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卧底
神符炮尚未在山顶现身时, 有一列马车队浩浩荡荡地下了翠屏峰。
总共八辆马车，打造成笼子的形状，笼门紧锁, 外头又罩着黑布，看不见内里藏着什么乾坤。
负责押运马车的俱是紫藤服色以上的宫人，封山的浅紫衣宫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放行。
马车静悄悄穿过山野林间，上了湛霞湖畔候着的大船，又行了小半日, 最终抵达飞霞岛码头。
码头的守卫对押运的首领拱手，喜笑颜开道：“哟！涂领队，这次大丰收！恭喜恭喜！”
首领是个绛紫衣的女子, 含笑回礼，“同喜同喜, 这次运气好，哈哈哈哈！”
她随意寒暄几句, 就领着马车队离开码头，前往一处别院。
整个飞霞岛都是抱霞仙宫的产业，岛上自然也并无外人。
马车在别院里的平地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涂领队这才命人将罩着车厢的黑布全数揭开。
黑布揭开时如同撤去了禁制，伴随着已经疲倦的微弱哭声，内里乾坤终于暴露在天光之下。
每个笼子里都关押着十来个小孩，最小的尚在襁褓中, 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一二岁。
男童女童皆有，大多满面泪痕，畏惧不已地蜷缩在木板上头，胆怯地打量周围的陌生环境。
涂领队正与另一名与她同级别服色的同僚交接，那同僚也是恭喜了一番, 连连夸赞大丰收，又问道：“都干净么？”
涂领队笑道：“放心，都干净！县衙来的消息，今日并没有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家眷前去上香。你看他们衣着也看得出来。”
那同僚便说道：“春花姐办事，自然是妥妥贴贴的。”
涂领队愈发笑得谦虚：“我们女人家，也就这点优势，细心！”
二人说笑间，就有粉衣众上前，将这些小孩自笼子里拖出来，带进房中安置。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震天，哭爹喊娘、挣扎不休。
那些粉衣众却手段狠辣，或是厉声喝骂、或是拳打脚踢，挨打的小孩便愈发尖声哭叫起来。
涂领队听得刺耳，喝道：“住手！长老们还未验看，打坏了怎么办？”
粉衣众立时停了手。
涂领队又撇撇嘴，“都不是第一天当差，对小童要轻拿轻放。不听话便不听话，都关起来，饿上两天就老实了。这还用得着教？”
粉衣众连连称是，纷纷扯拽着小孩往房里送。
那别院房子都修得方方正正，每间屋子关十个小孩，角落放着溺桶，此外便一无所有。大门半寸厚，外头还包着铁皮，窗户上全镶嵌着网格般的铁栏，网眼小得连手指头都穿不过去，莫说是幼龄童出不去，寻常不修行的成年人也一样逃不出去。
有些小孩随身带着传讯的纸鹤、护身的法宝，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用，仙鹤呯呯撞着铁栏出不去，耗尽灵力掉落在地上。
护身的小匕首小刀一切在大门上便被反弹的光芒崩坏。
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小孩们被叫出门去，进了热气氤氲的大澡堂。且挨个脱光了衣服，里里外外连个发簪都被搜刮走，洗刷干净，全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小号粗布衣衫。
随后被关押一夜，除了襁褓里的婴儿被带走另外照顾，剩下的小孩竟当真被饿了一夜，粒米未沾、滴水未进，有些体弱的当晚就发起了烧，昏迷不醒。
时不时会有人前来巡视，若是见到昏迷生病的，当即带走，也不知道带去了何处。
如此一来，到了第二日，所有小孩果然都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哭不喊，乖巧无比。
此时才有人领着众童子去用饭，每人一个白煮蛋、一个纯肉馅的包子、一碗粥，配两碟子小菜。
在食堂打粥的老妇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地叮嘱：“慢点吃，莫要噎着了，若是吃了不够，尽管到婆婆这里打粥。”
虽然并不是什么珍馐，却也不算苛待。
用过了早膳，众童子就被领到一间大殿中，先有个足有两百斤的胖子穿着紫衣，宛若一颗圆滚滚的紫色葡萄滚了进来。
他对着众童子一通训话，大意无非是：我抱霞仙宫救了你们性命，从今往后，你们生是仙宫人，死是仙宫鬼。你们运气好，宫主同长老们都要收徒，若被挑中，往后就是仙宫的栋梁，不仅修行路上有
