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痴心十一
死生之道从来最难走的不是死,而是生。每个人有且只有一次最近距离接触死亡的滋味,在那一刻,死之道就有足够的机会臻至圆满,死是单调且孤独的,生者论死,简直痴人说梦。
可是生呢?
与死相对,每个人有,也且有一种生的可能。呼吸、心跳、温度、血液的奔流、灵魂在世间的感知与所能控制的躯体,这些每个小细节组合起来、在一定时间中维持的存在组成了生。也可以说,某个人是分成了无数个片段,每个片段存在于连续的每一秒甚至更细微的时间单位之内,这些细微且连续的时间组合起来,成为了‘生’的概念。
而人作为某一条单行线内的时间片段,怎么去理解生,怎么去掌握生、又怎么去解构生死呢?你如果仅是一条有着两端首尾的线,如何去理解画线的那只笔呢?这像是仅靠重力作用单手把自己从平地拎起一样荒谬。
故而死生之道,入道者寥寥,证道者无。
颐天真人想到的不是这个,证道不是做任务,可以循序渐进地做完这个再做那个。伯容谦想要证道生死,难道还真的要去死一回?
那他死都死了,证道还有什么鬼能顶用?他不是那种朝闻道暮可死的道痴。
——伯容谦企图证生死,一开始就是功利性极强的,他只是想留住一个人存在的时间。若真为此而殉身了,也不知应该给他算殉道还是算殉情。
他入道并非为了道法,何况是这么一条几乎为疯狂的道痴也触不可及的道法,这也就注定了他终究无法证道。
死生之道难于高天,可哪怕他入的是死生之道,若最终无法证道,也就意味着无法掌握天地间的法则。天道在他眼前关上了门,他和那些初入道、或是困于道中修仙者们没什么两样,他不会再是‘瑶月道尊’,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求道者。法则会在他身上应验,岁月会开始流逝,力量也逐渐消磨——他弃了道,意味着作为一个证道者,他推翻了之前所承认所应证的道果,之前道果的所有特征都会离他而去。
——他会逐渐像一个俗凡,或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修仙者。
颐天真人万分不理解,他说:“他只是你在某个百年间经历过的一种可能,如果你往前走,还会有下一个可能,百年的痕迹会淡得只剩下一笔。千百年后你回身看到昔年的倒影,估计还得想一想才有点儿正儿八经的印象。他是——他只是你某个时间内的一部分而已,为什么非要这么留住这么短暂的可能呢?你再执着,留下的也不可能是当初那段你所执着的时间啊?”
伯容谦看似听进去了,想象了一下颐天真人形容的结果,然后他笑得有些难看,他说:“那不是挺可怕的吗?”
颐天真人听着面部表情扭曲,他居然会伯容谦嘴里听到‘可怕’两个字?这怕不是弃道的反噬已经开始了吧?
“我只是”伯容谦想了想,终归没能找到一个比较贴切的说法,只好说,“看到了某种可能,想尝试一次而已。就像你说的,我可能只是会难受他离开后的这一小会儿,这一点时间,在漫长的岁月中短暂得不值一提,等着等着,后面就会自己好了。来日说起来时可能还觉得此刻的执着像个笑话”伯容谦被自己傻到了似的,自嘲般笑了一下,“可我真的是太难受了。”
“小行,我所追逐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伯容谦说“反正都要在这段时间里挣扎,既然有这么个可能,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颐天真人百思莫解。
爱是痴儿的玩物,也是疯子的囚笼,若是能够条理明晰地看清这某一刻情绪的缘由,说不好都不配情深。
一场帽子戏法,迷了眼的人怎么能分辨其中?
