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为容
怜天独想不太明白:“你去偷窥,为什么要带上我?”
此刻他脚下踩着两指宽的细柄长剑,御剑行在宁江一座私人府邸上方,不远不近地隔着距离,刚好能看清脚底下的事务,却又不至于被旁人发觉,身旁正是公为容。两人的下方是一间园宅院制式的普通书房,房间主人浑然不觉头顶上正有人在偷窥,毫无防备地在窗前案前忙碌着写着什么,为了透一口气支棱着窗。
怜天独想,他这种审美和爱好弹性比较大的人就算了,类似于公为容这样的纯种直男,直男大半夜的跨越大半个地图跑到世界另一边去偷窥另一个男人,还是个临近婚期的男人,不会觉得变态么?
此处正是距广陵有千万里远的俗世之地——宁江,高家仙门规模小,属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比不得广陵这样开派祖先传承下来的祖业,高家别院修筑在此地。此处离风芜山已经很近了,风芜山同属洞天福地内,是传统的海上仙山,海是剖出去的,山是自己家千百年堆起来的,也堆成了灵蕴十足之地。宁江就在风芜山洞天驻尘世基地所属区域隔壁,街上偶尔能看到穿着风芜制式服装的风芜弟子,他俩人动作大些都能被风芜山发现。
也是风芜的规矩,新人婚前三月不能见面,这准姑爷原先也是住在风芜山上的,应是与趋盈盈有一定性的协作,所以怜天独此前才在趋盈盈身边见过他,有些印象。左右风芜也不缺这指甲盖点儿地,这一回婚娶大事,虽趋盈盈的意思是从简,但该有的规矩想来是得做全,这准姑爷才从风芜山上下来,也给了公为容大胆偷窥的机会。
公为容眼色古怪:“怎么就偷窥了?”
怜天独揭穿他道:“盈盈又不是傻的,若她知道我来了此地,还能想不清缘由?”
公为容摇头叹息:“师兄你若不想被发现,谁能发现的了。”
怜天独:“你这样好像个变态哦。”
公为容:“”
公为容低头看着下方,半晌才说道:“我知道没什么意义,只是想看看可能是真的有点变态吧。”
怜天独总结评价:“心思不纯。”
公为容:?
两人且也算当世数一数二的大能,二人静静地并驾在空中,宁江之下竟无一人能发觉。在书房中伏案笔作的男子也同一是,他常年出入风芜,又颇得风芜山上青眼,却不像一个传统的修仙之人,身上的气息稍有寡淡,怕也是修艺不精,甚至也只是山中一般弟子的水平。风芜山好歹也是仙山名门,他在这高家之中毫不违和,却也泯然与风芜众人。
怜天独道:“他在写什么?”
他们在上边呆了也有一阵时间了,眼见月要上天,书房里的事还未处理完,男子一直伏案工作,好像一个动作单一的人偶。
公为容仔细看了看,看清后:“???”
他在做什么公为容可太清楚了:“他在做平账本。”
公为容身为一门的掌门,每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干这个,还老做不平。每逢长老大会他都私心提议设立一个财务长老部门,或者是财务小组专管此事,不指望多有才干,好歹减轻点负担,但多次被否。公为容毫不气馁,再接再厉,每年都不放弃,誓要脱离财务苦海。
一个小家族的小散修哪里轮得上他管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掌门,这只能是风芜的姑爷在封建传统门派才能里管账。
怜天独:哇,风芜压榨劳动力还挺有一套。
随即他便劝说公为容道:“你看,你想开点,万一你和盈盈成了,你就要管风芜和广陵两边的账,那你和一个单纯的做账机器有什么区别。”
公为容转头哀怨地看向他。
他低低地叹息:“我知道我和盈盈是再没有可能的。”
怜天独:“你想得明白就好。”
他虽是想得明白,但看着眼下的人仍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怜天独对高意了解不深,仅有几面之缘,公为容从未见过真人,却比他了解得多一些。
他不是刻意探听,他尚未下作到如此,可凭风芜与广陵之交,广陵掌门与风芜山长周身之事,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也收不到,一点儿也不清楚呢?他本来就在意得不得了,想强制控制自己,听到时又总是下意识多加留心。
公为容刚才第一眼见到高意,心中便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熟悉感,仔细端详后,才知道为何怜天独自是无法认全风芜山的门客,却能在不知这二人关系的情况下记住仅有几面之缘的高意。
——只因他和公为容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既视感。
倒不是外貌有多么相似,只凭轮廓也约能有四分相像,更像的是各种周身处事的气质,只一眼一次,就能分辨出来。想来怜天独第一次在风芜山认识这一位与自己师弟有些相像的人心中不是没有想法的,尽管不说,也多少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尘世之氓,一个风光霁月的掌门之尊,一个群像众生中的路途莽莽,此刻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无比其妙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副面孔。
