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当时是寻常
陆豫章细长的眉动了一下下, 眼神变得些许闪躲,他越是这样,秦涓越是肯定。
“实不相瞒, 在铁岭的时候我就这么怀疑了。”秦涓勾唇一笑,“怎么?你当我不知道七哥本应该是一匹军马?还是不晓得你是兵?”
“你……”陆豫章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怕屋外的人听到。
秦涓转身往外走:“七哥一夜没吃东西。”
“……”
秦涓给七哥喂了豆秸回来,陆豫章已不在屋中了, 只有一个孩子坐在兀沁台的床边。
那个孩子见秦涓进屋了, 扭头看向他。
这个孩子是叫提提?方才慌乱他都没仔细听。
孩子不错眼的盯着秦涓看, 应该是认为秦涓的面具有趣。
提提没有见过戴面具还能让人觉得好看的人……
“喂,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孩就是小孩, 好奇且有些自来熟。
秦涓看了他一眼, 似乎不想回答他,他坐下很自然的喝茶。
他喜欢小孩子是没错,也只是喜欢四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子, 超过这个岁数就不行了。
这一晃眼狐球儿也十岁了,他都有些发愁了。
不会和这个孩子一样高一样壮了吧?
不会的, 他离开罗卜的时候,松蛮长得慢, 圆嘟嘟的脸也还没有消下去的迹象应该还是个可爱的孩子。
提提本来因为秦涓不理他也不敢再问了的, 这会儿却看到秦涓盯着他看,这一来难免有了底气。
见秦涓连喝了好几杯茶, 他提着热水壶过去, 把茶壶里的水灌满了。
秦涓都愣了一下, 这小东西,眼力劲不错,不愧是从小跟着商队混的脑瓜子灵光。
“我叫秦涓。”他淡淡的开口。
提提是不好理解这个名字的, 便也只是记下了。
秦涓笑问他:“你叫提提?”
男孩点点头,微笑的时候两粒酒窝格外好看,这玩意秦涓也有,一咧嘴就会出现。
所以这会儿秦涓看提提多了几分亲切感。
提提身量高,属于孩子中长得快的,松蛮和曰曰有点像,小时候不长
个子,但他相信松蛮以后也会猛窜个子的。
“你多大啊,我听你说话感觉还没有豫章叔叔大呢?”聊了几句,提提更加热情了,坐到了秦涓身旁的椅子上。
秦涓:“十八了。”
“你说话声音真好听,只是畏兀话咬字不准,像是跟着蒙人学的。”提提又说。
“你小子挺聪明,我进来的时候你没看到我身上穿着什么?”
“看到了啊,我阿耶说你是兵。”提提撑着下巴继续说。
“……”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提提的问题很多,秦涓有些头疼。
“虎思斡耳朵。”
“听说那里在打仗啊。”
“嗯。”
大约隔了有一会儿,提提才叫道:“你……你是蒙军……”
这孩子边说边后退,额头上已有冷汗冒出来。
秦涓恨不得扶额,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反应这么慢。
“怎么你这么怕蒙军?”
“当……”提提抿唇不说话了,也不敢看他,看向别处。
“那你是哪里人?”秦涓问他。
提提不敢说话,停了很久也没有说。
秦涓叹了口气,因为不说话,屋中寂静窗外的暴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怎么提提看向他答道:“益离城。”
秦涓是吃惊的,他几乎是没有想过他们会来自益离城。
他想过大理,想过塔塔,也没有想过益离城。
“怎么又想告诉我了。”他不动声色的问,声色淡淡温和。
提提脸上一热,低头答道:“只是觉得你不像坏人。”
他声音低低的,有些不安,之前的热情也稍稍收敛。
秦涓看向提提:“为何?”
脸上骇人的面具还无法让一个孩子觉得可怕吗?
“因为军队不会对一个孩子多说什么,更不会回答小孩子的话,他们只会抓走孩子……”
当提提说道这里的时候,秦涓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提提的左手和左脚上。
这个漂亮的孩子,不像初见时那样完美,在提提走过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提提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左脚
也不利索。
幼年时的提提有怎样的故事,他不知道,也不会问。
这一刻,他陷入了沉思。
战争,军队,抓走孩子的士兵……女人们的眼泪,哭声,还有碾碎的格桑花。
画面模糊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只有亘古的歌谣,在漠北与草原上流传着。
雨季的时候,格桑花依然会热烈绽放。
“提提……”他清醒的刹那,也喊着男孩的名字。
“嗯。”提提紧张又诧异的看向秦涓,只觉得这个少年的声音有着一股魄力似的,连自己单调的名字被他喊出口都变得好听起来。
是第一次,这么喜欢自己的名字。
“做商人也很好。”
十岁的提提听到秦涓这么对他说。
他起初不懂的,没有回过神来,也不明白秦涓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他却笑着点头:“嗯嗯。”
却又在点头的这一刻,隐约有些明白了,他是在关心他吗?
