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痴心十三
伯容谦有些意外。
公输桑既无仙骨也无仙缘,是个彻底的凡俗之人。因此她说起《登仙图》的来历时伯容谦并未多想,只是现在再看,保不齐那背上的登仙图真藏着仙途的秘密。毕竟据伯容谦所知,在背负着公输家血脉诅咒仍流落在外的,也仅公输舀一支而已。
多年来被仙门追逐,又被俗尘所觊觎,东躲西藏的连带着后辈都得像个混混沌沌的小老鼠,尚不能明白公输之名千年的意义,便要背负苦难。可伯容谦仍记得公输舀和公输磬父子院中装载满满的骸骨,不知又是多少个谁背负了一生苦难?
这怎么算得清呢?
伯容谦想,这样说不准也挺好的,万象樽算是物归原主,航船远去,他会受万象樽的影响再找不到那个流离已久的女孩儿,那些所有能和她连接关系的人中自然也是包括伯容谦的,他再怎么多想也是徒劳。
再见到公输桑时,已是二十多年后。
西行国的李莱先生著有传世巨著《书同文》,可李先生病体抱恙,尚未完著此书便已离世,有关同文之书的留存和归宿,李先生的弟子们各有不同想法,向来是颇多争议。有人认为应当完成李先生的遗愿,带着同文书走访各地,、博文广录,以期完著同文之书;又有人认为,多年来数人尝试续写同文书接以失败告终,这证明了除李先生外已无人能续著,与其让同文之书在院外传录时遗失珍贵手稿,不如留在荚中院成为院中学子的目标,待来日有能人续写。
伯容谦本来对这没什么兴趣,他远远见过一次,见那成堆的珍贵原稿上竟隐约现出道果雏形的影子,虽看得不分明,仍不得不感叹李先生确实是当世圣人。听说争执的几方决定在荚中院开坛论道以争同文之书,伯容谦想了想,决定顺道过去看一看。
他走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举着酒樽,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的老妇人。
妇人前倾着酒樽,像是怕路人看不清手上的东西,拿着这可怜的物什在前往荚中院的必经之路颤巍地徘徊,累了就拄着仗停在那儿换只手,抖得厉害也不肯放下。伯容谦听到附近有和他一样来看热闹的学子小声问旁边的摊贩,摊贩只说那是个疯子,两年多了都是这样,话也不说,人也不理,你要靠近她是碰也碰不得的。
伯容谦认得她,那就是公输桑。无论时间对世人如何无情,这也才二十年,一个十五六岁朝气勃发的倩丽女孩儿该怎样才蹉跎成暮景残光的佝偻老人?而且伯容谦能够认出她,就说明万象樽的影响已经失效了。
伯容谦上前抓住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前,往她手上写了个‘容’字。
老妇呆立了许久,她下意识紧紧回抓住那只写字的手,浑浊的眼泪从她那布满疤痕的脸上掉下来,然后就像开了闸似的汩汩涌出,流成了一条哀嚎着的小河。她像是等了太久,走了太久,累得支撑不住身子,跪倒在伯容谦的脚边,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大声嚎啕。
“仙人啊”她哭喊着说,“求你救救我”
公输桑得伯容谦所赠万象樽隐去了她的气息后所行之路果真一路顺畅,就算不需要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技巧,也再没有人特意埋下重重机关去等着她,她像是被世界淡忘了,和人相处时倒也正常,但离开过后就不会再提起她。只要不在她的身边,任何人都无法将‘公输桑’这个人和任何事情连系在一起,孤单是孤单了一些,但确实也将她从之前那样不得安眠的夜晚脱了出来。
有舍有地,她能够接受。
公输桑不想报仇,她没有那个能力,也不打算放弃来之不易的安宁。她带着万象樽找了一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定居了下来,和周围的人浅淡地来往,她在附近中买了一块小田,养了几只牲畜,经常做点手工活拿去买卖,反正别人过后都不会记得起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用着自己的脸招摇大摆的行事,感觉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自给自足过得相当闲逸。
她想一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直到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人世。
然后她,在定居的第十年,爱上了路过镇子的游方郎中。
那是一个特别俗套的故事,过路的小先生躲在姑娘家外头的屋檐下躲雨,对被雨劈头盖脸砸了一身跑回家来的姑娘一见钟情。
反正没人记得她,公输桑压根就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水淋淋地一身跑了回来,头发也贴垂在脸上,衣服也被雨水打得散了,她跑回家中看到外头躲雨的小郎君看都不敢看她,脸红成一片,想说点儿什么都只能结结巴巴地支吾了两声,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公输桑看着檐下的小郎君真是可爱极了,一时间本性发作,特别想逗逗他。可身上被雨淋得黏腻的难受,现在只想赶快进屋子换衣裳。她撩起一把散落在身后的头发,手握紧头发,顺着一束就挤下了一手的水,她都干净了水,三下两除二地勒起过长的裙裳,露出一截冻得泛青的脚腕。
小先生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公输桑抬了抬下巴,笑着朗声道:“小先生,进来坐坐吗?”
