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遗客 35 疯癫来客
常言“宁睡荒坟,不宿老庙”,这代代传下来的民间经验多少是有着些道理的。荒坟为死人阴宅,那些作恶多端心怀叵测的歹人,在乡野坟茔周近心里大多发毛不安,就怕那恶鬼现身索命,就是在说这“白日不行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道理,所以乡野坟茔便少歹人踪迹,也就不怕有人来谋财害命。
而那夜里的老庙虽有神灵在上看着,但供的大多都是送子祈雨保丰收的善神,再加上老庙有砖墙遮挡风雨,反而常成为恶徒贼人逞狠的窝点,平民百姓但凡在夜宿老庙时遭了贼,丢财失物是小,若是被狠人夺了性命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恶人欺善怕恶,由此可见一斑。
华阳早就醒了,眯开眼发现居然身处一个破庙里,耳边还不时听到有人在放狠话。他又悄悄把眼闭上只装作未醒,竖耳听着庙里动静。
庙里,那个一人独占一边的年轻捕快往火丛子里继续添了几根干柴,篝火噼啪,火势再次燃了起来。捕快的每一个举动,都让篝火对面的十余人等心神紧张,不得不小心应对,就怕他突然暴起杀人。
“我说你们,都放松一点可好?今晚我是来寻个地方睡觉的,打打杀杀的帐,我们留待明日再说可好?”捕快只专心将柴堆下的碳烬拨弄到一边,浓烟瞬时少了许多。
火焰跳动里,对面十余人皆手持兵刃,严阵以待。除了那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被拥簇在中心,并未显得多少紧张外,那个身披破旧道服的老道士也安稳地端坐一边,闭目打坐。
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终于张声。
“久闻薛御史大名,不曾想竟如此年轻,”那中年男人感慨道:“只是可惜了薛御史这身的绝世武艺!”
捕快见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便也来了兴致:“哦?倒是想听齐将军此话怎讲?”
他口中称着“齐将军”,心里倒是极为不屑。这齐将军本名齐严名,如今各地谋反的头子,无不给自己安个元帅、将军的名头,麾下匪人也纷纷这督那使。此夜这十数反贼正是被朝廷兵马正面打散流窜而逃到此的小支队伍,凭他能耐更是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我们兄弟自举事起,仅月余便应者云集数万豪杰,薛御史可知这是为何?”被称作齐将军的文弱中年男人不待那捕快细思量,只以手单指朝上指了指,又朝下点指,说道:“只因我等上顺天心,下应民意。”
“行了行了,快打住吧!别再说你们造反的那套说辞了,哪个谋逆造反的不是找的这个由头?”捕快赶紧打断,不想再听下去,轻声问道:“诶,你们还有没有点新的花样,让我开开眼界?若是说辞新颖……”
捕快语气由轻佻突就变得阴沉起来。
“我可以考虑,少杀几个。”
话音一落,捕快周身劲气外漏,身前篝火火焰纷纷朝着对面十余人倾斜,杀机四溢。
众人见他凶戾面目,纷纷拔刀对阵。
坐在旁边的一个刚勇汉子早已按耐不住,抽出大刀便朝那捕快劈砍而去。
“小心!”周众纷纷提醒。
那捕快看见来袭身影,也不慌忙,口中还暗道:“来得正好。”
待那大刀尺寸之间便要劈砍在捕快身上,捕快瞬间拔刀挥出,寒芒一现,倏忽又收于鞘中。
一道血线从持刀大汉子眉心一路向下,破开身上破烂衣裳,直至裆部才堪停下,他手里的大刀在寒光一现中铿然断裂。
汉子倒下,俨然已没了气息。
“你这厮,老子跟你拼了!”
杨虎见同伴身死,心中理智乱失,猛地拔刀疾驰近前挥砍过来。他虽心乱,但也是一路杀出来的猛人,又有武学底子,手上刀势并未全力,尚留着三分做防。
那捕快见对方是个练家子,不再轻描淡写,看他袭来,便徒手快速接了两招,招招打在对方力劲关窍处。见对方不过如此,捕快不愿再做缠斗,赶紧了结对方了事,转身长刀瞬间出鞘大开大合。
刀锋袭来极快,杨虎虽留着三分力,但此时已经躲避不及。刀锋朝着喉咙呼啸过来,他正待闭目等死,身后突起一股暗劲拉扯身形倒回。
杨虎摸了摸脖子,一条血线,心中惊骇,这是刀气外放!
