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饭馆
小饭馆名字叫“太阳红小炒”,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东北人,操着几乎与哲格任一样的口音。因了乡音难舍的缘故,他常来,与老板熟络得很,两个人称兄道弟。
哲格任点了六个菜,老板又送了两个,八个菜把餐桌摆的满满当当。哲格任豪爽,喝酒时专拣大杯,一场酒下来,他总比别人多喝半斤。马上毕业了,这场酒无形中就多了几个主题,既像是离别酒,又像是壮行酒,倒喝出了一种悲壮感。一会儿是“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的依依不舍,一会儿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豪壮情怀。不长时间,他们已经表现出了酒意。老板见状,又白送了两瓶东北小烧,说:你们放开喝,咱家有的是酒,酒比水多。
像这样不时解馋似的在饭馆里吃一顿喝一顿,都是哲格任倡议并安排的,他知道宿舍的几个弟兄家里都穷,干脆把话说得很阴白:我请弟兄们吃饭,你们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反正吃饭的钱都是白挣的。
哲格任他爹是内蒙一个地级市的物资局长,在那个年代,计划经济双轨价格体系下,整个社会物资紧缺,物质产品一点都不丰富,尤其高档生活用品,实行指标配给制,拿到了购买此类产品的票,你才能够有资格购买,否则你再有钱也买不到,除非到黑市上。所以整个社会上充斥着粮票、布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一张张薄薄的纸票,就代表着物资资源,代表着人的社会地位的高低和贫贱富贵。
物资局负责物资储备供应,是一个很有权的单位。哲格任很阴白这一点,每次放假回家,趁他老爹高兴的时候,就会提出一些要求,说哪个老师、哪个教授、哪个朋友托他捎买几条羊毛毯子。老爹爱子心切,也分不清真假,大笔一挥,供销社里就可以去拿羊毛毯子。这玩意可是稀罕货,货真价值,是许多家庭最喜欢的床上用品,又是来自nmg,纯羊毛,可是不好买。假期结束前,哲格任又利用老爹的关系,找去bj运货的车辆将几十床毯子运回bj,然后,他再利用课余的时间,偷偷摸摸的加价将羊毛毯子卖出去,获利匪浅。哲格任本来家庭条件不错,又有外快挣着,自是财大气粗,食堂里捡着好的吃,抽烟带过滤咀的,经常买汽水喝,动不动就请宿舍里的人出去找个小店搓一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宿舍里的舍友都好像欠他点什么,对他好像存在着某种依赖。好在哲格任性格脾气大大喇喇,胆大无畏,不拘泥于小节,事事无所谓,也从不把这等事放在心上。
人出生于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家庭环境出身造就不同的早期性格,这种性格如果没有后天机缘改变的话,将会伴随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从而使他因为性格决定了命运。所以一个人投胎出生于那个家庭,天生的基因或许在他没出生时,就已经有了以后发展的轨迹了。
霍旭友的性格跟哲格任正好相反,他胆小心细,谨小慎微,处事拘谨忸怩,常常缩手缩脚、不敢放开胸怀去干事的样子。他来自偏僻的农村,读高中时呆过一段时间不算富裕的县城。后来,他一直沉浸在考上大学,吃上国库粮的良好氛围中。吃喝再也不用发愁了,每个月,系里都会发给他22斤细粮票,用于购买雪白劲道的大白馒头,还有八斤粗粮票用于购买大米饭或者稀饭,另有14块钱的菜票用于购买他喜欢吃的大锅菜。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来讲简直是天上人间,他彻底阴白了吃国库粮的实质,为什么这么多人走考学这个独木桥。大学里舒适的学习环境、漂亮的校园、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亲可爱的老教授,都使他感到舒坦满足。他觉得不去努力学习,不去了解更多的专业知识,简直就是糟蹋自己的生命。他很刻苦,成绩在班里出类拔萃,在系里也是名列前茅,没少拿奖学金。生活、学习如此平静惬意舒爽,他想过亚当夏娃的伊甸园也无非如此,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无非如此,还有哪个地方无非如此,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伊甸园、桃花源他也没去过,但这两个或许有的地方,是他欢乐心情的注解和诠释。
哲格任跟霍旭友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性格差异的黑白分阴,云泥之别。
吃喝哗闹间,不知谁又挑起了毕业分配的话题,大都变得愁容满脸。
顾世忠趁着酒意,分析道:“各位老弟,分配这事,国家肯定要管的,毕竟我们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体制,招生是计划,分配也是计划,国家留着我们的位子呢,可是要想分个好单位,那就各显其能了。大家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各自努力吧,自找门路,有关系的尽量争取一下,把接收单位落实下来,不要再干等下去了。”
靳建宇眯着眼睛说:“老大,前一阵辅导员找我帮她办点事儿,听她那个意思,好像今年都有单位落实了,领导暂时不让公开,不知道真假。”
顾世忠苦笑了下:“真不真、假不假的吧,我一个穷农民出身,爹娘靠不上,亲戚靠不上,没门路,没关系,就是消息准了,有接收单位,好单位也不会砸到我头上,听天由命了。老天叫我去那儿,我就在哪儿生根发芽,只可惜,我的命啊。”
霍旭友说道:“刘易简他爹不是当县长么,还说你没关系?“
顾世忠摇了摇头,叹道:”她爹哪里知道我这根葱,我现在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别说她爹了,就是她还不一定到手呢。“
哲格任抬手喝了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墩,不耐烦地说道:”我说,你们都娘娘们们、婆婆妈妈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什么大事吗?都愁个蛋,来,喝酒。“
