奈地揪下来。
书院的生活真的非常安逸,怜天独虽然嘴上不说,但骨子里就是温柔的人,不动声色地把她照顾得很好,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甚至让明灭产生了一点儿就这么过下去,寿终正寝也很好的感觉来。
与此同时,怜天独身上的‘习以为常’和‘纵容’的情绪,也已经饱和到不能再饱和地步了,哪怕他毫无所觉,嘴还硬。
明灭心说这么发展下去很危险啊,于是决定出门找点别的东西来掺活掺活。
她开始频繁地往村庄外的乡野市集上晃荡,人越多的地方,情感、情绪、感受、这一切东西混杂起来,简直多得都要爆炸。
摊贩老板们招呼她时的‘热切’、阅览商品货物时的‘等待’、村口妇女闲人们一起拉人攒局时的‘算计’、茶余饭后互相闲谈彼此间杂话的‘怜爱’、甚至还有陪着小孩儿相互顽闹时的‘畅快’可惜怜天独不常出门,这些情绪施加到她身上又只有很少的一点,她再把这些带回去给怜天独分享体会,又是层层递减,少的不能再少。但总之,明灭还是把这些一股脑地全丢在了怜天独的身上,书院的学子们她也不放过,去跟更多人交涉,又把这些感受都带回来。
只是这个迟钝的人啊何时才能开窍呢?
怜天独沉默地听着,听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施加到自己的身上来,他心里竟泛不起一丝波澜,反而会觉得太正常了,确实是明灭的作风。
他真想为自己的自觉捂一会儿脸,可惜手还抱着罪魁祸首,暂时没空。
怜天独心说都病入膏肓到这个程度了,哪里是这些那么宽泛,那么杂乱的情感所能概括和影响的?
怜天独说:“还不止。”
“不止这些。”
明灭当然道:“我还没说到转折点呢。”
怜天独不解:“还有什么转折?”
明灭就告诉他:“你还记得小陆吗?你那个姓陆的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