小先生脸“轰”地一声彻底熟了个透,惹来不怀好意的姑娘放声大笑。
公输桑以为他第二天就会忘了的,谁知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小郎中等在屋檐下,给她拿了一包说是驱寒保暖的草药,一句话磕磕巴巴,送个草药送了半个时辰。公输桑半点儿不急,就坏心眼地笑着等他说完,捏着他的脸皮凑近了看一看,说:“还真的是红的耶。”
小先生落荒而逃。
那时候公输桑没发现什么异常,只以为是他没离开附近,所以一直记得。
然后他第三天也来了,第四天也来了,小郎中在镇子上落了脚,总是红着脸去找一个镇上人印象都很淡薄的姑娘。
公输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郎中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昔年还曾经拜入过哪个仙门底下,只是不是那块儿求仙问道的料,学了点儿草药皮毛又自己跑了回来了。他确实一转眼做什么事都无法跟公输桑联系起来,想不起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事,所以每次都被公输桑欺负得面红耳赤,下次又不长记性地凑了过去。
他只是印象中总记得有一张明艳又大胆的姑娘脸庞,仰起的头发带出一串水珠,笑得像三春之内的阳光,连那点儿坏心眼都躲在了艳丽的眉眼之后,把他骗得魂不附体。
小郎中落脚在镇上的第三年,两人拜过天地,共结连理,发誓成为白首不离的夫妻。小郎中知道了自己健忘背后的隐情,跟着妻子一起停留在了这个小镇上,为了不惹妻子生气,他把妻子的喜好、每天的小细节,发生过的事和记惦过的事都记在一个随身的小本子里,离开妻子的时候一看那个本子,就能读故事似的把他们的故事回味起来,他总是记得那张在屋檐下湿淋淋地笑脸,忍不住跟着笑得一脸傻气。
小郎中拜过仙门,知道妻子不曾明白的公输家的诅咒和意义,两人成亲第二年,家里新添了一个小男孩儿,两人商量了一会儿,给他取名叫公输亭。亭,留也。
公输亭五岁,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有一回他在院中追着家中养的小狗玩闹,小狗蹿进了母亲的小工房内,那个小工坊母亲放了许多她制作的小玩意儿,有些还挺危险,平日里是不许他进去瞎胡来的,他担心小狗撞坏了里头的东西,赶紧追着进去抓小狗。
结果一追一躲间,公输亭不慎撞倒了角落里头一个放得落了灰的厚重盒子。那个盒子藏得很隐蔽,如果不是他跌的那一跤,公输亭根本看不到这个放在偏角里的盒子。放了那么久,估计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公输舀还是赶紧把它扶起来,打开盒子检查了一下——里面只放有一只倾倒的酒杯,杯中盛着的水泼了出来,公输亭赶紧将它扶正。
那瞬间,公输亭觉得向来记忆不好的自己似乎清明了几分,总是在印象中有些寡淡的母亲开始清晰了起来。
发现情况不低的夫妇俩赶紧跑回家,可酒杯已经倾倒,两人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驱使万象樽,于事无补,只能作罢。公输桑想,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算没有万象樽,那些人也早应该把她忘掉了。就算还有些印象,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们也找不着这儿。
多年的闲适生活,公输桑已经失去了早年间逃亡时历练出来的警觉和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忧惧心,她忘了自己从前是为什么从不以真面目示众,又为什么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
