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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痴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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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容谦一眼望过去,相似的人群里没有分毫熟悉的脸孔,只有一条仍系在他手上的红绸布空荡荡地吊着另一端。

    伯容谦恼怒至极,一个铭牌尚算大海捞针,难道找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一样难于高天?

    他掉头回身,逆着人群一路去寻找小团子。

    一路找一路问一路探,最开始的时候,伯容谦先是变得有些五感迟钝、反应迟缓,人家问他一句话,他要好久才能反应过来。再然后他丧失了味觉、嗅觉,连听力都变得不那么利索起来。他啃下一块官府接济的干粮咬在嘴里,抬起手,却看到手上咬出来的血印。伯容谦笑了一声,不声不响地接着吃了起来,吃饱了继续踏上寻人了的路途。

    一路强求,直到找到人时,道法已经将这个残破的躯壳反噬的所剩无几,剩下了一个混混沌沌的木头壳子。

    大约是他这副尊荣太过惨烈,掳走小团子的人看着都沉默了半晌,看了半天,他感觉到对面的人将手搭在他那断掉的半边臂膀上,可能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伯容谦听见他说:“先生既来了,就暂且别走了。”

    伯容谦抬起头使劲儿瞪大了眼睛,在眼底呈现出了一张青年的脸,只是那脸孔有些狰狞,右边眼睛靠近鼻子处有一条长长的刀痕从额头上划拉下来,直直劈到下巴处,看着险些将那脸一分为二,好不惊险。

    伯容谦虚得分不清眼前人的影子,沉重地喘着气来平息搅动的五脏六腑,他分辨了好一忽儿,有些不确定道:“公输亭?”

    旁边的人已经扑上来似的将他带了下去。

    伯容谦震惊中不断回想:几十年过去,若一路顺顺当当,早当高龄的公输亭为何还是着一副年轻的脸孔?

    不那么好的猜测浮上伯容谦的心头,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他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房间中,又是被关了几个月。

    这是一个半山腰上的小山庄,找上来分外不易,因山底没有路,山庄建立在凭空而长的飞石上,群山环林中,全靠一个脚步一个印的攀爬,对于伯容谦这样的残疾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虽然眼睛已经不太中用了,但他还是被蒙上了眼,带到不知方位的房间来,一呆就是几个月。

    这几个月可以说是伯容谦近些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每日有机关一日三餐送来美食佳肴,屋内有绸缎锦绣织就的软和暖被,还有温度正好的水、干净华贵的衣裳,这些从前伯容谦习惯了的东西再一次摆在他的面前时,竟让伯容谦感觉恍然隔世。

    他的五感被剥削,听力也不那么好,听不到四面可能会有的惨叫和哀嚎,事实上,这个角落安安静静,就算他再怎么灵敏,也听不到什么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光从云端落下来,落到窗台上,照了一片微尘,就看见微尘中的颗粒静静燃烧,点燃了一片岁月静好。

    伯容谦恍然间有些错觉,似乎自己从未弃道,从未历世,从未经历那些不堪的和不甘的,他只是从广陵上出来了一遭,在人世间度假般地巡游了一遭,就在这静静地等着红尘经过,世俗的光跑过他的脚背上,什么都不曾留下。

    只是那些盛宴华肴他未曾动口,锦衣绫罗他未曾加身,他坐在房内一动不动,一身褴褛格格不入,将那些如梦似幻的错觉隔绝在此身之外。

    几个月过后,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伯容谦转过头盯着门口看,却没有应声。

    门外的敲门声等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我不伤先生性命,先生的恩情,我已偿了。”

    伯容谦沉默以对。

    那个声音停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约是走了。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这座山庄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空空山庄,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山庄内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机关在缓慢而沉默的运行着,伯容谦可以自由地活动。

    他推开了门,一路走一路找,一抬眼,似乎看到了五百年前。他在哪里的同是小镇逗留了几个月,被困了几个月,然后找到了一间房子,里面有机关、繁花锦簇、栩栩如生的鸟飞兽走,锁链和齿轮,还有藏着的残肢断躯,拿来当实验的仙缘之人,满地的骨头碎屑,跟几百年前别无二致。伯容谦想,时间还真是半分长进也没,来来去去,竟又重复起了当年的那一套,弄得他又有些恍惚了。

    是做了个梦吗?伯容谦想。

    他越走越快,伯容谦心跳如擂鼓,他记得在梦中这相同的景致之后,应该是有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一个熟悉得不得了的人,他应该也在这屋子里。他记得那应该是个小孩儿,被泡得湿淋淋的,被他提在手中也没有二两的重量。