高人指点，而且少说也能自领队做起，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若是没被挑中也不必气馁，勤奋修行、做事，从白身晋升的也不是没有……
有了头夜的下马威，纵使有人心怀异议也不敢出声，个个如同缩头鹌鹑似的低眉垂首，乖乖听训。有些年纪太小、过于糊涂的，已经一愣一愣地信以为真了。
葡萄球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请进来。
这约莫就是抱霞仙宫的最高掌权者了，总共五人，都穿着近乎黑色的极深紫衣，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青铜獠牙鬼面具，将自翠屏峰掳来、剔除掉生病小孩与婴儿后，剩下的近六十个孩子俱都看了一遍。
最先被挑出来的总共三个小孩，一个五岁男童、一个七岁女童，还有一个男童，只怕超过十岁了。
三个小孩并排站立在众人前，战战兢兢、面色慌张，然而落在有经验的人眼里，则是个个骨相精致，长大了都是倾国倾城的人物。
其中一个面具男子啧地咋了下舌，指着个头最高的男童说道：“这个……未免年纪太大了。”
另外两人纷纷摇头，说道：“不算不算，这个年纪，还是能教好的。况且这个相貌生得最好。”
第一人便弯下腰，柔声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小孩畏怯后退半步，分明一副美人相，神色却畏畏缩缩，缩头驼背地应道：“我、我叫姬小安……家住、住溪口村。”
那人笑了笑，又问道：“天下叫溪口村的村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住哪个溪口村？”
那小孩茫然道：“哪、哪个？就是、就是旁边有条溪的溪口村。”
另一人接着问道：“你父母是何人？”
姬小安便红了眼圈，抬手用手背揉揉，低声道：“爹娘……都不在了。婶婶带我出来，要领我去县城里拜师的。学门手艺，我以后才能养活自己，长大了才有钱娶媳妇……”
几个长老走到一旁暗中商量。
一人道：“白饶了那样一张脸，竟是个傻的。”
另一人笑道：“傻点好，听话，其余的，慢慢教便是了，太聪
明了反倒误事。”
又一人叹道：“小祯的确……不好用了。”
几人虽然压低了声音，却并未多做防备，归根结底，则是有着“纵使被听见了也无关紧要”的底气。
姬朝安低眉顺眼，只当听不见，还不得不时不时咬咬自己舌尖，才能维持住面上神色不变。
最终他与另两个小孩被带走，其余的接着被挑选，送去各宫各房培养，最后被挑剩的，则全归“百事屋”管理，从最低级的杂役做起。
姬朝安摆脱那两名弓箭手追杀后，便在半山腰遇上一队二十余人的仙宫众，手里拎着两个挣扎不休的小童往山下走去。
他一路跟随，原是想伺机救人的，谁知跟到末了，竟见大队人马围着八辆马车，正将抓获的小童挨个塞进马车里。
他当即便做了个极其冒险的决定。他匆匆割了块衣袍，留下几行字，裹上石头，压在杂草丛中。
随后就假做被抓，跟着其余小孩一道被押送到了仙宫本部。
他三人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又乘着马车离开别院，来到一座气势宏伟、通体纯白，宛若神庙般的宫殿里。
身着紫莲色裙衫的侍女领着三人再度沐浴更衣，扔掉粗布衣衫，换上了雪白的绸缎衣袍。
年纪最小的男童奶声奶气地道谢，那侍女忙低头，两手放在身侧，行礼道：“不敢当，小姐、少爷们是未来的圣子圣女，能伺候三位是婢子的福分。”
两个年幼的小童顿时露出因祸得福、受宠若惊的表情来。
然而不等他们高兴多久，又惨遭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圣宫殿中，与他们同样装扮、同样身份的幼童，另还有超过二十人之众。
众多圣子圣女候选，将以每三年为期接受考验，直至最终选出一个人来。
而当姬朝安与众多小孩困在马车里摇摇晃晃时，灰兔漫山遍野嗅闻翻找，终于找到了姬朝安藏在靠近山脚岩石下、草丛中的布片。
上头只有寥寥二十余字：原七回京请援军，四婶儿与小槐树到飞霞岛与我会合。
原七茫然道：“援军？京中有什么援军？崔先生养的那些孤儿能做什么？
”
他在林中来回走了几步，狠狠一拳砸在株腰粗的树杆上，“借口！他分明只是信不过我，寻个借口叫我先行回京罢了。他不信我，却信一个大婶儿同一只兔子精……”
灰兔原本蹲在布片前，逐字辨认姬朝安所留的信息，闻言骤然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珠转为血红，遍布灰毛的身子突然如同一团软泥般扭曲变形，皮毛下仿佛有股无形之力，将它的身躯往各个方向扭曲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