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明身二
趋夺假模假样,却偏偏无意叫她说准了,她是在这个世界中如无根之萍,不被任何所接纳,而他是游走在局外,同是格格不入之人。
怜天独心里一抖,强打精神抬头,想假作疑惑地望一眼,但他大约是叫人戳中,动摇太过,兜不住表情,一时间竟叫和真人看出溢出表面来的无措。他心里的不安快淹没了他,以至于他这些年藏得很好的、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懵懂和恐惧露出了一丝缝隙。面糊的表皮掉落,伪装出来的游刃有余之后,是他不去想,不去看,不去接受的胆怯。
和真人打量着他一眼,似乎是看出了点儿什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饭都没吃几年的毛孩儿,还觉得自己藏着那么丁大点儿秘密谁都看不出来哪?”
“听人劝吃饱饭,多听听过来人的,出不了大错。”和真人懒洋洋地往后一躺:“叫我看来,你最大的问题,无非是在这世间中联系太过薄弱,脚不踏实地,又怎么能在实打实的泥地上走出一条路呢?”
怜天独光棍一个,身上哪有什么秘密,最大的隐秘,无非就是他已经活了两回,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哪一条都不能为外人道也。和真人说出来的话都不能算是试探敲打了,简直是掰开了放到台面上细细分说。
怜天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露出了不对劲的信息,只觉得好似被这二不正经的眼神看了个精光,身上什么秘密都没有,他觑着身旁的老师父一眼,硬着头皮道:“师父,你都知道啊?”
和真人翘着腿掰果,捡里面的果核丢他的头:“说了多少回别捡着人家的话头递往上递。”他嘴上说,心里却没多少在意似的,“我说你打小主意实诚,是说你自己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行为模式,别儿个动摇你不得。哪家的小孩儿是这样的?别的小崽都是耳濡目染受着身边的影响,跟大环境融为一体,个别与众不同的也有迹可循,你么,你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天上地下就你独一个,跟谁都不一样。别个都是承上启下,你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模板,这还不好看出来?真觉得自己多能藏事似的。”
真要说起来,和真人也是两世为人,跟他也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气氛,但他是千年修炼的大油条,怜天独死算活算加起来也不过六十来年,在他眼里就跟两岁小孩重生两年没啥区别,没屁用。
和真人漫不经心道:“都是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你说的那些听着玄乎但好似很有道理的名句、做的那些莫名其妙但很有一套的做派,大家看来全都是破绽,细瞧了都会发现这些东西不会是出自你本身。你做得自然,用得顺手,这难道不奇怪?也就是你背靠我这棵大树乘了凉,疼你的叔伯会为你自觉补足理由不会细想,会细想的又自觉把锅扣我头上说是我影响的。不然你觉得谁会是纸糊人,看不出来?”
怜天独垂着头,因着说着的人是和真人,他竟没有升起多少紧张,反而有些庆幸。和真人总是二不正经的吊儿郎当,但作为师父,他从来都是护着他的,释放的都是善意,怜天独能感觉出来。但他心里不能不悬,因为他知道这份善意的实处来自于从小教养的情分,可他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小孩。
如今他知道这份善意的底气本就与想象不同,自己一直惴惴不安藏着掖着的秘密其实早就掉了个底儿透,怜天独反而松了口气,像是一直悬在半空中的脚晃了半天,终于稍稍碰了点儿地面。
放松而下的心神好像凭空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一根凝结得不那么利索的线条,飘飘渺渺的,而他头一回触碰到了它。
他低低地“嗳”了一声,想说什么说不出来,莫了半天,竟憋出一个笑。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和真人翻了个白眼,点评说:“瓜的。”
和真人说:“不为外物所动摇是好事,前提是,你要先‘看到’外物,能被影响却不被影响,首先是‘能’。刚生下来的婴儿也只顾自己呱呱地哭,这算是不为外物所动吧?你活那么大老年,跟个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怜天独有些闷闷地说:“我跟门里人处得很好”
“噢,我听说过,”和真人没什么情绪,“你甚至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和生辰,入门的小弟子能收到你手制的一只地图纸鹤,连灵兽都挨个放过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够你用的。”
他说着话锋一转:“这么多小崽里,你有特别看重喜欢的吗?喜欢到你主动放下自己的模板,去插手别人的琐事?有特别喜欢的灵兽吗?溜过一趟,还想跟着继续下一趟旅程?同行一段生活?”
“连最缠你的小容和盈盈,没来找你时你也没说去插手做点什么一二跟人家混在一起吧?”
顶多是他们有麻烦找上门来时怜天独才会应着他们帮忙想法,他自觉自己是个‘成年人’,跟太多小孩儿混不到有一块去。
看着怜天独逐渐板起的脸,和真人心下了然,悠哉着:“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公事公办,那这是他们单向的联系,你不在这世界中。”
他抻开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五指连心,掐了一掐,又不痛:“你看着你身边的人,像看一个故事,故事外的人哪里能和故事里的世界达成联系呢?”
怜天独眼皮一跳。
“所以我说,多叫你出去跑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找到和你搭上线的东西了。”和真人把手里的果肉瓣向上一抛,准确无误的落入了自己的嘴里,“守着自己固然也无可厚非,看来的人说着轻巧,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叫人轻易撒手死守着的东西。你的那点儿执着,能够化为己用未尝不可,就你说的那些”
他想到什么似的:“问题是你真的认同你曾经的一切吗?你真的相信无树之菩提,无台之明镜吗?”