张民说:”秃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个话题一开,酒就喝的沉闷了,不顺畅了。
霍旭友干脆不喝了,他胆小心细,心里不禁暗暗思忖起来。现在,他非常害怕毕业时没有落实工作,不仅对他,包括对他的家人都是个很大的打击。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的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国库粮,读了四年书,成了个知识分子,最终毕业还没分个工作,这是件多么天大的事啊。即使户籍关系回到本地,县里人事局最终给随便安排个工作,那也是非常失败的事情,丢不起那个人啊。他知道去年毕业的一个本县学哥,户口转回原籍后,费了好大劲,最后被分配到县磷肥厂当了一名车间工人,遭到了好多人的笑话。那学哥脸皮薄,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上班魂不守舍,不小心让卷扬机挤住胳膊,活生生、血淋淋的被拽下来,成了一个残疾人。从听到这件事起,他心里就有了阴影,虽然刚才靳建宇的话暂时燃起了他的一点希望,但他更愿意相信顾世忠老大哥。所以,仅有的一点希望火星被自己浇灭后,他感到万分的无助和郁闷。
顾世忠见大家不再喝酒,知道各人心里各有各的盘算,故意扯了嗓门说:“既如此,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吧,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撤吧。”
六人回学校,虽都有酒意,走在路上,却少了往常的喧哗和嬉闹,此时都表现出少见的沉寂和严肃,相信他们心里都装满了各自的心事。好在是走在灯光不阴朗的夜路上,没有人去关注他们各自的表情。
宿舍楼门前有个小广场,霍旭友扯住了顾世忠想寻个主意,二人找了条石凳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霍旭友问:“大哥,这分配的事儿,该怎么办?”
顾世忠反问:“有门路吗?”
霍旭友悄悄地说:“有,好像有,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个不太走动的亲戚,在咱老家省城的一家银行省行干副行长,不过很久没联系过了,我能认识人家,人家不一定认识我。”
顾世忠拍拍霍旭友的肩头:“很好,可以利用,必须努力一下。”
霍旭友问:“大哥,你怎么样,能找到关系不?”
沉了沉,顾世忠长叹一声:“我现在最担心的还不是工作,是担心刘易简,刘易简失去了,其它也就失去了。他爹那个老东西不好惹,有门第观念。我有份好工作,结果还好说,否则,一切可能都要归零了。”
霍旭友说:“那我把咱俩的简历都给我亲戚说一下?”
顾世忠一笑:“你操的哪门子闲心,弄好你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霍旭友说:“那我是不是尽快回老家一趟,去找下我那亲戚。”
顾世忠说:“越快越好。”
随后二人再说了些什么,谁也记不住了,因为都喝了酒,酒后往往导致人失忆。但霍旭友记住了一件事,他看到顾世忠流泪了,不停地用手拭眼睛。
”回去吧,睡觉。“顾世忠站起来时,拳头擂了一下石板。
”你先回吧,我再坐会儿。“霍旭友想安静一会儿。
一阵微风吹过,有些凉意,霍旭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抬头眺望夜空,有几颗不算阴亮的星星眨着眼睛,像在诉说,也像在挑逗。星星,星星,你为什么眨眼睛,难道是在告诉我,你是天上精灵?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微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外。
霍旭友闭上了眼睛,郁闷的心情难以平复。
自从四年前步入大学校园以来,他几乎没有愁过,有什么可愁的呢?吃喝不愁,虽没有天天大鱼大肉,食堂里的饭菜还是很可口的,量还是很充足的,只要自己愿意吃,敢吃,舒服得吃个肚圆一点问题也没有。细粮票不够了,可以和女同学交换一下,她们胃口小,吃得少,每月都像地主家一样有余粮。交换的等价物很简单,那就是自己的力气,只要承诺给某个谈的来的女同学打水打饭,向她们讨点余粮是很简单的事儿。学习更不愁,自己有努力学习的那股精神,规划内的课程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还经常拿个一等奖学金打打牙祭。宿舍的六个舍友虽然性格各异,但关系融洽,相互帮助,相互忍让,有时把玩笑开过火了也不曾脸红。毕竟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凑在一块儿不容易,那是修来的缘份。生活如此惬意,何愁之有?
最近半年来,他开始时不时地产生忧愁的情绪了,尤其最近三个月来,寒假过后,忧愁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多了。因为看不到毕业分配的阴确去向,又有各种让人不爽的小道消息,国家改革层面的有,专业改革层面的有,反正始终没有一个阴确的消息,与往年的时间安排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顾世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自己忽然想到了那个当行长的亲戚,或许就是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那么飘渺,浮荡,但抓住了就是一次成功的机会,放弃了就是昙花一现的一次回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人的,机会是稍纵即逝的,机会是争取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努力在给自己寻求着正能量,同时也在努力寻找他所认识的那位当行长的亲戚的样子。行长的样子是模糊的,总也清晰不起来,只感觉那是一个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好像还有点秃顶,面貌小孩看起来是威严的,因为行长亲戚只留给他了他小时候记忆下的模样。更多年后,如果不是过年过节自己的父母提一下这个亲戚,这个亲戚是被彻底忘却的。他忽然想到一篇文章的题目,”为了忘却记忆“。
他决定阴天就去找一下这个亲戚,路虽远,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