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幕后第四手
披着烈焰般披风的高槐有意无意往姬朝安所站之处扫了一眼, 目光交错的刹那,姬朝安只觉胸中有什么猛然一跳, 宛如沉眠已久的蛹化为蝶,在胸腔里扑棱棱地扇动起了双翼。
他吞了口唾沫,为自己这样的心悸而感到无所适从。
高槐却已垂下视线,注视着低低拜服在他脚下的桃花娘,冷然一笑,说道:“了你心愿并非难事,只一样——时机难寻。”
他自以为语调和蔼温柔,落在听的人耳中,却依然带着悍然威慑之感。
桃花娘将头垂得更低,说道:“求陛下指点。”
高槐道:“二十余年前, 到底哪一年可说不好,你将遭逢大难,不过,倒也不必担忧,那时自然有人帮你。”
桃花娘一怔:“陛下……陛下莫非想说的是,二十余年后?”
高槐微微一眯眼,哂然道:“朕想说什么, 还用你来指点?”
桃花娘那纤细双肩显而易见地颤抖起来,拼命摇头,匍匐到额头贴着地面,颤声道:“小女子不敢,求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高槐不理会,只道:“朕为你争了一线生机,救你之人亦能了你心愿, 只不过,要用你一颗心来换。”
桃花娘抬起头来,面上浮现挣扎之色,问道:“用桃心用人心?”
高槐道:“自然是保你在此地称王称霸万年的桃心。”
桃花娘却露出释然神色,喜道:“好,好,就用桃心换。桃心失则堕凡,人心失则忘情。小女子只愿留着人心,与我的偃郎做一对快活夫妻,领着我们的瑰儿,凡尘俗世里过百年足矣。”
高槐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桃花娘倒是真性情,管他什么千年道行百年基业,蝇营狗苟算计得失,都比不上自己过得快活重要。那便切记保留人心,静等时机。”
桃花娘再拜谢,高槐却突然又转向姬朝安所在方向,说道:“跟上她。”
姬朝安怒瞪那男子,高槐朝着他迈了一步,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桃花谷中的桃花四时不败,掺着雪花纷纷扬扬。
跪在崖下的桃花娘不见了踪影
,却有道粉色裙的身影走到悬崖下方,闪进了缝隙里。
姬朝安记起那“高槐”的提醒,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悬崖巨石自中间开裂,形成了俗称一线天的景色,细窄小道蜿蜒通往山体幽暗深处,仅能供单人前行。许多地方更狭窄得不足肩宽,若是殷鹤山那样的壮汉,更是不得不侧身穿过。
两边山壁却并不如寻常山岩那样嶙峋突起,爬满了藤蔓苔藓,却反倒平滑如镜,其中另有乾坤。
姬朝安前行时,两边镜中映出了无数幻象。
前方桃花娘已经不见踪影,右侧镜壁中却全是桃花娘。衣饰随时间变化而不同,都在一株巨大得不应存于世间的桃花树下,或站或坐,姿态各异,却只眺望着一个方向。
——陶村的方向。
左侧镜壁中却没有桃花娘,而是一幕幕村人活动的场景。
大多则是以徐贵为中心。
姬朝安略略扫过,忽然便看明白了——左侧镜中影像,是桃花娘的所见所闻。
随着小路蜿蜒深入,姬朝安见到“瑰儿”下了山,改名为徐贵,在陶村定居。
虫灾来了,桃花娘为陶村灭虫除害。
瘟疫来了,桃花娘为陶村驱瘟治病。
洪灾来了,桃花娘为陶村挡洪阻水。
旱灾来了,桃花娘为陶村行云降雨。
桃花娘时常坐在桃树枝上眺望,心情好时,还会唱歌。
唱的是自陶村村民处学来的为儿祈福歌。
日出在东,吾儿乘龙,衣着朱紫,腰佩璜琮。
日落在西,吾儿欢喜,无灾无病,无忧无虑。
自此陶村百年无灾无害,平安富足,自成一方小小桃花源。
徐贵交了朋友,引为知己,然而两人却共同恋慕上同一个姑娘。
岁月荏苒,陶村村长年事已高,要重选村长,而众多年轻人中,则以徐贵与他好友最有希望获选。宛如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然而再过些时日,他那位好友,便稍稍胜了他半筹,看似大局已定。
徐贵已经忘却了娘亲身份,只当那是慈悲山神,在山神庙中暗自不甘心,倾诉着心中愤懑:“凭什么他
事事总强我半分?砍柴比我多一块、种地比我多收半斗、比起我来,乡亲们更敬重他,就连苗姑娘也倾心于他,而不是我?凭什么?他若是、他若是……不在了该多好?”
