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至毒
姬朝安左思右想,到底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自荷包里取出个小小的兔子玩偶来。
那是他闲暇无事,收集小槐树掉下来的毛做成的,只有一截小指头大小,虽然形态粗陋,多少能看出是个兔子形,这便尽够了。
一根红绳从兔子偶后背穿过,姬朝安提着红绳一头,让小小的兔子偶悬吊空中,右手食指、中指并列,自中心向外画圆圈。
此乃绣符中的蛇纹,有寻路、寻物的功效。
灰扑扑的小毛毡无风而动,徐徐转了几圈,最终头指向西方。
姬朝安拔腿就走,走两步突然停下来,又仔细瞅了瞅那兔子偶的外形,一张小脸板得格外严肃,默然转过身,这次朝东面走去。
一面暗忖,下次再做兔子偶,务求更精细些,起码头、尾要能一眼区分清楚。
竹篾巷位于青竹里,往东走不过半柱香,就有另一条稍宽的巷道横贯而过。虽然名为泥水巷,但不下雨时,倒也是个普通的巷道,时而有小贩经过,零零星星开着些冷清店铺。
姬朝安又连用了几次蛇纹,终于在一处偏僻院子外停下来。
那院子左邻右舍都已经荒废,比他个头高的野草吞没了院落与断壁残垣。唯有这一间大门紧闭,挂着的铜锁积着层落灰,似是许久没有打开过。
姬朝安上前摸了摸,手指却干干净净,看似轻薄的落灰,俱都被妥帖粘牢在铜锁上。
他倒也不着急闯入,而是越过院子大门,来到距离最近的炒货铺里,称了一包琥珀桃仁、一包白味瓜子,顺带不动声色地打听消息。
卖炒货的婆婆以为他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厮,极力劝阻道:“跟你们老爷说,千万莫贪便宜买下来,那个院子不干净。”
姬朝安眨了眨澄澈如湖水的大眼睛,茫然道:“闲置许久的院子自然不干净,多派些人手打扫便是。”
卖炒货的婆婆叹口气,随手抓了把咸干花生给他,说道:“傻孩子,婆婆是说,那院子闹鬼。婆婆还小的时候,那院子就没人住,偶尔有胆子大的跑进去,第二天就被发现横尸大门外,瞪着眼睛吐着舌头,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姬朝安骇然道:“竟有这等事!”
老婆婆道:“可不是!你瞧左邻右舍都吓得搬走了,房子卖不出去,索性废弃了,可别花这冤枉钱。”
姬朝安笑道:“我晓得了,一定禀报老爷。多谢婆婆。”
他付了帐,带着两包炒货和一把咸干花生离开店铺。
老眼昏花的老婆婆慢吞吞数清了银钱,忙道:“太多了、太多了。”
然而等她抬头,早不见了那漂亮小童的踪影。
姬朝安回到那院子边,进了左侧的废旧庭院,将衣摆掖进腰带,又紧了紧背在后背的长条型布包,再次取出兔子偶,这次则画了鼠纹,能寻捷径。
兔子偶颤抖起来,姬朝安察觉到扯拽力加大,遂松了手,那毛毡小玩意拖着长长的红色细绳钻进草丛里。
姬朝安急忙跟上,拨开纠缠的杂草,顺着墙根寻到了一处开裂的缝隙。
兔子偶自动滚到缝隙口,突然烧了起来,眨眼就化作几点细细灰烬,被风一吹全无踪迹。
姬朝安将残留的红绳捡回来收好,仰头打量了下那堵土墙,一时有点为难。
这缝隙虽然不是狗洞,却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应当是过往的野生动物刨出来的,只是刨了一半便放弃,是以墙体姑且完好,无人发现此处漏洞。
姬朝安养尊处优了多年,如今要钻泥洞,着实烦恼了片刻,最后仍是低声叹气道:“小槐树啊小槐树,瞧我都为你做了什么?”
他从背后抽出短剑,将那道缝隙挖掘扩大,忍着灰土扑面,挤了过去。
对面院中也长满了杂草,甚至比邻院的杂草长得更为茁壮茂盛,险些将房屋遮掩得看不见。
姬朝安耐心在草丛中蹲了少倾,就见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大门方向走过来,手里还提着几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同一个酒葫芦,隐约散发着酒肉香。
那少年毫无戒心,穿过重重杂草,径直进了破烂不堪的正屋,熟门熟路地穿到一间耳房里,在墙壁上敲打了几下,墙根位置的砖块就往后退去一片,露出个三尺见方的洞口来。
那少年弓腰钻进了洞,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转了个弯,眼前便豁然开朗,进入青砖铺就的宽敞大屋。
大屋位于地底,虽然宽敞,却难免有点气闷潮湿,墙壁上伸出几个生锈的灯盏,里头的照明宝珠散发着幽暗昏黄的光芒,照出屋中景象。
西侧靠墙软榻上坐着一对男女,正拉着手你侬我侬说着情话,东侧角落放着张方桌,桌上有个方型的笼子,笼栏全是细细的蓝白色的光栅,仿佛隐隐闪着雷电弧光。
笼中关着只巴掌大的灰兔。
蓝色光栅包围下,那小兔子一动不动,唯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三瓣嘴和尾巴时不时剧烈颤抖,约莫是被什么术法给压制住了。
一个满头白发比院中杂草更蓬乱的小老头儿正趴在桌上,面前摊开纸笔,边细细打量着灰兔,边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奋笔疾书,一身白衣溅了大半墨点。
那少年进了屋,未语先笑,殷勤说道:“师父师娘,酒菜都买来了。廖记的烤鸡、朱记的卤肘子和利子,还有风雨楼的桂花糖藕、麻辣麂子肉!”
