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下午宁微月来青阳峰做客,表面说是串门,实际是想看看凌焰。
她倒也没有刻意问什么身体有没有好点啊之类令人尴尬的问题,但凌焰明显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对自己的关怀。他也没表现出任何疏离,还是与往常般向她问好,与她交谈。
宁微月没坐多久就走了。
除夕夜的那件事知情的人很少,未曾在弟子中引起恐慌,山中的正月还是如往常般热闹,任雪川从不串门,也很少有人上门扰他清净。凌焰便缠着对方教自己练剑,任雪川也不厌其烦,一如既往认真教导。
黄昏时候凌焰拿了壶酒往后山走,任雪川刚好看到了,随口道:“我并未禁止饮酒,不必躲躲藏藏。”
“啊,”凌焰回过头来,对他道,“我不是想偷偷喝酒,是想去后山看看两位师祖。”
任雪川微微一愣,而后上前与他一起去后山。
坟头白雪皑皑,师徒俩一起给长辈敬酒。任雪川似乎是突然想起还未曾亲自带徒弟来看望师尊和师娘,于是对他们道:“师尊,师娘,这是我徒弟。”
凌焰忍不住抬头挺胸,一副开心自豪的样子,他带着阳光明媚的笑容,笑着道:“请两位师祖放心,我会照顾好师尊的。”
任雪川不想当着长辈的面训斥徒弟,故而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是有几分不屑的。只觉得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说一些老成的话,也见怪不怪了。
凌焰絮絮叨叨,竟是在坟前说了许多,学院的趣事,自己的见闻,山中的风景……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将事情讲得生动形容,任雪川有意无意地听着,不自觉地被吸引,被感染。
他看着凌焰,忍不住想,如果师尊和师娘在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他吧。
这小子老是咋咋呼呼的,脸上整天挂着笑容,像个小太阳似的……确实很招人喜欢。
当心里出现“喜欢”这个词的时候,任雪川蓦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心脏瞬间痛得厉害。他忍不住闷声一声,一刹那气血翻涌,摇摇欲坠。
“师尊!”凌焰听到声音,立刻回头,见师尊捂着胸口,连忙上前搀住他,“你怎么了?”
任雪川抓着他的手,强行支撑。
“师尊!”凌焰满脸担忧,连忙背着他往前院跑。将人放到榻上后,他急道:“我去请微月师祖来给你看看。”
“别,”任雪川拉住他,吃力道,“别麻烦她了……我缓缓就好……”
“这是怎么了?”凌焰见师尊面无血色,似乎痛得厉害,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白术与商陆听到动静也都急匆匆进入房内。
凌焰急忙问:“师尊是怎么了?老毛病犯了?什么病?”
那两人手足无措,慌乱地摇摇头,也都不知道什么情况。
凌焰忍不住发了火:“你们与他相伴这么久,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凌焰,”任雪川咬牙斥了一声,“道歉。”
凌焰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两人,只得朝他们道歉,但心里终究是埋怨的。他再顾不上师尊的要求,直接去将宁微月找了来。
然而宁微月也诊不出是什么毛病,她向任雪川询问发病时的一些情况,任雪川只是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你得告诉我啊,雪川,”宁微月急道,“你不说,我没办法解开症结。”
任雪川摇头,不愿言语。
宁微月没办法,只得用了镇痛的法子先让他沉睡,在睡梦中熬过这阵剧痛。她让凌焰陪在他师尊身边,自己则是回去翻医书。
凌焰遣散了白术和商陆,让他们去歇着,他自己留在师尊的房里照顾他。
他摸了摸任雪川的手和脸,发现比平常要冰上不少,于是便脱了靴,擅自钻进他被窝,抱住他,试图给他温暖。
任雪川睡得并不安稳。
这些年每当他对这世间的人或物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时,就会被同一个梦魇侵袭,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梦里,他手提一柄利刃,俯瞰天地,藐视众生,脑海中有无数的声音喊着:“毁灭吧……毁灭吧……”
任雪川自幼就能听到那些声音,有时候在白天,有时候在黑夜,有时会于无人处,有时候于嘈杂中。
那些声音诱导着他,让他去屠戮,让他去毁灭。
他分辨不出都是谁的声音,但经常觉得很熟悉,似乎全是亲近之人,却又对不上脸。
梦里他见识了世间所有的苦痛,别人的,亦或者自己的,他看到家人惨遭毒手,看到自己被人折磨致死,弃尸荒野。他看到自己经历了世上一切的惨剧,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他是没有家人的,他是被师尊和师娘养大的,他们给予了他所有的爱——虽然他不明白什么是爱,但他知道那应当是的。所以他并不知道梦里那些惨剧是何时发生的。
前世?上辈子?亦或者只是心魔使然?
无情道还会有心魔么?
