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张冠李戴
玉堂旁边,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自称也是张载的拥趸,虽没有亲自聆听过张先生教诲,
对“横渠四句”已十分推崇,正在那议论公主与辽国和亲的事儿。这学生对“和亲”什么的不满意,坐在那里一个劲痛斥。
这厮的话儿,玉堂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道:“汉、唐的策略,结交西域好干掉匈奴,结交吐蕃去干掉突厥。只有把周边的势力都安抚好了,去和强敌硬拼的时候,才免于让别人抄了后路。以你那个简单的头脑,是不是认为蕃人只有那一家,咱们对外面打起来,都是单线作战的?互相都不会一拥而上?”
玉堂说的那些东西,这秀才根本听不懂,根本也懒得去弄明白,口里面只管一个劲道:“我不管那些。反正到了和亲的地步,那就是咱们的男人不行,让女人去抛头露面的!难道男人都死绝了么?气节都跑到哪儿去了!”
跟这帮书呆子没办法讲理,玉堂只好提醒道:“不管手段怎么样,汉、唐确实拿出来有用策略,为以后的逆袭争取了时间。不打算收复失地的人,根本用不着去稳固周边,更不用担心与敌国硬拼的时候,被谁跑过来摸老巢。嘲笑汉唐?就你也配!
按你的说法,和亲根本行不通,那么试问:蕃人在边界上杀人呢,又不准和亲去拉拢友军、瓦解强敌,作为掌权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那人遂道:“既然沦落到被杀的地步,就说明自己本事不行,活该被杀。”玉堂又问:“若朝廷保护不了边人的安全,天长日久,边人为了活下去,只能是举地投蕃了,土地被并,国力日微,这个时候你怎么解决?”
这话儿激起来那厮的愤怒,什么“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什么“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种种之类的语言,都出来了。
合着对这些儒生们来说,只要不杀到他自己头上,人命算屁,脸面才是第一要紧。既然有“和亲”这件事,那就是宋朝的男人不行,这账便算在边军的头上。都是一般的宋人,厮杀的时候都也没怯过,谁欠着他的?本朝就是把读书人地位抬得太高,才让这厮们当了寄生虫,还叽叽歪歪的!
玉堂出言讥讽道:“危急关头,武将能为国家舍生,烈妇能为国家献身。腐儒论道起来滔滔不绝,当初边军招贤纳士的时候,怎么没几个肯去的?反倒是一窝蜂找门路往回调!边上如今缺人呢,你可以去试试,坐在书房里空磨嘴,真是耽误你的大才!”
玉堂这一番话出来,把那厮气得嘴唇都抖了,立刻把古今圣贤的名句都翻出来,反对了他,就是反对了这些圣人。他家是十八代的书香门第,先后出过四五个进士,玉堂这赤佬能懂个屁!
这厮们是些什么玩意儿,早已被玉堂看透了。他话里话外的,无非是说公主身为官家的亲女,人物身份高贵得很,是万万不能被牺牲的。而国家的尊严不容许侮辱,必须得有人站出来负责。但是读书人身份高贵,也是不能被牺牲的。
说来说去,天底下就那么几类人,这厮为讨好了某群人,把他们一类类排除掉,剩下的草芥不怕被得罪,就成了理所应当该死的了!所以说还是腐儒有能耐:不但让别人把活儿都干了,还显得自己特别大方,义正辞严得挑不出错儿来。
才刚的情形,厅里面不少人都看见了。看着那秀才出去的背影,玉堂说了一句道:“什么叫书生?坐而论道一个顶俩,躬身践行百无一二,在我跟前指桑骂槐的,就他也配!”
闲人里有一个说话道:“九哥今天怎么了?哪个给你气受了?看你的样子想打架!”另一个道:“白九哥说话就这样,人称绰号‘辣毛虫’,才刚那就是小场面,能算个什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照样骂!”
说毕这个人凑过来,问一句道:“九哥你今天贵人登门,脸上还一幅的决战模样,是想做出篇文章来,讨伐谁么?”
玉堂回道:“‘讨伐’什么的不敢当,当着这么多文士的面儿,班门弄斧,我也没有那样的文采。只不过今天有人告诉我说,我境界太低,已经赶不上潮流了,我得找几篇文章学习学习!”那人便道:“能让你白九郎专程来学习,看来这文章真不错!可否赏脸让在下也看看?”
正说着时,突然门口的一叠声叫道:“书来了!书来了!外面送进来好些书!”还有个僮仆模样的问道:“里面哪个官人是白殿使?送的人说,这些书全都是给你的!”玉堂老远招一下手儿,玉堂的伴当便迎上去,帮着把那些书接过来。三良小厮动作快,这时候把书就送来了,果然让玉堂没白等!
