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糊涂四
这句后娘养的着实算不上什么好听的话,尽管对方并无恶意,在她的眼里,只是简简单单陈述一个事实。怜天独做了几百年和真人的亲传大弟子,第一回听到有人说他是‘后娘养的’,他——他还真没什么感觉。
主要是因为那个‘娘’是和真人,好家伙,和真人有什么竞争力,一百年到头见不了他几回,平时全靠电话联系,还爱接不接,一接就是缺钱了。
要不是这一回太久没收到和真人的消息,怜天独在外听到这个名字连心都不多跳一下,假装自己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和真人啥不行,隐踪匿迹最有一套,从前颐天真人还在位时,只要他想藏,颐天真人一个能掐会算断天机的大能,算个百来年都找不到他。
明灭再一次靠了过来,这一次怜天独没有阻拦她。明灭说:“这样,剑尊可以带着我了么?”
怜天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笑:“我师父那么大一个人,我只怕是鞭长莫及,操心他没有好下场,不过想来这和道友应当没什么关系。”
以怜天独向来老好人的做派而言,这话可谓是有些不客气了。
他灵感向来通达,除了很久之前被触及天道的东西干扰过,几乎没怎么出错。他察觉出明灭应当没撒谎,但是以和真人那种注孤生的行事做派和性格,说他突然捣腾出一个私生女来好像又不太可能。
怜天独下意识觉得她更大可能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确实有些好奇,但这点儿好奇还不足以让他继续容忍这些冒犯。
“怎么没关系?”明灭等了半晌,察觉了他的不开心和抗拒,但完全不放在心上,“咱们好歹也算沾亲带故,听说广陵剑尊生了一颗慈悲心,不打算照拂我这有缘人一二吗?”
沾什么亲带什么故,几百年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冒出来的亲女和养子的关系吗?她一上来就以和真人之说作胁,转头又好似什么没发生过的来这套哥俩好沾亲带故之说,莫名其妙之极,但凡怜天独涵养稍微欠些,都要直接把她丢出院外。
明灭毫不在意似的盯着他的眼睛半晌,还没等怜天独再度说出拒绝之词,她突然回头,眼睛盯着院外,随机飞快跳起身来靠向怜天独耳边说道:“那先说好了,剑尊,我明日再来寻你。”
“你等”她回头的时候怜天独已经感知到遏空正在向这一头赶来,他猜到她想跑,怜天独反应迅速,立马伸长了手要去捉她。他手指碰到了她的领子,刚使了点儿劲,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把人勾回来。
他仿佛捉住了一片云彩的边角,然后边角的影子从指间的缝隙里飞快撤去,他勾到了一片空气。明灭笑着跳远了,一下子就消失在小院中。
遏空说底下的小弟子都能把她捉到戒律堂几回,怜天独没料到她还有这一下子。然而她从手里跑掉的感觉仍然切实存在。怜天独混到剑尊的辈分自然不是全靠年龄,他不会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在发觉明灭已经落定到这座院子时,怜天独就已经锁定她了。
他这样的层级,锁定对方就等于已经将对方的命脉捏在手中,甚至已经当着面,挨着彼此,怜天独只要一个转念——然而这个转念之后明灭还是从他的封锁中轻巧逃脱。
怜天独定了定,相信了遏空的那个说法。她果真就好像一阵风吹过了他的重重防备,任他千般手段,又如何阻拦毫无顾虑的风声呢?