    伯容谦发疯似的砸开一间锁死的院子,他记得院子中应该有个拿着剑的人,他双手修长漂亮,持着剑的手挑亮天光,他应该有双明亮得过分的眸子,温暖得过头的笑容,还有滚烫的手掌心——

    除了院中锁着的众多半死不活的仙缘之人不尽相同,那院子竟真与百年前万分相似,伯容谦拨开挡着路的躯壳,感觉到手底下已经失去了生机的肉身。他走到院子后面,挖出了一个小小的、绻成一团的身体。

    小小的身躯烧得火般滚烫,四肢软绵绵地塌在了一起,竟是一块骨头也没了。她眯着眼睛朝前蹭了一下,大约是在梦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小团子苦兮兮地笑了,扭了扭头,将小小的脑袋在手掌心里蹭了一下。

    伯容谦用仅剩的一只手帮她拨开了额前打成死结的一绺头发,轻轻地蹭了蹭她的眼睛,小团子小声地喘息着睡了过去。

    伯容谦看着满地半死不活的人,最后找了个箩筐将小团子放进去,又用红绸缎扎好,将这死寂的山庄一把火烧得精光。连带着里头生不如死的哀声一起。

    真是特别讽刺,伯容谦竟因此觉得浑身一轻,死生之道似乎有所进展。

    伯容谦其实是明白小团子的执念的,她被家人抛下,最大的恐慌就是被人抛弃,所以哪怕伯容谦不能牵她的手,她也会特别乖巧地黏在他的腿上,被手脚不太利索的伯容谦捆得有些难受也一声不吭。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找她的家人。

    伯容谦就带她去找。

    他在当时的屋内看过屋主摊开在书房内的书册,知道屋主的名姓,他就挨个去问。直到在殉城的功名碑上看到相同的姓名。

    伯容谦想了想,看着箩筐缝隙中眯成一线的眼睛,他决定带着小团子回到最初的那座城里。小孩儿若是没被抛下,还是应当跟父母在一块儿呆着。

    往回走的路上,他就遇上了颐天真人。

    颐天真人问清前尘后事,沉默良久,不知如何评价。

    颐天真人其实一直以来都认为伯容谦其实不适合当广陵掌门,并不是他担任掌门的期间做得不好,恰恰相反,是做得太好了。好到世间只有一个广陵掌门,一个瑶月尊者,没有伯容谦。

    伯容谦作为十渊剑尊的亲传弟子,七百多年耳濡目染,其实和剑尊多少有些相像。无论是那种唯我独尊一股子劲儿,还是那种背地里不为人明辨的孤高和傲气,还是那种光风霁月下的影子。他像穿林的风,无拘无束,不应当被任何东西束缚。

    伯容谦这个曾经证道‘自在’的人,最为追求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自在的林间风,身上不应该有半分重量,他应该高于天,又轻于尘,于世事中来,又不知世故。

    可俗世间规矩颇多枷锁成条,他困于广陵中的繁务,哪一条哪一句不是拖累呢?

    他为了当这个掌门,为了所谓的集体,为了整个门派放弃了很多东西,收敛了很多,也自觉套上了许多枷锁。穿他讨厌的正装,耐着根本不存在的耐心处理政务,学着低下声音温柔教导小弟子,又拉着挺假的笑容撑住广陵对外的形象。他的一双眼睛只能看着广陵,小到某处山门的地板坏了的报修,大到广陵年终结算和发展方向,事无巨细,那都得过他的眼。他于是学会了如何管理他人,也如何束缚自己。

    伯容谦苦练千年,一手刀法绝代,剑意无双,他的刀剑修炼上功夫从不落下,每日自觉晨昏定省。

    直到广陵战后不久,颐天真人曾见顾瑕连夜跑到思道台上把所有的修炼用刀剑戟钩全都收了起来,放了几天弟子们的大假,那时颐天真人还以为顾瑕是体贴弟子们战时神思劳累。后来想想,思道台上好像也不止弟子们会去练剑。

    几百年日休夜练,一朝都成了青灰,原来那并不是伯容谦最狼狈的时候。

    颐天真人一直认为,他为了广陵背着重负千百年,又为了广陵断了双手的三筋,从此再也提不起他最为得意的刀剑,伯容谦虽然从来不说,但他应该不是没有怨恨的。

    ——毕竟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原来骄傲碾作尘泥,执念不死不休,他弃道自在,就不是那个自在的人了么?

    颐天真人想:他后悔了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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