转身看,是那女子将自己拉扯回来救了自己,“瑟瑟姐!”
“你不是他对手,不要冲动”,女子沉声叮嘱。
却在这时,那闭眼打坐的老道缓缓睁开眼,无形劲气自身周无声外散,卷到篝火附近竟和那捕快的劲气对碰交缠。一条细长火蛇在两股劲气交锋中凭空卷出,扭扭曲曲向着庙顶烧去。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蛛网噼里啪啦瞬间被烧个干净。
眼看火势越卷越大,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屋顶给烧着了,捕快和老道对视一眼,忽就同时撤去外放内力。那如长蛇向上卷起的火焰也瞬间消散个干净。
华阳心里紧张,听见已经有人身死,火势又停了下来,不敢作声。只是他的身体,却在朝着门边以肉眼都不可见的速度蛄蛹。
“这位道长倒是有些能耐,不知是何方神圣?也是因此,你们这群逆匪才能苟活至今的吧?”捕快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那老道士。
而老道士却笑道:“鸣小子,你小的时候随你师父来葛山,喝过我的云山茶还记得吗?”
捕快听此陷入思索,心里依稀记得小时随师父的确登上葛山,去会见师父敬仰的一位前辈。想到此处,他立即站起躬身抱拳道:“您可是张紫云老前辈?”
那老道点头,也起身道:“你师父可还康健?”
周众见二人似是旧识,心中都有些期冀。
“家师早年身有暗疾,这些年行气调和,倒是少了许多病根,如今武道不退反进已迈入还真之境。”捕快对那老道很是恭敬,只因他师父早年所获调息之法,正是眼前这老道的帮助。
众人听那捕快说到“还真之境”四字,无不心惊。只说这“还真”二字,就他们这些稍微摸到武学门槛的粗汉子来说,简直是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境界。
有正经武学师承的大多知道,武童自小练武起,武学境界一路攀升分别会经过几个阶段。
这第一境,为技止境。此阶段师父只教徒弟精练技击之术,求个招式精准纯熟,与人对阵能灵活运转所学杀人制敌之技,待第一境圆满,称为技止境。
这第二境,内息境。正统的武学门派,在传授技击之法的同时,大多会同时授予内息运转的法门,一旦内息生成,一招一式明劲暗劲运转变化,让敌手防不胜防。且内息一成,气劲绵长,是晋升高手之列的关键。只因技击之术易学,而内息劲气难成,故而为第二境。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学武之人,虽无内息运转功法,但经久纯熟身体气息与经络运转后,久而久之也能隐约摸到内息境的门槛。
第三境,无拘境。一入此境,便再不拘泥于一招一式的运转变化,擅用天时、地利、人和携势镇压,欲胜则如威武金刚携三才呼啸而来,欲遁则如幻化游龙去留无影无踪,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入得此境,已经是受人敬仰的武学大师了。
而那第四境,就是传说里的还真境。江湖武学能人辈出,然而能入此境的聊聊无几,时间久了便都成了传说了。传闻此境由昔年达摩祖师来传佛法时,以佛家三昧心法糅合中原套路武学浑圆而成,到此境界一草一木皆是利器神兵,已放下金铁锋利偏执,意之所向即是力之所至,心、身、器浑然圆融,一举一动逍遥还真。如今江湖上能入此境的,无不是可开宗立派的武学大宗师。
传说里再往上,还有那以武成圣的第五境,肉身永固不坏,以武破虚合道,能得长生。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
“想不到令师能有这番成就,当真是可喜可贺!”老道士似在回忆着什么。
那捕快忽又面色冷硬起来,朝着老道说道:“张前辈,不知为何您会和这群谋逆之辈搅浑在一起,不怕寐了修行吗?”