他这一回切实相信明灭与他是同辈人了。
然后从第二天开始,明灭一转攻势,抛下诱人的懵懂小弟子不理会,开始专心致志地骚扰山阁的贵客。
人毕竟是遏空邀请来的,遏空短暂地为这场祸水东引愧疚了一下,偷偷为底下免去不能清修之苦的小弟子松了一口气。虽说修道之人理应不为外物所困,但确实也难以强求小弟子们在这样的环境下长进心境。
明灭的骚扰无非也就那样,一点儿逗逗小孩子的把戏,没什么实质性伤害,对上道心坚定之人把她忽视就行。她见人不上钩,久了也就感觉无趣。
至于怜天独,遏空想,怜天独比他还要高一个境界呢。遏空双手合十,感叹友人的到来果然为他解决了难题,他在心底默默地感谢对方。
说,谢谢怜天独。
怜天独不知道遏空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已经发现了他忽然就没办法锁定明灭这个人的气息了,这对他而言着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无法跟踪对方的气息,就意味着怜天独无法感知到对方的行踪。哪怕是走过扬起的沙尘,路过檐下时吹过身旁的风,呼吸的起伏,指间的滑动,毛孔散发的热气,他统统都无法感知。
上一次这样对周围的具体情况一片懵懂的时候还是在他入道之前。然而当下又与入道前不尽相同,周围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个角落都尽收他眼底,他能察觉到此刻小院每一点儿细节的动态,却唯独无法发现哪里掺了某个人的异状,像一个没有实体的魂灵从他的世界中飘过。
他对一切仍然清楚明晰,唯独这个人从他的认知中删除出去了。
怜天独一个转身,明灭突然就坐在他的窗台上,就好像她是凭空长出来的,原来就应该待在那儿,是他一路过来,看漏了、看错了。
明灭回头看向他,怜天独在厨台上拌凉菜。他虽然能辟谷,可与俗尘浸淫多年,这些凡俗的习惯早就落不下身。山阁中大多都是辟谷的佛修,山底下的百姓们送了素斋上来,看他颇有世外高人风范,便顺便给了他一点自家种下的瓜果蔬菜。
一丁点蔬果,怜天独没有太亲近的弟子,平时也不爱使唤人,没打算拿到厨房去喊小弟子们帮他做,拿回院子里简单地拌了拌。明灭看着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双筷子来,回身就是一筷子夹走他碗里的凉菜,一边嚼着还一边奇怪地问他:“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怜天独抱着自己拌凉菜的碗,内心就是非常无语。
他往后挪了一点儿,明灭头也不回,手再放回去夹时便夹不到。她也不动,维持着举着筷子的姿势悬空挂在那里,硬是要和装看不见的怜天独僵持,完全是吃准了怜天独心里到底磊落,不会跟这种小事上为难她的心态。果然僵持了没一会,她手底一动,又能夹到菜了,她往嘴里一放。
怜天独觉得好笑,觉得她这样的举动十分幼稚:“你好像很熟悉我似的。”
明灭回头看了看他,看了几眼便想笑,再看几眼,笑得更加灿烂了,明灭说:“剑尊,你还用熟悉吗?几乎都摆在脸上了。”
怜天独头一回收到这样的评价。他惯来的中央空调属性,对人得体又恰到好处,总是不冷不热,有时候又会做些超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年少时也离经叛道过,不少人觉得他看不透,怜天独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没有必要建立太多的联系,没有必要靠近,没有必要亲近,没有必要惹下太多的麻烦……没有必要,留下遗憾。
怜天独无奈地捧着菜盆子说:“这也是我师父告诉你哦?”他说道,“你不是说你才是他亲生的,他耽搁了,怎么不见你去关心他,反来耗我了?”
明灭嘴上不停,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点嫌弃:“你套话的手段不太高明。”
他前两天还一副贞洁烈女爱谁谁我不在乎的模样呢!
怜天独摸了摸鼻子:“谁都有好奇心。”
明灭也没多提什么,只是说:“一来我和尊者的联系还没和你的深,二来……”
明灭深深看向他:“剑尊,你要知道有些人有自己既定的命数,闲来无事的关心于事无补。”
怜天独看着她的眼神,不知道她是否在说自己。
怜天独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都走上了逐道之途,还会在乎既定的命数这种说辞吗?”
即是求道,又有哪一刻不是在与天挣命?
明灭咽下嘴里的东西,一本正经道:“不信命,是因为路在前方,事在人为,前路总有转机。”
明灭说:“可你有千般手段,又如何扭转已经发生的结局呢?”
怜天独:?
她说话莫名其妙,怜天独直觉不对,却不知道是哪里。
不等他细想,明灭再一次靠上来,她不再如往前一般一触即走。明灭甜腻腻地塞进怜天独的怀里,在他发觉以前,便勾住了他的脖子。
明灭说道:“剑尊,你带我走吧?你要肯带我走,我什么都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