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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多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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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广茵知道了小朱雀求死的心思,把它看得更严更密,每到用餐的时候,都是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全灌下去,灌得那流动的小鸟挤成鼓鼓囊囊的一大团,还按着它,不让它吐出来。

    它打从出生起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连自己的生死都未能主宰,从未有过任何尊严,广茵相信不缺这一点的。

    不和小朱雀挨在一起的晚上广茵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三平米见不见光的隔层,只有块隔板充当门,里头就是石台搭成的床,隔板一开,便有月光一览无遗,连烛火都省却了。

    广茵坐在床尾借着月光撩开宽大的裤脚,衣服太大,而她又太瘦小,能直撩上大腿根处。只是大腿上半凝固的血块和伤口跟着粗麻布的裤面勾勾连连,差点儿把带着泥泞的粗麻布一块儿长进她的腿里,她不得不将那些线头从伤口处的肉里揪出来。

    朱雀是宝贝,挖髓割肉也有灵泉和她不知道是什么的“圣药”配合秘法保住它的小命,兽奴不一样,她只是一次性的代换品,尽可能的延长使用期,但实在没什么必要特意保养,只有烧得发白的草木灰。

    广茵从梆硬的枕头底下拉出一大包草木灰,一股脑地倒在见了骨头的、由伤块组成的坑洼大腿上,一边苦恼着下次应该从哪儿割,一边让伤处晾着月光,眼一闭死沉沉地睡了。

    反正他们俩想来注定是互相折磨的命运,没哪个能善了,好在也没哪个会这么简单的死去。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开始强制进食,小朱雀肉眼可见的有些往好处长了,最直观的就是它那块状的“流动肉身”充盈了起来,肉见了肉、骨头见了骨头,像是捏起来的泥人准备长出框架,开始要把这摊“泥沙”固定起边界。

    广茵每天都会戳着它眼睛中间把眼睛的位置往前面挪,怕它挪来挪去真长歪了,把眼睛长背上去。

    小朱雀有时候不爱搭理她,有时候就会给她一口。广茵带着手套,只是到了后头那小鸟似乎长了尖牙,竟能把铁丝的手套一下子豁开个口。

    小朱雀一天天充盈起来,开始有一只正常的‘鸟’的形状了,广茵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像是一个献祭的过程,她把自己也摆上祭坛,于是一部分的她从朱雀的体内重生。如果有一天脆弱的人类□□率先撑不住崩溃了,那她死之后,魂灵会从朱雀蓬勃的肉身中睁开双眼,俯瞰四周么?

    没等她有太多的遐思,月末到了。

    刚长出了一点儿形状的小朱雀又被带走,她等在门外,等着被挖胸破腹的血淋淋的小鸟再一次回到她的手上。

    炼星使用朱雀的肉身来培育虫株,月初洒下种子,月末自然到了收获的时刻。

    她捧着那只血淋淋的小鸟回到了她们共同的笼子里。

    小朱雀的胸口处皮开肉绽,搅翻得一片狼藉,本来就没有固定形状的肉身此刻看着更加可怖。然而那些翻飞的血肉又相互黏连着,一点儿一点儿长成一块,做出了愈合的姿态。它趴伏在广茵的手掌上一起一伏,大概是在呼吸,连唯一能动弹的眼睛都黏成了一条缝,广茵什么都看不出来。

    除了痛苦。

    它痛苦着,却仍要恢复痛苦,那是朱雀血脉带来的优势、也是诅咒。

    大约也是从那时候起,它眼中的怨恨愈发深邃,有了点儿力气后,甚至不需要广茵主动去喂,它也会时不时地从广茵身上撕下一块肉,带着那样的憎恨吞吃入腹,长成它自个儿的模样。

    广茵无所谓它的憎恨,有所谓的仅是它的生死。

    连带着她再次坠入那样沉浸式的噩梦中体会相同的痛苦时也没说什么,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是这只无能为力的朱雀唯一能做的,唯一能操纵的东西,影响不了任何人,所以只能迫不及待拉着无法拒绝的她在永无止境的泥潭中下坠。

    先是皮肉撕裂之痛、肺腑被蛀噬的恐惧、剖肺放血的绝望,再是血肉和生机无法抑制的复涌,撕裂的伤口黏连皮层,蛀空的身体长出血肉,一次又一次,重复在单调的生与死的轮回中。