因此这一次,想起她的不止有那些俗世中利益熏心和怕死到头的所谓‘求仙者’,还有真正的仙门。
从前那些觊觎者公输桑家《登仙图》的人,在万象樽容纳了‘公输桑’后,只是忘掉了公输桑而已,并不是放弃了《登仙图》。他们千方百计想要追逐登仙图的下落却屡屡以失败告终,时日一长,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干脆将这个消息告知仙门,以求换来仙门的庇佑。
顶着公输的名头,又有《登仙图》作为底蕴,仙门自然立刻想到公输家这些年逃亡在外,一直没有下落的公输舀一脉。
公输桑一家躲躲藏藏,但万象樽解除影响之后不到两年,他们还是被仙门找到了。
公输桑泪也留尽了,话也说干了,最后只剩下喉咙中嘶哑的声响,和那双再怎么睁大也看不清的双眼。她睁着眼,就那么流下了一行血一样的眼泪:“我没有仙骨,他们不肯相信我才是那个公输家的人,”直到那时,公输桑才知道丈夫那神奇的过目不忘的能力竟是依凭着自身的仙骨的,世界那么广大,独有仙骨之人也不止公输氏族,只是那么巧合,谁会去信呢?“他们没找到登仙图,活活刨出了我丈夫的心肺,把他炼制成傀人想要逼他吐出实话”
炼制成的傀人无法拒绝炼制者提问的问题,等待良久后,他也只是磕磕绊绊地喊了一个名字:“公输桑。”
像是那时候刚刚得知心上人的名字,害怕自己忘了,只好一遍一遍地念叨,念一遍,又觉得害羞,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念着,在心底不停地想,他每念一次,就被一旁明媚的姑娘笑了一次又一次。
念完这个名字,他再也不肯吐露一句话,傀人长长地望着天板,自己七窍流血暴亡了。
他到死都没敢回望一眼自己心爱的姑娘,只让众人都以为那是他的名字,就这么站在死去了。这个过目不忘的人,对妻子最后的印象,就只是那张某日屋檐下雨淋湿了半张巧笑倩兮的脸,漂亮极了。
公输桑心碎欲裂。
“公输桑”死去,他们不敢用更激烈的手段处理,怕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一行人商量过后,只带走了他的血脉,对他凡俗的妻子不屑一顾,杀了了事。
昔年万象樽容纳白阖,伯容谦以防万一在酒樽中留下了一道压底的保护机制,白阖转到铭牌上后伯容谦把这事忘了,阴差阳错下竟救下了公输桑一命。
公输桑的泪水淹坏了眼睛,她看不清楚周围的人,就带着酒樽回到西行国。她记得当初伯容谦曾提起过荚中院有什么东西是具备了道法的,她不太明白,但应该是对这东西很感兴趣。她不知道伯容谦会不会再一次回到西行国,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在这儿等着。
日复一日的以泪洗面,青丝成白发,高声亦沙哑,心死如灰的人在绝望中逐渐苍老,只有生生不息的恨意维持着她的生命,她痛恨那些觊觎着登仙图的人,痛恨让她家破人亡的盗贼,痛恨仙门,痛恨无力的自己。
还好,她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求求你,仙人,求求你了”那哀嚎的声音像是荒原中的野兽,一遍一遍地嚎啕着直至自己的嗓子撕裂开,“我愿将所有的一切都奉上,只求求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
伯容谦伯容谦怎么能拒绝呢?
他也尝试过痛失挚爱的滋味,知道每一夜烧心灼肺的痛苦,知道每一日都无法期待的明天,知道肺腑中沉铅淤铁、五脏六腑皱缩一团的感觉。
却原来同病相怜,他不是要帮公输桑,只是去救伯容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