和真人说:“你活的是你,是怜天独这个名字下的某个灵魂本身,不是活的某个故事。就算是游戏人间或大梦一场,你都需以己身亲自经历,梦中尘缘同是尘缘,就算只是故事之外,你所经历的,分毫不少。”
非要说起来怜天独和这一头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他至今都还有问题找家长,三天两头一个电话去戳和真人,当一只飞不起来的雏鸟当得乐此不疲。很多时候,和真人就充当着他和这个世界联系的纽带作用,只是他灯下黑,一时想不过来。和真人自己夹在当今天道的洪流之间,根基不稳,没打算让徒弟攀着自己这条线寻道,便也不提。
“多去看看吧,说不定就懂了。”
怜天独虚心听取老一辈的建议,他在房里闷了两天,又跑出去了。
他跑到了东齐州的那条平安河旁,东齐州文化教育普及得很好,旁边有个小镇,名字取得好听,叫长秋。这一头气候宜人,不热不冷,全年有一半多以上的天候落在春秋,土地肥沃富饶,百姓日子过得和和和美美的,风调雨顺,十分平凡且和谐。
他说自己是家中的小弟来投靠长姐,在镇上打听了几天,竟真的给他找到了一个独身的姑娘在几年前购下的小院。
小院已经很久没人来打扫过,但有仙法维持的痕迹,一直保持着院中的干净整洁,连庭下的绿植都维持着恰好的生机,和周围蜿蜒的生机格格不入。仙法维持的生机持续到十几天前,主人一去,外头势不可挡的秋色便没进了院子中,青色的叶面也见了黄。
这格格不入的小院,终于也一同融化在这秋色中,泯然于众人间。
他问了后来跟过来的叶长老,听说广茵还是跑了,他们找到平安河中时,那条江上的小舟内一片狼藉,碎肉和骨头卷得到处都是,洇开的红色顺着江流奔跑了几千几万里。那头朱雀狂性大发,仙门死伤了十几个人,五个城镇中的傀儡在同一晚上暴毙。
被众多仙门人围攻,她自己也没讨什么好,受了重伤,但还是拼死跑了出去,按说以她的伤势也跑不了多久,但不知道仙门内是不是还有她的傀儡内应,反正至今都没能找到她的下落,仙门中还很是惴惴地自查了一番。
怜天独心想,她的结局约莫也是跑不远。
他跑到江边,江风吹得又快又急,当时他在梦境中分明感受到了刻骨的寒冷,可如今站在江面上才发现,修道者迈过山海大关,体质飞跃般提升,这一点儿寒凉,早就不能叫他感受到什么了。他有片刻间把自己和趋夺混淆,升出那样的兔死狐悲之感,可如今轻轻一望,到也不尽相同。
站在同样的江面上吹着同样的寒风,他的心底下却露出了一片敞亮。
天光慢慢升了起来。
怜天独去了明望,明望人去楼空,听说清点尸骸的几波人点了几天,终于也点到了尾声,此刻剩不下几个人。
他看了一眼城中的状况,又去了天毒谷。他跟管事的大师姐说清了来意,得了大师姐的点头,才去谷中的永池里带走了丁师姐的尸骨。
怜天独一边问人一边顺着印象找,找了许久,果真找到了丛从峰上那个孤零零的小茅屋和一旁潦草的坟包。
他把丁师姐和里头的人埋在了一起。
重新盖完土,怜天独拿过放在一旁的木牌,刚准备插回去,他发现‘冤家李落之墓’的背后同样也刻了字,他转过来一看,上面刻的是‘痴心人沉湎于此。’
怜天独一愣,忍不住笑了出声,他把这一面转了过来,重新立好了碑牌。
丁师姐和他说,道心就是‘我’,和真人又说,道途是实打实的走在世间上的‘路’。怜天独心想,因为‘我’游离在世界之外,脚沾不上‘路’,所以才一直寻不到心。
他只有在看着趋夺时,在某一瞬间,通过趋夺看到了他自己,这个世界的光也在那一刻通过趋夺照到了他的身上,只有那一刻,他的脚开始沾足在了路上,开始走起了自己的路。
怜天独回到广陵,跟和真人说:“我知道了,我想通了。”
和真人问他:“你想通了什么?”
怜天独大声道:“我要谈恋爱!”
和真人:“”
他谈恋爱的想法和计划还没先落到实处,仙门大比倒是先排了进来。和真人觉得这人没救,抓着他衣服领子就把人丢进会场报了名,怜天独本来还没到大比约定俗成的年龄线上,但他好歹也是广陵的大师兄,不好叫他没脸,再加上师叔伯们也都觉得多历练历练是好事,就把他放了上去。
谁知道看破红尘的怜天独跃跃欲试,抓着剑就把大比试会上的人挨个打了一遍,打得是通体舒畅酣畅淋漓,他来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头一次感觉到这么痛快。好似自己真是一个天资卓绝的少年,在同辈天骄齐出的场上足够风光。
头一回,属于怜天独的名字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也同样这么风光。
和真人在遥遥处看着他,觉得他好似有这么一瞬真的落到了实处的地上,看着徒弟修长笔直的脊背,好似在不知不觉间,他也逐渐试着开始自己往前走了。
和真人一时心绪复杂,盯着那丁点影子看了半天,心想:懒得管他。
仙门大比结束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有怜天独,他一身轻松,什么也不带,出门往左一拐,径直前往俗尘中游历而去。
他借着在这世界上某一刻能够‘落脚’的时间来走这一条漫长的路,遇上的事足够多,共鸣也就足够多。他听过千山万水,经过滚滚风沙,每个故事里都能看见一点儿自己的身影,什么故事都看过了,就看到了他自己。
那片刻的故事足够多足够漫长,就拼接出了他长生的道途。
他在漫长的道途中,一扇门一扇门地去叩问,拉开门,窥见了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