    那双一直紧盯着她的双眸不再看着她,可无法述说无法宣泄的憎恨无时无刻地灌溉在她身上,就像她把存活的血肉灌给它一样。

    广茵在梦境中无法动弹,只能如同那只小朱雀一样一遍一遍的苦熬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从梦境中短暂地清醒,还没能喘两口气,下一瞬又被拉回睡梦中。这样的折磨是没有止境的,更没有‘晕过去’就能了事的结局。

    广茵躺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动了动嘴皮,她知道它能听得到:“你的痛苦不是来源于我,换个人,也无非是同样的结局。同为受害者,我顶多只能算你痛苦的伴生,连帮凶都算不上。”

    “你憎恨我,只是因为你只能注视我。”

    小朱雀可听不得这话,她话音刚落,空气都停止了片刻。下一瞬,广茵听到四面八方响起连绵不绝的鸟的嘶叫声,它们密密麻麻地从远处从近处包围过来,把周围的空气都挤得窒息。无数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它们喊叫着,撕咬着,从她身上揪下无数的感知,把她咬成一片一片的碎片,她零零碎碎的散落在这里,又被吞吃入腹。

    广茵醒了。

    她躺下的地方被汗水洇出了大片的水渍,缓了大半天,才勉强能把自己支撑起来。耳边仍是不绝的高亢鸟叫声,广茵大脑充血眼睛冒着星,一时间看不见周围,还以为是梦境的延续,那声音和梦境中相同,疯了一般无法停歇。

    只是梦境中无数的同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梦境外,只有一个孤单的嘶喊声,叫到沙哑为止。

    广茵等了一会儿,直到它沙哑了喉咙再也叫不出声,才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它的旁边,一只手指摁住了眼睛中间,把它的眼睛往前挪。

    广茵像是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只会‘咄咄’的叫?”

    她手没收回去,还使了点儿劲压着它:“你以后干脆就叫夺好了。”

    已经喊不出声的小朱雀给了她一口。

    她们俩不知从哪句话哪个断层得出了结论,一人一鸟像是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识,广茵开始不怎么正经的养鸟。

    因为朱雀幼崽在她的手上确实有了起色,这对于炼星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大事,她因此在炼星之中也稍微自由了些。广茵发现这小朱雀其实也没这么金贵,小小地折腾一下难受是难受,但完全死不了,她便不知道从哪儿缝出了一个小布袋,把夺一兜,揣裤腰子上到处晃荡了,她去哪儿就把夺带到哪儿。

    她充当着无能为力的朱雀暂时的手脚,与之相对的,朱雀的怒火仍然未放过她,却同时也洗礼着她,托它的福,长时间跟夺呆在一块儿,可能真的受了点儿朱雀血脉的影响,她身上伤处恢复的速度都快了些。

    夺慢慢地长好,血肉归了身上,骨架架构身形,甚至零零碎碎的长了羽毛,虽然仍是很瘦小,却逐渐有了雀鸟的模样。炼星当然没放过它,每月头尾仍然晨昏定省,该做的事一样不缺,它也没放过广茵,所有的痛苦和感受,它都要广茵和它同享,仿佛同样的痛苦被两个人察觉,承担的部分就少了一半,未必好受,却终于不那么孤独。

    广茵对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异议,可能也是知道有异议也没有用,只是每次夺没让她好受,她也不会让夺舒坦。她入睡前知道今夜大约跑不了一场折磨,就会把夺用细线圈捆起来吊在房梁上,等她什么时候能醒了,她就什么时候把夺放下来。

    广茵大部分的时间都揣着夺四处晃荡,她十分瘦小,身量缺乏营养没能张开,看上去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更不用说夺,两个巴掌的布袋就能把它兜起来。一人一鸟像是幽灵一般游荡在炼星空空的房屋间,只要小心些,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炼星的人并不在意,因为有着契印,她们是跑不了的。

    只要稍微靠近边缘,那种压榨心肺的窒息感和撕裂的疼痛便会猝不及防地包围着夺,而夺也会把这份痛苦同步转抄给广茵,谁都跑不掉,他们能够活动的范围实际也就只有炼星定下的一块居住区而已,小学贴塑胶跑道选址都不会选在这。