一听见有书,厅里面其他人都停了说话,以为是什么好书到了,一齐涌过来围着看。今天跟玉堂的这个小厮,是新来的,微有些呆。此时帮玉堂打开了包袱,先拿出来一本《伊尹说》,接着又是本《武状元叶芝春》,然后是一本《一骑红尘》,另外就是些别的书。
因众人都围着伸手要,这个小厮自己做就主,把书顺便给别人看。七手八脚传开来,众人好奇翻看时,见文笔粗鄙,俗烂不堪。淫秽杂乱,不堪入目。惊疑声里面,玉堂急忙拿过来翻时,找了很久,终于在角落里找着三个小字,道:“张哉着”。
这个时候,且不说玉堂两只眼瞪成了铃铛,连才刚等着看文章的人,也大张着嘴,里面足足能塞进去鸭蛋。欧阳莅见此也惊得呆了,不知所措:玉堂这毛虫谁碰着蜇谁,今日也落到井里了!欧阳不帮,众人一个个瞪大了双眼,都拿眼在问。
玉堂倒驴不倒架,在心里暗暗把三良骂一声,又开口道:“都不用惊讶,这些是汴梁城新出的小说,市井里面人人传看。已出了话本,演出戏来,看的万人空巷了。
我今天特意带过来,分来与大家赏一赏。此等书虽然言语粗鄙,因借物喻理、深入浅出,市井小民争相传颂,百姓受这些影响颇广。你们这些人专事雕虫,名声再高,也只是在小范围里面自娱自乐,教化民风远不及它!”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评价道:“有句话说:‘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子珩这话儿,听起来似乎有一些道理,然而仔细一琢磨,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若说浅显易懂的,前朝有一个白居易。关心民间疾苦的,还有个杜甫,他们受民间拥护也罢。可是你看看这些小说、话本,都写了什么?
他们的目的就一个赚钱,市井里乐意看什么,他们就跟风过去写。只要看的人高兴,既能让项羽做伴当,也能让韩信当马夫,跟教化民风有什么关系?你去跟他们说史实,把历史揉碎了跟他们说,那些人跟本不爱听,三两句就开始打瞌睡。
偏偏那些杜撰的东西,借着‘史料’的外壳,将历史篡改的七零八落前后不通,市井里偏偏就爱看,就愿意信他!就那些破绽百出、矫情的东西,稍微有一点学识的人,就看不下去,偏偏能让他们感动,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文人看见了这种情形,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有人道:“虚幻猎奇的东西,无非是村坊、市井里想象之作,破绽实在是难避免。观其内容,无非是穷书生遇到了仙女垂青,突然就转运发达了;某个穷困落魄的人,孰料亲爹是东京的首富,突然捞着一大笔钱;或者是武夫偶尔救了个宰相,因他带携,立刻就升职做了大官。
无非讲些穷汉转富,好运连连,银钱、美人这些东西,如何如何堆积如山。当初看不起他们的人,如何如何低声下气,懊悔万分。看这种无非过一把瘾,用书中人物的奇遇,缓解自身穷困的处境,在教化民风上又有何益?”
听到这些,马上有人接话道:“我听说白矾楼里有一道菜,因为话本里一个奸臣常吃,就出名了。出名以后,不少人为了显身份,人人都争着要去吃——他们就不学个好的!”
说到这时,众人都议论纷纷的,终于有人重新把话儿说回来道:“书以言志,不在于广在于深。这些讨好媚俗的东西,内中弊病实在多,空洞无物。若是让这些流传下去,岂不是要贻笑万年,让后人当我朝没人么。”
便有闲人反驳道:“话本、小说之类的,多是些落魄文人写的。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却也不能贬太低。你在年幼无知的时候,说话影戏那些东西,不也是同样看的津津有味。怎么一进了太学的门儿,当初给你开蒙的先生,就看不起了?”
因这个话,那人顿时上来脾气,马上斥道:“你这个比方根本不对!你小时候,因为一块糖被拐子拐了,难道还因为糖的滋味,特意去感谢拐子么?!”
说到这时,又有几个加入讨论,一时间七嘴八舌,就此话题展开来,一时间你来我往议论纷纷,好不热闹。有些圈子,素养不高显得太乱,果真他们素养高了,却又排外规矩多,难容异己,时间一长就冷清了。
趁众人辩论,无人注意这边的时候,玉堂给了人群里抬眼呆看的小厮一个爆栗,剜他一眼,两个一道烟挤出人群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