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糊涂九
怜天独平时不太对她的事情感兴趣,或者说不对除了相关到他身周的任何人的事情感兴趣,平时若不是明灭抛出和真人的饵食来逗逗他,他基本也不怎么理会,也不怎么上钩。如今一反常态关心她的事,明灭看着对面突然奇奇怪怪起来的人,手上把汤汁和饭都给搅和在了一起,她脑子里想着,试探说道:“你跑去揭我老底啦?”
未得许可打探人家往事到底不是什么光明事,文明人怜天独脸一下子有些泛红。
明灭看他可疑的沉默心下便了然,她没生气也没抵触,甚至是有些喜上眉梢的颜色了,一副大惊小怪的面孔作了起来:“哇,剑尊,你居然也会对人好奇,你知道好奇心有多不妙吗?”
她上前抓住怜天独的手,被屋子里煨暖了的温度从指间跑了过来,怜天独不敢看她,低下头就看到被对方抓着的手,过分纤细的手搭在他被岁月消磨得粗粝了的双手上,冷得脑子一激灵。怜天独下意识觉得她又要作妖,应该马上躲开她,按常理,他也本是会马上闪开的,他技不如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然后明灭继续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开始今日新一轮的拉锯战。可他有那么一瞬间就这么看着看着,看得脑子里好似分裂了似的,他想马上抽开手,又觉得不应当躲开。
怜天独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心里想着为什么呢?
想不出来。
怜天独摆着那个姿势坐着不动,他没有躲开,明灭便顺着坐到他的旁边挽上手来,她听见怜天独问:“有多不妙?”
明灭说:“你愈是好奇,愈是想得到解答。愈是想得到解答,便与我联系越深。”明灭脑袋挨着怜天独,手指扣过他的掌心,跟他十指交握。怜天独的指甲剪得很短,指间是圆的,被明灭忍不住搓了搓。“剑尊啊,除了几百年见不得几回的和真人,你和谁曾有结下过深入的联系吗?”
明灭道:“大费周章走这条道途,可不是不得已么?”
怜天独看着底下,跟着把手扣了起来,明灭的手就没法乱动了。
明灭盯着两人的手楞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青瑶尊到底是没赶上好时候,他和你同门情谊多年,若你当时也有这么多的好奇心,他和趋家那位未必会走至如今。”
话音刚落,明灭就感觉到手被狠狠握紧了一下,这点不痛不痒的抗议甚至说不上是警告,仿佛怜天独对她这张不好好说话的嘴已经很习惯了似的。他刚探了明灭一个聊胜于无的底,明灭就把他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是半点不肯输阵。
怜天独皱着眉,颇有些不解:“我想不太明白,有些时候你确实”
文明人怜天独斟酌了一下,本想说‘勾引’,自己觉得荒唐,想说‘诱惑’,又觉得不太对劲。
“确实是想获得我的好感。可每次却都非要刺我一下才舒坦,这是个什么心态?”
明灭眨眨眼,猫似的往旁边的手臂上蹭了蹭脑袋:“谁知道,兴许是不合时宜的善心。”
明灭抬起眼看他,正望见偷偷打量过来的怜天独。明灭问他:“我失败了吗?”
怜天独怜天独不敢回答。
他眼瞅也快奔千了,活了一千年的优质大龄单身男老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看个漂亮姑娘就幻想能发展点什么剧情的小青年。到了他这把年纪还没发生点什么,那就是真发生不了什么,在大润发杀的鱼能支援非洲大陆,心早就冷得和花果山的石头一样硬。他道途差这十几二十年?真惹不起,别说是跑回广陵,他随便找个山旮旯闭关一窝,放弃这一头将尽的老朽,人生重头来过又有何不可?明灭还真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怜天独一开始确实对明灭有好感,因为她说得没错,这人刚好长在他审美点上了,从头到脚到眉眼,她浑身上下都好似一团烈焰,和他曾经遇上的、曾经认识的、曾经停驻的无论男女的人——都极其相似,好似这些熟悉的人的集合体,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张脸这个人应当是熟悉的。
虽然那点好感被明灭作得转瞬即逝,明灭的性格太过随心所欲,说不上反差,却难以招架,但要说厌恶,又不至于。不至于来不至于去,明灭一直不肯离开,怜天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关系发展成如今,得说确实是有他无声的纵容在里头。
单身得太久,他就是被美女的小把戏给勾引了。
怜天独明着暗着不解风情这许多年,头一回上钩,感觉青葱得甚是新鲜,心说说不好其中真就是什么宿命在作祟呢?