可笑。
所有的恶意涌向他,侵入他的脑海,侵蚀他的心脏,他已逐渐难以在梦中压制那股恶意。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控制了。
他想拔剑,想毁天灭地。
然而当他睁开眼,正要起身之时,突然发现自己让人困住了。
小徒弟紧紧地抱着他,在他怀里睡得人事不省,还微微皱眉,似乎正在忧虑着什么。
在睡梦中,凌焰额头的火纹竟不明显地闪着光,忽明,忽暗。
在那火纹闪烁间,一股温暖的力量流入任雪川心底,缓慢又坚定地驱逐着他体内的戾气与恶意。
这个过程极为痛苦。
任雪川咬牙坚持,没有吭声。他下意识地回抱住怀里的少年,不自觉地用了点力。
凌焰感觉到师尊的颤抖,马上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到对方满头大汗,连忙帮他擦拭。他见师尊身体发颤,以为他冷,于是手按在他心口,给他温暖。
任雪川双眼紧闭,好半天之后心里那股戾气终于被徒弟的火焰焚烧殆尽。他精疲力竭,再度昏迷。
这回他没有再做梦。
任雪川醒来后似是元气大伤,整个人病恹恹的,在榻上躺了几日,整天看着窗外发呆,甚少出声。
掌门与几位峰主都来探望过,也说不出这是怎么了。
到了正月十四,学院开学,弟子们陆陆续续返回,宁微月处理了许留云的事,指派了其他人处理学院之事。
彼时任雪川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凌焰下山去学院报到,顺便迎接岑正青与湛原。
两人过了个年,都圆润了一些。他二人见到凌焰都很高兴,分别给他送了家乡的特产,还要留他继续去他们寝室睡。
凌焰拒绝了。
师尊都回来了,他肯定要回到青阳峰住。
到了正月十五,学院准备了丰盛的食物让弟子们一块儿过元宵节。岑正青和湛原本想去青阳峰问候任雪川,被凌焰婉拒了。他觉得自家师尊自从病了一次后就变得比先前更加冷淡了,可能不大适合接待客人。他怕两位朋友被冷落,也怕师尊被打扰。
两个小伙伴表示理解,于是让他帮着捎去祝福。
晚上凌焰和商陆一起做了汤圆,不同馅儿的,做好后给师尊端了一碗。
任雪川看起来完全没胃口,直接拒绝了。凌焰虽然有点失落,但也不想勉强对方。
他正要端着热腾腾的汤圆出去,任雪川却又叫住了他。
“我吃点吧。”
凌焰赶紧回到榻边,将碗递给他:“小心烫。”
任雪川自然是不太怕烫的,面无表情地吃了几个,还点评道:“好吃。”
凌焰满心欢喜,劝对方多吃点。
任雪川没再拒绝,把碗里的都吃了,可他吃完没多久就吐了。凌焰十分自责,心想师尊是不是太久没吃东西,一时间不适应?他给对方端了水,让他好好休息。任雪川却问还有没有汤圆,言下之意想再来一碗。
“还是先别吃了,”凌焰道,“师尊不用觉得辜负了弟子的心意,我没有难过!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他坐在床边,握着对方冰凉的手,给他搓了搓。
任雪川眼神却犹如一滩死水。
凌焰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看着十分难受。他观察他的神色,只觉得这次的病,好像拿走了什么,似乎拿走了他眼里的光,拿走了他的活力。
是什么力量?又是什么人做的?
而任雪川明显在努力对抗那股力量,明明不想吃东西却还是勉强接受了徒弟的心意。
那以后这人就开始变得反复无常,时而冰冷,时而又努力亲近徒弟,亲近后又经常控制不住地推开他。
凌焰严重怀疑师尊是被什么人给下了蛊,并且在很痛苦地对抗着。他去找太师祖。宫越溪细细问了那天的事,而后缓缓道:“他可能……可能被你祭拜他师尊师娘的行为打动了。或许当时情绪有所起伏,对你产生了好感,所以才会生病。”
“为什么对我产生好感会生病?”凌焰不解,“我有毒么?”
宫越溪叹了口气:“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就好像有人把他的情绪与情感清空了一样……不仅如此……”
他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不仅清空,他每回病一次醒来后就会有非常严重的厌世倾向……你可得好好看着他,我们门派上下的性命就靠你了。”
凌焰十分震惊,事情这么严重的么?是说我师尊要毁灭世界的意思?
简直人间迷惑,他已经有点看不懂剧情了。他再追问,宫越溪也说不清了。
宫越溪还想靠他解开这个谜题呢。
当天凌焰从酒仙居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推开院门,竟然看到他师尊提着剑站在竹林里,浑身戾气简直要爆炸。
凌焰当即吓得半死,妈呀,师尊是真的要大开杀戒了么?!
“师尊!”他慌忙跑过去,故作镇定,用平常那种轻松的语气与之闲聊,“这么晚了,你怎么没休息啊。”
任雪川扭头盯着他,目光极为森冷。
凌焰被看得头皮发麻,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捅死了。
“今晚……”他哆哆嗦嗦道,“今晚的月色……好美……”
说完他才发现,今天根本没有月亮啊!!
半晌之后,任雪川收敛一身寒意,轻轻点头:“嗯,很美。”
而后转身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