大约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人都是相似的。
公为容突然有些报复性地快意起来,他在高意身上找着自己的影子,哪怕是自欺欺人,蒙蔽得自己,图一时开心。
高意如水,公为容却是风。
怜天独见他端详得仔细,盯着那高意也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认真道:“你最好是别骗自己。”
“盈盈自然是喜欢这个类型,否则当时她也不会喜欢你。她从不避讳。”
公为容沉默良久,终于是“嗯”了一声,声音轻轻地化在风中,只一刻便吹散。
底下的高意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不和谐之处,揉着酸累的脖子抬头望天,清风明月处,天地宽阔辽亮,夜色如水温柔。
趋盈盈入广陵时十五岁,方踏入仙途,脱去一身尘骨,是个清明且快意的小少女。他们这些自小修仙的人身骨长得慢,十五岁了身量没长开仍是个小豆丁,胜在眉目明艳,虽身细苗条,但也只短短一截,可爱得不得了,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怜天独二十岁,身量同没长开,但是个飒踏不过的少年身态,广陵掌门移位的事刚没过几年,他被脱去掌门职位的更加肆无忌惮的师父连累,为着照看着底下一群没到他膝盖的师弟妹们头都大了。本来应当是同门的长辈帮着照拂,毕竟和真人的嫡系没几个,真顾不到怜天独的身上来。但那群小豆丁估计是被额外的零嘴馋着了,最爱缠的便是怜天独。
且怜天独长得好看好说话,不对师弟妹们严词厉色,他自己是挺大一人不跟小孩儿计较心态,谁知全门都拿他当男妈妈,为他的养成系和内销系恋爱事业上的阻碍添砖加瓦。
大家水平都差不多,他虽根骨一般,但胜在心态好且勤奋,活了两世又受够了未婚先育的折磨,就是明明是单身却养育了一群小孩儿,简称未婚先育。百般之下他心性悟性都不错,努力之下竟也一骑绝尘,皎出明月,同辈无出右者。
一个帅哥,脸好性格佳,业绩优秀水平高,新一代美强惨十佳人士。最重要的是,他刚从广陵继承人之位上内退下来了,不和广陵存在掌门人之争,家事纷争也一并去了,各家各位有继承权子女的,连婚后住哪儿的问题都不用纠结了。怜天独一从广陵继承人之位上退下来,立刻就登顶成为了各家长辈最优选女婿之榜首。
风芜山和广陵有意连结姻缘,嘴上说让孩子们自己相处凭感觉,其实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怜天独。
广陵山门前三万阶三千飞台断尘缘,爬也都爬累死了。
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两千阶,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人能从山门联络基地上爬上来,毅力堪称一绝,掌门烦不胜烦,就开始往上加台阶,加得多了爬上来的人就少了,一直加一直加,加到如今共有三万三千。
其实加到两万阶时已经没人再能爬上来,后面纯属后面历代掌门手痒,公为容的师父颐天真人当上了掌门自个儿还往上加过,和真人当掌门时没什么作为,连他的分例就一起加了,反正平时大家也都不爬,还能防止小弟子私自下山。
刚刚踏入仙途断尘骨的趋盈盈自然和那群被防止的小弟子在同一阵列,家中的长辈送她过来,但没跟她交代好广陵前的断尘缘到底是有多长,她没上心,一时贪玩儿在路上跑散了,又不敢同家里联络。等自己寻到广陵底下时,望着那通天的断尘缘台阶终于傻眼了,但人都来了,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爬楼梯。
普通人爬个千百来阶已经是要了亲命,但趋盈盈不愧是仙门骨血骨气硬,仗着一身比常人素质好的身骨,撑着一口气硬是爬到了两万多阶,彻底将自己陷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困境中,累喘得摊倒在了地上,累得连手指尖也动弹不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她好容易快到了,胜利就在前方,她却半点儿动弹不得了,这时候才喊家中到底是为什么?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了呢!
趋盈盈,风芜山的下任山主,在十五岁方方脱去凡胎仗得仙骨的次日,真心实意地想一死了之在广陵的断尘缘上。
趋盈盈想:干脆死在这里,一举彻底断掉风芜和广陵的千年情谊算了。
这个念头在多年后趋盈盈知道了广陵本应只有两万台阶,却被硬加到三万多的内情时越发强烈。
就在她哭着翻出怀里的通讯法器,狼狈不堪地准备找家里救命的时候,平时没什么人攀爬的断尘缘上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趋盈盈停下哭声转头去看,那身影踏着光拾阶而上,云飞雀绝在他身后。
他揽着纸页信手翻动,心不在焉地瞥着,万阶的断尘缘如履平地,素白的常服尘灰不染,好似气都不喘一个,轻而易举便踏过万丈。
怜天独下山交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