    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氛围中,她们像猪圈中待宰的猪,等待着某一天撑不住,或者死亡的命运提前到来。两个无能为力者,在死亡的摇篮中尽情折磨。她们还彼此怨恨,又密不可分。

    广茵开始试图教夺人类的文字,还有能接触到的一切。她虽不想死,也不打算作为一只口粮凄惨地留在某处泥地里或是腹中。只是她无法否认,如果这场拉锯走到最后,她必然是那个率先到达终点的人。她的旅途肉眼可见的短暂。

    她需要留下一些什么,作为她不甘的见证。

    她如果就此死去,夺——这只与她共生的朱雀,是她与世界最后的联系。

    她们在夹缝中等着第二天不会到来的黎明。

    广茵十五岁时身体开始见了不好,她到炼星六年,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因为营养不足加上长期以身饲养朱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缩小了一圈。夺的进食时间从三天变成了六天,她脖子以下都缠满了裹伤的布,一天之内有大半的时间里她都躺在装养着夺的那个房间里,过多的动作会牵扯伤口,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换洗身上的棉布了。

    与之相对的,反倒是夺的身躯越长越大,赤色的羽毛茂密且油亮,一动不动团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床羽毛搭成的被子。每到冬天迎来熬不过的风雪日时,广茵会把自己被褥收拾收拾转移阵地转到夺腹下,刚刚好能把她整个盖严实。夺逐渐有了传说中朱雀神兽的美丽影子,再不复之前泥团的模样。

    广茵不能太频繁地出门,夺也就一并无法离开,它这些年虽然长成了正常的模样,但因为从娘胎里就没能长好,加上太频繁被地挖髓取肉,虽然愈合得非常快,却也仅限于已有的肉身。直到现在,它无法飞翔也无法自由地活动,只能做一点小范围的动作,是一尊太过栩栩如生的雕塑。

    她们俩没法出门活动时,夺就会把广茵拉入自己的梦境中,它的梦境变化很大,不再是从前逼仄的黑暗,而是一个又一个她们俩从未真实见过的山清水秀、安详且繁忙的小村庄,数不清的人在里面劳作生活,躲过每一天的日升月落。

    那些吃下含有它血肉的‘灵丹妙药’的人们在无知无觉中死去,生前最后一刻的光影被她从梦境中捕捉来,借他们一生的印象构建成了这个寻常且虚幻的世界,无数迷茫的人按点就班重复着与从前别无二致的生活,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迈过生死之间的那一步,她们也凭此窥见了世界的一角。

    夺在梦境中无处不在,却想象不出能够自如活动的自己,没有具体的想象,具象化时也就延续了现实生活中的模样。它安静地伏在广茵的膝头,在不知谁的屋顶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也是夺喜欢拉广茵进来的原因,她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不太灵敏,光和温度,触觉和味觉,在它的世界里都是寡淡无味的白水。但因和广茵共享了感官,把痛苦共享给广茵的同时,它也能感受到了广茵能够晒到的暖洋洋的光。

    广茵的手耷拉在它的羽毛上,用手充当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在这梦境中她仍是当初夺见到她时的样子,抛去了外面虚弱的躯体,虽一样的瘦弱,限制却少了很多。

    夺缩成一团挤在她的怀里,错觉般地感觉到这副旧年躯体的心跳声和外面脆弱的躯壳重合,渐渐地小了声音。

    夺扭过脖子,看着头顶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发了呆目光涣散的广茵说:“你快要死了。”

    广茵垂下头,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从它脖子上一找了一簇小短毛揪了下来。揪下来的同时,她感觉到脖子后针刺般疼了一下。

    夺说:“你死后,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像他们一样。他们只是吃下了含有我血脉的肉块,影响有限,迟早会消散,你不一样,你与我密不可分,永远摆脱不了我。在你死之前我就会抓到你,把你重新带来这个地方。”

    “是吗?”广茵揉了揉先前被她揪毛的地方,小声道“那我倒是希望你能活得再久一点。”

    夺问:“久到什么时候。”

    广茵没有回答。毕竟她们俩无论是活还是死,首先都得有一个足够自由的区间,能够自由的生存。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过问圈养的牲畜能留到几时。