他边说边拆开油纸包,摆在那对男女面前的桌上。
那男子身材魁梧,满脸的虬髯,扫了眼满桌酒菜,点头道:“不错,不错,酒呢?”
少年略略迟疑,放低了声音,“三元楼的松仁酒每天只卖两坛……弟子先服侍师父师娘晨起,去得迟了,没买到……不、不过他家的百花酿也……”
少年声音越说越小,那男子已经推开怀里千娇百媚的女子,绕出桌子,抬脚朝着少年就是一踹。
那少年在大汉跟前就如同老鹰脚下的小鸡仔似的,挨了一脚,便风卷落叶般摔倒,差点撞塌了放兔笼的方桌。
那老头扔了毛笔,两手托着兔笼底盘,大呼小叫道:“轩六刀!你小子给我当心些!弄坏老夫的宝贝,老夫阉了你!”
那大汉笑骂了句“老不死”,抬手提起那少年后衣领往房屋空旷处扔去,上前拳打脚踢,骂道:“扁毛小畜生!自己无能倒赖起师父了,老子打不死你!”
那少年抱头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默不作声地老实挨揍,只痛得狠了才会哼几声,大汉打得累了,又狠狠踢了一脚,这次硬皮靴踢在了少年嘴上。
少年嘴唇破裂,他却顾不上痛,忙喊道:“撕呼汤西(师父当心)!”
一点血珠溅到靴子上,立时发出滋滋声响,青烟直冒,将靴子腐蚀出一个洞来。
那大汉反应得快,急忙将靴子脱了扔在旁边,恶狠狠瞪了那少年一样:“你这废物!累赘!”
那老头动作快,戴了双不知什么材质的青色手套,取了个黄色小瓷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少年身边,小心翼翼将他滴下的血都接进瓶子里。
少年配合地摆出姿势,血掺着眼泪一并滴落进黑洞洞的瓶口。
老头安抚说道:“你师父并非故意伤你,莫要往心里去。”
少年哽咽道:“黄先生,我知道,师父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血和泪渐渐止住了,老头给了他一方棉布做的帕子擦拭,捧着小瓷瓶回了桌前。那边厢,被老头叫做轩六刀的大汉已经搂着女子大吃大喝起来。
然而吃着喝着,众人突然个个身子一软,倒在榻上无力动弹。
那老头也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满脸的惊惧之色:“这……”
他看向刚刚挨过打、鼻青脸肿的少年,问道:“小子!小子!你快动一动!”
那少年瘫坐地上,脸上全是茫然之色,有气无力道:“我……没力气动。”
老头先是震惊,随后又是狂喜,吃力地动了动头,却连脖子也转不了半分,只得仰面躺着大声道:“是何方神圣驾临?老朽湘州千秋山黄寿!一生浸淫,略通医理,愿求前辈赐教,究竟什么样的毒物,竟对钦原也能生效?老朽愿奉上千秋山所有家业,只为换此配方!”
一把清脆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来,哼笑一声,说道:“果然是钦原么。”
轩六刀怒喝:“什么人!”
然而他自以为竭尽全力的怒喝声若雷霆,实则比普通人说话还要小声一些,那女子更是瑟瑟发抖,张口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个青衣小童用脚推开门,慢慢走了进来,脸色透着耗尽灵力的疲色,拿着个白色小瓷瓶,倒了几粒丹药,吃糖豆般扔进嘴里。
笼中兔子顿时睁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来人。
只是它个头小,又有光栅围困,倒无人察觉。
那小童看也不看兔笼,分明只是个小孩儿,粉嘟嘟脸蛋还留着婴儿肥,精致漂亮得像年画上走下来一般,然而气度沉稳,举止从容,背着手在青砖大屋中走了一遭,审视目光挨个扫过屋中四人,竟令手上有无数人命的恶徒也后背生寒。
轩六刀不禁咕咚吞了口唾沫,哑声再问:“你这小娃娃……你……究竟是什么人?”
姬朝安笑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自湘州开始同这黄老头狼狈为奸,靠着钦原之毒坑蒙拐骗,一路骗到了洛京,胆子倒是不小。”
轩六刀脸色发青,瞪着姬朝安说不出话来。
他不再理会轩六刀,转而一撩衣摆,蹲在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跟前,分明手短腿短的娇小个头,这一撩却是潇洒风流,恣意得如同狂放文士。
被冷落的灰兔闪亮眼神顿时化为阴鸷凶戾,恶狠狠地瞪着那小童后背,恨不能在他后背盯出两个洞来。
姬朝安毫无所觉,怜悯视线来回扫过那少年肿胀渗血的嘴唇与眼角,柔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这位哥哥。”
那少年这一生从未体会过如此礼遇,满心惶恐不安,撑了撑地面,然而手足无力,依然只能瘫坐原地,遂颤声道:“请、请讲。”
姬朝安道:“哥哥是天下第一毒鸟,为何会被只麻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轩六刀又是一声厉喝:“小畜生!”
那少年顿时露出惊恐神色,说道:“师父、师父对我很好!”
他仿佛生怕姬朝安不肯信,忙续道:“我还是个蛋时,就是师父捡到我、孵化我,从小养育我长大。我小时候吃得多,师父省下自己的口粮也不饿着我,是天下第一好的师父。就、就算打我,也是教养严格之故。玉、玉不琢,不成器的!你、你莫要伤他。”
姬朝安默然片刻,叹道:“我明白了。”
他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又仿佛透过少年,看见了另一个高槐,摧折殆尽、神魂全毁,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行尸走肉。
他又转头,这次终于看向方桌上的兔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