他跛手跛脚,但他躲过了从军的命运……
做商人也挺好的。
至少,跟着他阿耶跑商,阿耶还在,阿妹也还在。
等阿耶老了他就陪阿耶歇歇脚,再跟叔叔们一起去跑商。
提提的眼眶突然红了:“谢谢你。”
秦涓对他没有嫌弃更没有鄙夷,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孩子的心是透亮的。
他五岁起跟着商队,这么大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知道许多事,也比一般的孩子早熟。
秦涓本想找提提打听陆豫章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
过了两日,暴雨隐约有停下的迹象。
森林里隐蔽,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塔塔人动向如何,这些都不知道。
秦涓猜测这个商队应该是有放人出去打听的,只是打听的人还没有回来。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
这日夜里,躺了两天的兀沁台终于有醒来的迹象了。
刚睁开眼兀沁台便一直咳,嘴唇惨白且破皮,他连捂嘴都力气都没有。
听到咳嗽声,屋外才有人注意到。
注意到的人大喊一声:“那个什么秦,你的朋友
醒来了啊。”
正在喂马,秦涓将豆秸扔下便赶来,七哥被豆秸砸了一脸都傻眼了。
陆豫章和提提也赶过来了。
兀沁台醒来之后就发现这里不是熟悉的地方,连摆设家具的方式也不熟悉。
但他因为咳嗽难忍,完全没工夫想这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兀沁台几乎要以为会咳死……
陆豫章进来的时候,兀沁台已咳得满嘴是血……因为没有力气捂嘴,血水一直留到枕巾上。
陆豫章心一紧,拿出药箱,将什么药用水化了,要喂给兀沁台喝。
他抱起兀沁台就要灌,可兀沁台咳得这么厉害,哪里能喝的进去药。
陆豫章只好再取了药,让兀沁台先含着。
“需要帮忙吗?”秦涓着急的走过来。
“不必,你站远。”
陆豫章语气素来如此,秦涓这两天都习惯了。
兀沁台听到秦涓的声音,身子震颤了一下。
显然,兀沁台已经忘记了两日前战场上的情形。
因为在秦涓赶到救走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在战场上苦撑着的他,就像是一具行尸。
他满脑子里只有,他不能做逃兵,他是朵颜氏的少主,他带领的是朵颜家的勇士。
忽必烈哥哥说,汉人有句话叫做,不成功便成仁。
他不是天资聪颖,也从来不被看好,他没有宁柏、博博怒那样的武艺与才智,没有狐狐那样的洞察与通透,没有那别枝的进退有度,甚至他还没有姐姐的果决与聪慧……
在他们这一代里,他始终一无是处,连风流都比不上博博怒,会玩也比不上那别枝,更别说拥有像狐狐那样的美貌……
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除去一个生下来就贴上的贵族的头衔。
他没有威望,没有人信服。
这一刹那,他又想到那些死去的勇士。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他痛哭流涕,哀嚎声在这个雨夜显得格外凄迷。
连门外都壮汉们都不禁要想,这究竟是经历了多么绝望的事才会让一个少年撕心裂肺。
一千人,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他的勇士,跟随他作战的兄弟都死了。
“啊啊啊啊……”
他过不了这个坎,他永远都过不了这个坎。
回不去了。
“振作一点,兀沁台……你停下,听我说,看着我……你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有柔和的声音穿过他的耳膜,乎断乎续的,那么轻那么温和。
可是,依旧不能抚平他的哀伤,他的心太疼了。
满脑子都是兄弟倒下的身影,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朵颜卫啊!!
他喊过哥哥,喊过叔叔的人……
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他援军,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都要骗他!
他们的命是命!朵颜卫就不是命!
为什么……
陆豫章看着兀沁台,突然对秦涓说道:“他的情况很不好,这样下去就算是醒来了,也会疯掉的。”
秦涓震了一下,看向陆豫章:“救他,怎么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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