    年幼的夺的能力有限,她的梦境中看似无限广大,可那也仅是看似。实际上,无论是想象还是装载的灵魂都有一定的上限,当超出这个容量指标时,夺只能选择停止接收或是用新的执念替换旧的。

    它选择了后者,毕竟它没那么好心,不是想给这些死去的遐思一个容余的地方,它只是通过这些死去的魂灵来搜集外界足够的信息。

    当新旧替换的速度已经超过了这些执念产生的时间时,夺终于在这些流浪着的遐思之间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一开始只是一两个形象不稳定的人影出现在这些普通的“居民”之间,他们随处游走,偶尔停下来和人打招呼,说点儿什么话,因为只有一个寡淡的印象,所以表现得不甚显眼。

    后来这样的人影逐渐多了起来,每当这些人影出现的时候,不少相互之间认识的不认识的居民总会默默侧目,这说明他们生前同样和这些人打过交道。

    夺意识到了什么。

    它跑去和广茵说:“外头有人开始注意到炼星了。”

    这时候的夺已经能够挥动羽翼,虽然还是不能起飞。它想了个办法,它虽无法想象自己活动自如的模样,却每天都能看见广茵,它在睡梦中塑造了一个与广茵极其相似的人身,把自己当作广茵,便能开始自如的活动。它在现实世界外也多次试图幻化人身,但不知是法阵压制还是功力不够,总是失败。不过偶尔能在脸上弄出人类的五官来,谁也不像,不过能隐约辨别是个女性的影子。只不过单个五官出现在一只鸟的身上实在太过惊悚,广茵见了,总会面无表情地把它的脸掐成一团,直到把那新弄出来的五官掐没了为止。

    夺用着和广茵分外相似的面孔,仍是改不掉习性地一个劲儿往广茵怀里缩,漂亮的脸蛋凑在她的脖子里小声说道:“我们的机会要来了。”

    广茵把她的脑袋从脖子上刮下来,捧着它的脸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你要带上我?”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的瞳孔一下子缩成针尖状,黑色的潮水从眼眶中静默褪去,变成火焰在无尽地燃烧。广茵莫名觉得自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心说这小鸟本来就兄了,这些年人看得多,越发变得凶猛了起来。

    夺没动,盯着她问说:“你什么意思?”

    点燃的火焰似乎从它的瞳孔烧到了她眼中,一片炽热下,烧得她动弹不能。广茵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它伸长了胳膊圈住了广茵的脖子,强硬地把两个人圈在手臂长短的方寸之间,连呼吸都挨得非常近。

    夺咬着她的眼皮,像是叼着猎物后颈皮的猛禽,又像是轻吻着情人的叹息,它很轻很轻道:“事到如今,你觉得你还有离开我的可能?”

    “当年你来炼星的时候和我说,你欠着我一条命,来日还我。”夺闭上眼,把炙热的脸庞与她贴在一处,“你是我的,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你是我的兽奴,是我的粮食、要给我拿来配种的,无论死了活着,你都只能属于我。”

    广茵有种错觉,夺用人类的身体时没有那么锋利的牙齿和尖长的鸟喙,叼着一点儿脸皮在口中细细研磨,不像是猎食,倒像是情人间亲密的吻。

    它一路咬下来,咬着眼皮咬着鼻子咬着嘴唇,又十分温柔地贴了一个吻吻到她的脖子上,广茵闻到血腥味从唇齿间细密地流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任由着夺的动作。

    她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撕裂般的痛苦,皮与肉,骨头连着筋,灵魂与肉身都在被研磨和撕扯,这只她不怎么精心伺候的小朱雀半点儿不讲情面,想要把她撕扯成细细的碎片好吞吃入腹。她被滚烫的岩浆拥入怀中,烧得魂消骨锉,在炙烫的火焰间,她似乎能听到嘶哑的喊叫声充斥在耳朵里,广茵觉得奇怪,仔细去听,又觉得那声音和自己分外相似。

    在那嘶哑的声音中,夺咬着她的耳朵笑着说道:“你要是背叛了我,那我只好先杀了你,这样才能留住你。剖心挖肺,食肉饮血,像我们这些年来一样,亲密无间”

    “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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