明灭心知肚明,料想他也不会回答,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声音,转而说回自己的事:“遏空大师和你说起因婆罗的事情啦?”
还没等怜天独回答,她一脸笑盈盈地看向他:“肯定是了,不然你也不会没得来由提起凡俗的事。”
她这么坦荡,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反倒叫怜天独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明灭瞅着他:“你怎么想?”
她补充一句:“我指因婆罗教派的事。”
别说因婆罗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要不是问一句相关宗教派别的大师根本没人知道,就算它仍然存世,怜天独对这种空泛似的、自欺欺人的谎言不看好。因婆罗抵制仙门,仙门说它是□□,那也半点没错。
不过它既已消失,怜天独怕又被怼,小声说了一句:“我不信教。”
明灭就笑,也小声地回了一句:“我也不信。”
除了那点豆腐,桌上的菜快凉了也没动多少,怜天独心说看得出是很抗议了,平时的明灭以吃为先,搞什么事都拦不住她吃饭的心情。怜天独用另一只能自由活动的夹菜,假装出一点镇定自若来,明灭平时从不提她自己的事,让怜天独产生了一种她对自身讳莫如深的错觉。却原来不是。
怜天独说:“你还挂着因婆罗的袈裟,嘴上说不信。”
明灭便道:“衣服是无辜的呀,这还是件品级不低的法器呢,没人穿就浪费了。”
明灭说:“因婆罗的人捡到我时,整个教派只剩下十多个人,我出生没几年,他们就都散了,我信什么呀我。”她轻轻嗤笑一声:“可能终于也脑子清醒认识到蝼蚁们的自我安慰不痛不痒,对漫长的仙门来说无济于事吧。”
怜天独说:“你同样十分排斥仙门。”
明灭耸耸肩:“我吃蝼蚁们的饭,注定为蝼蚁们而活,同样是一只小蝼蚁,排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便能指点众生的仙门不是很正常的么?”
怜天独不喜欢她这种口吻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不喜欢蝼蚁还是不喜欢高高在上,又或者是不喜欢这种泾渭分明的区分,他只是皱了皱眉:“你说你是我师父亲生,多少也是有关系的吧?为什么不去寻广陵。”
“你没信这个说法。”明灭从底下冒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眨眨眼。她说,“首先,你看见我第一眼,为什么不认为我是仙门中人?”
因为她既无仙骨又无仙缘,突破不了寿命的山海大关,注定无暇道途。若非是遏空点破,他也无法猜测明灭竟与他是同辈,明灭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总说自己是蝼蚁。
山海大关是人身肉泥自身的限制,没有仙骨,便无法迈过,迈不过山海大关,过了限制肉身便受此衰老崩散消解,天地定理,从来如此。正因如此,怜天独知道明灭竟也活了千年之久时,只是猜想她并非人类,而不是认为她用了什么手段延长寿命。
没有仙缘仙骨,便是广陵,最好也不过是好生将养到寿终,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
他看过去,看到那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噙着笑,好像想看到什么意料之中的结果似的。怜天独意识到明灭并不是想叫他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接茬说:“其次呢?”
“其次嘛,”明灭笑盈盈地道,“美女的事你少管。”
怜天独:
明灭刮了刮他的掌心,怜天独觉得像一阵风刮过,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当时在雷音寺中感受到的那种游离在外的,无法捕捉的感觉。
明灭低着头:“我确实觉得因婆罗的理念水月镜花,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无法否认,无力自保的蝼蚁在神魔鬼怪的世界中就是如此格格不入,仙缘仙骨终究是极少数,而极少数便是——”
极少数人才能攀登的阶梯,在大千世界眼中,便约等于没有。极少数是特权,极少数是奢望,极少数是求之不得,求而难得,极少数便是——
“——便是最下乘。”
怜天独问她:“为什么?”
“因为生而注定,也没法可选。”
既无法选择,难道不是最下等?
怜天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斩钉截铁道:“你想走一条别的路。”
怜天独道:“一条凡俗、蝼蚁、所谓大千都能共走的道。”
怜天独不明白,这和他或者和真人能有什么关系?值得明灭费心思来接近?他心说二人应该还没有这样的分量足够衡量这种等级的大道。
而明灭只是一脸无谓地瘫着:“也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