“想必您已知我的身份,我薛鸣受皇帝亲自册封,为四大捕贼御史之一,在这淮扬地界专职缴捕反贼逆匪,前辈,莫要让晚辈为难的好!”
华阳趁人不注意,又往外拱了拱。
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鸣小子,我知道你的难,既受官身从以属职,这是你的本分。”
“而你,这一路追杀过来,可曾见到过他们的难?这如今揭竿而起的数路英豪,有几个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才走上这条不归路。”
“如今龙座上的,已非人君德行。据说,如今朝上是那虎宦在真正把着朝事,却不行人举。”
“老道我活到这个年纪,该活的也活够了,该看的也都看明白了,如今就剩下这该做的,还没做了。”
此时那坐在地上的齐将军,看着倒在地上已然身死的老伙计,叹气道:“人孰无死,若是能为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
华阳此刻躺倒在地,距离门扉已经不远,他甚至都听到门外驴子嚼草的声响。
“兄弟们!”齐严名一声厉喝。
“在!”
“可敢同我赴死?”
“敢!”
众汉子情绪立即被调动起来,纷纷提起砍刀跃跃欲动,就待一声令下。
薛鸣见这场间众人突就慷慨激昂起来,人心一致,倒是有几分夺魄气势。他倒是不怕,只是那老道算得上是师父的救命恩人,倘若自己行得不对恐遭师父伤心,倒是让他有些为难,一时也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道也看出他的些许犹豫,见还未到一决生死境地,便急忙出声。
“慢!”
众人纷纷向他看来。
“不知薛御史如今武道是几层境界了?”老道看向薛鸣。
捕快不知他是何意,便也应声道:“小子如今已入无拘境。”
“无拘!”众人纷纷倒吸凉气,还好刚才没有出手,凭着自己的一腔血勇,在武道一层也才刚入门,与他硬碰岂不是找死。
“好,果然是个练武的奇才!”那老道忽又转声道:“不过,薛御史可敢跟我打个赌?”
“赌?凭什么要赌?”薛鸣笑道。
“就凭你如今还不敢杀我。”老道笑着看那薛捕快。
“前辈!有点无赖啊!”薛鸣被他说中心思,倒是有些无奈,斟酌一会儿,问道:“怎么比?比什么?”
“哈哈哈,老道我不修武道,今夜这破庙里除了薛御史一人外,再无人武道成就进入第三境,我们就比武!”老道笑道:“我从这破庙里随便挑出一个,略加指点,如果能将薛御史击败,我们就此别过,他日相见再论恩仇,如何?”
薛鸣嗤笑,就凭这里的几个歪瓜裂枣,都入不得他的眼,“若是你们输了呢?”
“若是输了,那就即刻手底下见真章吧!”老道神秘笑着,仿佛信心满满。
“好!一言为定!不过,怎么个比法?”薛鸣疑惑。
“我挑一人,教他三天。三天后,以三丈圆圈为界,圈内比试,谁若是出了圈界便算输了。”老道说道。
“好,你要挑谁来跟我一战?”薛鸣打量着庙里众人。
华阳已经拱到了门口,此时就要趁人不注意溜出去了!
“还请小友助我等一臂之力!”老道声音落下。
庙里众人心里疑惑,不知老道口中“小友”指得是谁,皆互相打量起来。
老庙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噼啪燃烧声。
“小友,地上凉,快快起来吧。”老道又张声过来。
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到老庙门槛上,不知何时那里已经躺了个人,一只手耷拉在门槛外边,大半身子还挂在门槛里边,死尸一般一动不动。
老道身侧的姑娘看那倒地男子模样,心中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无奈。
她挪步到那人近前,“公子?公子?”
那人却并无任何反应。
“公子,得罪了。”
告罪过后,她便伸手过去翻动那人身躯。然而那人身躯灌了铅一般沉重,似在暗暗使着劲力不愿转身。
她再不留力,使力将那人翻起,露出那人面目。
“呀!”
女子受到惊吓,急退两步。
只见那人两眼白珠上翻,嘴巴向一侧狠狠歪斜,口吐白沫,身体还不时抽搐起来。
忽又见他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知在跟谁说话。
“嘶!张前辈,您确定要找个傻子来跟我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