颐天真人拦不住伯容谦,只能看他自顾交付了广陵事务,下山去寻求自己的道法。
没人知道伯容谦在蛮荒中到底参悟了什么,只是他入道生死,对生死法门似乎隐约窥见一二。他不必再倚靠万象樽便能短暂地留存住消逝的灵魂,他将白阖的灵魂封印在自己的铭牌上,一同带下了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颐天真人都再没有收到过伯容谦的消息,只知道他的铭牌依旧占着位子,那就够了。
再看见伯容谦的时候,俗尘四境正在爆发一场不同寻常、牵涉范围及其广大的战争。
——并不是几个国度之间的矛盾或交战引发争斗,而是多个国家,多场战争,像是被蛊惑了一样,无理由无自觉不计代价地引发了许多场战争,甚至有的战场上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引起单纯的死亡,似乎只要死够了数,这场战事的目的就达到了。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仙门不插手世俗,并没有注意。等战争爆发范围扩张得越来越大,甚至已经牵扯到了众多仙门的俗尘产业和附近的俗尘生活,这些斗争里的不同寻常才引起了仙门之中的注意。仙门遣人调查,意外发现在这场战争中有大量仙缘之人失踪的迹象,这已经是一条相当明确的线索指向仙门。
仙门无法,只好插手世俗,干涉争战探寻原因并强制阻止混乱的再度扩大。
因为早前的仙缘事件看守不力,当事人之一的公输舀成功外逃,据传言公输舀手上有着能够分离仙缘仙骨以嫁接他人的秘法,于是往后牵涉到仙缘事件之时,众人虽不说,但都默认公输家是最大的嫌疑人。
——毕竟他们能研究出一次来,就能研究出第二次,缺的不过是方法,公输氏族仙骨百代维持至今,仙缘的代偿远远高于普通的仙骨本身,他们完全有这份能力。
仙们多般调查,发现源头隐隐指向中确实有一位名叫‘公输亭’的人,仙门认为他是仙缘之争爆发的焦点,对公输亭下达了追缉令。
在仙门推断的公输亭活动范围中,颐天真人发现一处叫做‘野菱’的地方正是近百年间伯容谦铭牌停留次数最多的地方,颐天真人觉得这其中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隐瞒了部分缘由,提出由广陵负责野菱附近的范围。
颐天真人前往一探,果真在当地中见到了伯容谦。
只是他不太敢认了。
颐天真人没惊动随同的广陵子弟们,自己偷偷地找了几天,明明顺着铭牌感应,可感应点的附近却没有任何人。颐天真人有些丧气又有些不知为何的庆幸,却在返程遇上了一波逃亡中的流民。灰头土脸的人群挤挤嚷嚷地搅和在一块儿,头沉重得抬都抬不起来,脚挨着脚不敢停步地挤着走着,身上衣衫连块完整干净的地方都没有,像是一群灰扑扑的蚂蚁。
这些都是受了战争波及被迫背井离乡逃亡的可怜百姓,颐天真人无法插手,只得隐去了身形站在一旁避让。
他在旁边等着,然后等着等着,竟在流民的队伍里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开始颐天真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个有些眼熟的人混在这些面黄肌瘦的流民群里竟没有一丝违和,就好像天然的是他们的一份子,遭受了苦难,绝望地踏上背井离乡之路。他两颊的颧骨瘦得透出皮囊,一只袖子破破烂烂直到肩膀处,空空荡荡地垂着,肩膀处的袖子边上能看到狰狞的伤疤,整一块肉萎缩着塌下去,大约是连着肩胛骨一起消失,没了骨头,身形托不住肉。他的身子单薄得不似正常的消瘦,以至于骨瘦嶙峋的身体支撑不住简单的机能,每走一步都摇摇晃的。
那人身上脏得发黑的衣服上都是结痂的血迹,从破烂的地方能看到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伤口,可灰衬的衣服底下,他的皮肤灰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长长的头发黏腻在一块儿,有些狼狈地纠缠在一起挡住了他的脸。
他仅剩的一只臂膀上挂着一只小背篓,大约是怕自己支持不住,背篓上缠着一块发灰的红绸将背篓和身子从上到下缠在了一起,可他走得还是极慢,大约那背篓有千斤重,时不时就会被后面的人不满地推攘或是挤开。
颐天真人看得清楚,那背篓中只有一个一丁点儿大的小女孩,把身子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小的球,她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绝对不会舒服的动作,不知道是否还有气息。
颐天真人反应过来时手已经先行动作抖抖索索地摸索出自己的铭牌,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那走得极缓慢的人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朝这个方向抬起了头。
他看清了来人,笑得特别难看。
颐天真人觉得好像过了一千年那么久,等漫长的流民队伍逐渐走得分散了,他才敢走到那人的身边,替他揽过背上背得吃力的背篓。
颐天真人顺手一带,就将背篓带子轻易捏在手里。背篓拿在了手里才让他吃了一惊,觉得背篓的重量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轻松,好像一片羽毛。可伯容谦却被这样力道牵扯得踉跄了一下,仿佛有人使劲儿推搡了他一把,他晃了两步,又自己缓缓站定。
颐天真人一接手那个背篓就看得出来,毫不留情地说道:“已经死了。”
伯容谦只是点了点头,大约只是早就知道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颐天真人看他这么吃力还要将这个背篓紧紧缠住护在背上,还以为背篓里的人对他很重要,这下倒是有些拿不住他这是出了什么事?