这一幕对面,右侧镜壁中的桃花娘不再唱歌远眺,而是露出了既困惑、又烦恼不已的神色。
姬朝安再行一步,就看见左侧镜壁中终于没了徐贵的身影,却是那位徐贵的好友正对着姬朝安,满面惊恐。
他面对的并非姬朝安,而是桃花娘。
视野里伸出只纤细白嫩的手,嫩如春葱的指头捏住那人脖子,也不见如何用力,就自镜壁里清晰传来骨骼断折的卡嚓一声。
再朝前跨一步,镜壁中的徐贵意得志满,成为陶村村长,并娶了心仪的姑娘为妻,仍是过得平安顺遂。
再之后,徐贵意识到山神有求必应,便愈发得寸进尺。
邻村为争水争地起矛盾,便求山神降灾。
旅人路过陶村稍有不敬,亦求山神降灾。
村民跋扈对村长不满,仍求山神降灾。
福泽一方的桃花仙,不知不觉变成了降灾害人的桃花瘴。
姬朝安看着右侧镜壁之中,桃花娘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孔,宛若被水流反复冲刷的泥偶般,渐渐丧失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失去了明媚双眼,眼睛位置仅剩稍有凹陷。
失去了挺翘琼鼻,仅有些微隆起。
失去了倾听的双耳,头颅宛若匠人手中粗粗整形、尚未开始精雕的泥塑粗胚。
就连满头丝绸般的光滑的浓密青丝,也脱落大半,剩余亦疏落枯槁如杂草,稀稀落落地残留头皮上。
嘴唇枯槁,宛若草草在泥胎上捏了两片凑数,这样的嘴唇中,再也唱不出像样的旋律。
伴随姬朝安走一路的为儿祈福歌,终于渐渐弱下去,不再有声响。
桃花瘴面容模糊、记忆混乱,她好似忘却了自己姓甚名谁、也早已忘却了对丈夫与孩儿的情意,只凭借依稀残存的些许意识行事。
依稀记得要对那个人有求必应,依稀记得那村中有人与自己极为亲近。
她数次牵着流有徐贵血脉的两小儿,
带他们穿过山林,往巨大桃树的树缝里塞。小鱼同四宝尖声哭喊,拼命挣扎,那怪物仿佛因此骤然忆起了些许往事,又松手将他们释放回家。
如是重复了七次。
往返途中偶尔遭遇其他村民,那些村民亦会因此被困住或长或短的一些时候。
——这正是陶村之中,频繁发生阴灵走失案的真相。
是发了疯的山神、世间无双的徐山桃仙、丢了孩子的母亲,在寻回自己的血脉。
羊肠山路终于抵达了尽头,浓厚灵气宛若发光的青紫薄雾环绕盘旋在一处天坑之中。正中央一株巨大桃花树,树干所占面积足有两间屋,满树粉桃花瓣纷纷扬扬,在地上堆积出厚厚一层。只是那片绵延半里的树冠上头,原来粉嫩嫩的桃花海,却有大半都染上了黑色,仿佛升腾的黑雾,自下而上吞噬那朵飘逸半空的粉桃红色云雾。
就算隔着雾气,也能看见树干裂缝里卡着一个农夫,半个身子在树缝外,紧闭双眼,生死未卜。多半就是那个不见了的李姓农夫。
树皮也是漆黑一片。
姬朝安忙向前一步,谁知顿时眼前一花,大树恢复如初,树下是桃花娘在亲吻年轻的樵夫。
再迈一步,这次竟又变成了七八岁的小丫头,孤零零地自花丛中探出头来,朝外头好奇张望。
姬朝安头昏脑胀地停了脚步,扶着双膝粗重喘气。似乎环绕着桃树的时空愈发混乱,每走一步都会被拖入不同时段,无论对神识抑或肉身而言,这都是异常沉重的负担。
就在此时,一个柔和男声在他身后突兀响起,“区区灰羽雉,竟然凭一己之力闯进神庙之中,阁下的本事,当真叫人意外。”
那声音清澈温和,不疾不徐,却仿佛始终缠绕着一股阴湿压抑的恶感,叫人后背陡地渗出一层汗。
姬朝安倏然转身,见蒸腾的青紫雾中有身影缓缓浮现。黑眉如刀裁,眼睛狭长,鼻挺而唇薄,隐带尖锐刻薄,一颗却头光滑锃亮。着一身皂黑的僧袍,身形颀长挺拔,黝黑眼珠子几如死物般深暗无波,静静盯着姬朝安。
姬朝安的视线便落在那人萦绕黑气的
双手上,一手提木桶,一手执水勺,木桶里的黑雾浓得几乎凝为实质。
他沉声问道:“徐山桃乃是天地眷宠的上古神物,活到今时亦有万年修为。虽说倒行逆施、作恶害人有损灵基,然而短短数十年便入魔,着实有些不合常理。如今看来,却原来是阁下在背后捣鬼。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谁知那黑袍的年轻僧人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挑高了一边眉毛,不答反问道:“你竟不认识贫僧?”
姬朝安道:“阁下不曾通禀姓名身份,我如何认识?”
那僧人奇道:“你相公也不曾提过?”
姬朝安才说了半句“笑话,我几时有过……”便兀然顿住,旋即倒抽了口气,“阁下莫非是自百年之后重生的?”
那僧人笑了笑,眼神如针地看着姬朝安,“非也,贫僧常无生,乃是大日神母神座前的莲花,皈依三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光阴之河中来去自如。若非你相公同那疯剑修干的好事,也不必辛辛苦苦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