颐天真人问:“这小孩儿是什么人?”
伯容谦想了想,摇了摇头,大概的意思应当是什么人都不是,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颐天真人感知敏锐,本身就觉得奇怪,这下哪里还能看不出来,他当即直截了当地问伯容谦:“你的嗓子怎么了?”
伯容谦像是站不住一样稍微歪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胡乱地在空中打了几个手势。
广陵弟子常年在外闯荡,多结伴历练,偶有进入秘境或是因某事陷入某种特殊情况的险地,为了应对在外不能传音不能说话的环境,广陵之内自有一套通用的手语,大部分弟子都看得懂,颐天真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大概的意思是说自身道法反噬所致。
伯容谦弃道之后,之前所有道法带来的影响都会反噬道心,使他之后在道法上难以递进。可道法虽褪,人又没失忆,想用不是实在用不了的,只是反噬来得会更剧烈,代价更大,效果也被削弱很多,直到人承受不了为止。毕竟本身都不承认也不相信自己所用的东西,你不相信手中的火种,自然容易引火焚身。
颐天真人有些难过,瑶月尊者从前有一手冠绝一世的剑意刀法,让他能够不靠术法也能立足于虎狼之世,后来他再用不了刀剑,却还有一身不可比拟的道法,在道途之上一骑绝尘。再之后他弃了道,他就只是伯容谦而已了。
颐天真人和伯容谦是同一批广陵入山弟子,他是中规中矩被广陵仙长看中资质跟家里人带回来的,而伯容谦是被十渊剑尊捡回来,又丢在弟子堆里的,在入山弟子基础学习那一会儿还是一个房里的,也算是一同长大了。
他们都说伯容谦是内定了的十渊剑尊弟子,所有的资源都有十渊剑尊倾斜,入道顺利是一定的是。可在入山弟子修习期间,十渊剑尊从没来看过伯容谦一次,哪怕伯容谦天赋卓绝地早早迈过山海大关,他也从没得过十渊剑尊的亲自指点,只有伯容谦每日晨昏定省不知疲倦似的修习。
只有在各峰挑选入山弟子拜师入门的时候十渊剑尊才来了,他面对着一群在他眼里看来长着一个样个头也差不多的小豆丁,那丁点的修为看起来也参差不齐,再怎么一骑绝尘对十渊剑尊而言也是不够看的,摆在一块儿就跟一群小蚂蚁一个样。他摸着下巴站在原地迷茫了好一会儿。大家都不知道十渊剑尊在那儿审视入山弟子们审视了那么久是有什么高明建议要指教,颐天真人后来猜想,他应当是认不出哪个才是他当初捡回来的小孩儿了。
但是十渊剑尊问了一个问题,他说:“你们觉得什么才是强大?”
有人说‘峰主那样’,有人说‘比所有人都强’,有人说‘道统尽头’,有人说‘超越自己’,总之每个人的答案各有不同。
颐天真人还记得伯容谦的答案,他想也不想,便道:“强大者负有别名,非翻山越海所不能。那我至少”
“至少,山海不曾阻隔我,人间不曾沧桑我才行。”
那个答案颐天真人记了很久,但小孩儿只是惹得十渊剑尊开怀大笑,十渊剑尊笑得泪花都闪了,一边说“尽会装相”,一边把伯容谦拎走了。
颐天真人看着眼前人,似乎怎么重叠怎么也不能和昔年的影子合二为一,他内心泛酸,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颐天真人还有个不好的想法,他一直呆在这里,不应该什么都察觉不到,仙门委员会调查显示野菱应当是公输亭常往来的地点之一,他和伯容谦有没有关系?
毕竟
伯容谦叹了一口气,手比比划划,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