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
善善跟着九皇子出宫了,一路顺利,只是在出宫时她再次遇到了宋疏临。
两人刚做了个交易,这会儿却当陌路,她谨慎地跟在九皇子身后,而九皇子也不过对着宋疏临淡漠一笑,直接上了王府的马车。
众人皆知宋疏临支持六皇子,九皇子对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想到前世两人对立的场面,眼下还算是和谐的。
回到靖王府,善善换回装束,再次谢过九皇子。
江沅颢惋惜笑笑。“此行并未帮上你什么,我也有心为你打探,奈何父皇从不与我提课业之外的事……”
这话说得竟有点莫名感伤。
人家六皇子都帮圣上处理朝政了,九皇子却半点插不得手,这般厚此薄彼,谁得圣上青睐显而易见。
他本就不受宠还冒险带自己入宫,善善感激不尽。
当然,这一切也得感激“兰陵先生”从中相助,看来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沈燕绥都是自己的贵人……
善善入宫时,朝云一直在靖王府等她。
善善没告诉她自己去哪了,倒不是不信任,只怕朝云知道太多有负担。于是道自己见了个故人而已,也无需让家人知晓。
朝云满腹疑惑,却也只能瞧着森严的王府大门默默点了点头。
善善又看向瑶草,瑶草当即明白。“小姐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善善笑了,她信她。
瑶草命苦,生于乡野,七岁那年赶上天灾被家人卖给了人牙子。她嘴笨又其貌不扬,大户不收青楼不要,人牙子转不动便将她送去了暗窑,结果遇上了正带兵马司去暗窑捉拿京城流寇的姚项以。
暗窑里的姑娘算不得人,牲口似的被粗鄙莽夫肆意糟践,没几个命长的。姚项以看着这个没比自己女儿大多少的小姑娘,想到她往后的命运,一时心生怜悯,便从人牙子手里救了她。
瑶草留在姚府,跟着嬷嬷做事。善善十岁那年,身边大丫鬟不想随主南下便嫁人了,沐绾这才把瑶草安置在女儿身边。不过沐老夫人不大喜欢她,总觉得她憨,缺了玲珑劲儿。但善善知道她不是“憨”,是太重情义了,她始终牢记姚家的救命之恩,一个心眼地对主子好,二个心思都没有。不然何以在般若寺,担心自己落水,她抢先一步去救人。
玲珑易寻,忠仆难得。
上辈子善善出阁,瑶草染疾没能陪嫁,结果不出月余就走了。事出突然,得知消息的善善哭了好久,宋疏临哄了她几日都不开晴。所以这辈子善善决定如何也不会放弃她……
善善和朝云打着买首饰的借口出门,总不能空手而归,两人还是转去了琳琅阁。
京城里的珠宝店遍布,沐府也有几家,不过论奢华都及不上琳琅阁。品类齐全倒是次要,关键是样式巧妙新颖,琳琅阁的师傅都是花大价钱从江南请来的能工巧匠,有些精巧的传世工艺,便是内务府的七作也未必学得来。
算来这琳琅阁的名号也有百年之久了,据说是前朝驸马为讨公主欢心开的,那位公主喜好珠宝且品味极佳,这琳琅阁越开越盛,经历了朝代更迭都未被湮没,如今辗转到了本朝湘郡王手里。郡王不懂珠宝更懒得经营,于是聘了个掌柜全全接手,而且还是位女掌柜。
女掌柜姓桑,祖籍安徽,她不仅做生意颇有天分,且她父亲也是个珠宝匠,善金银错,故而琳琅阁在她手里兴旺不衰。
不过对善善而言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桑掌柜和沐斯年,曾有过那么一段……
沐斯年名声在外,想来这些事朝云不可能一点没听说,但她却从未表现出任何介意的态度,用她的话说:过去了便过去了。
朝云对丈夫是真心实意的信任,只可惜沐斯年啊……
善善叹着,全然没有挑首饰的心情,只是目露惋惜地盯着坐在身侧的表嫂。
朝云睨了她一眼。“怎地,我比这金丝步摇还好看?”
善善笑了,眯着眼睛点点头。“好看呀,表嫂国色天香,比得这金步摇都黯淡了。”
朝云噗地笑了,将步摇放回朱红暗纹的绸缎上。“油嘴滑舌,你呀,真是沐斯年的亲妹妹!”说着,她端起侍者送来的茶饮了口。
侍者询问两位可有相中的,朝云想起那对紫晶玉兔耳铛,侍者道耳铛在二楼,朝云含笑起身。“我们随你去吧,再看看其它。”
侍者点头领着两人朝楼上引,可还没走到楼梯,不知哪窜出个小团子,直直撞向了朝云的腿。
朝云不曾注意,一个踉跄险些没倒了。可她稳住了,小团子却蹲了个屁蹲,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两人大眼望小眼,都愣了,接着便听哇的一声,小团子大哭起来。
这一哭,朝云傻眼了,木然地盯着面前这个不过两岁大的孩子。
“橘姐儿不哭,不哭啊……”侍者低身哄,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从后门进来,让她赶紧把孩子抱走。
可小团子偏就不走,像受了欺负似的,张着小胳膊蹬着腿,怎都不叫人抱。
侍者一面哄孩子一面向朝云她们道歉,善善示意无碍,再扭头看看朝云,只见她慌得手足无措,想开口又不知说点什么,想摸摸孩子却又不敢,平日里的从容全然不见,她竟被个孩子吓住了。
善善没忍住笑了,径直蹲下身来,掐着孩子腋窝将她抱在了腿上。孩子还在哭闹,抡起圆滚滚的小胳膊乱抓,眼看就要抓到善善脸了,却蓦地收手,缩成了一团。
善善正搔小猫似的挠着她小肚皮,橘姐儿痒得直扭身子,哭也不得笑也不得,鼻涕口水涎了一脸,水莹莹的。
“哟哟,哪来的小花猫啊,小脸这么脏,喵呜~”善善隔空咬了她一下,小团子往后缩。“喵呜~”善善又咬了下,小团子抓着她下巴破涕为笑,善善干脆捉住她小手佯做去咬,小团子吓得一把收了回来,把手藏在怀里却咯咯地笑个不停。
见她不哭了,善善摸出手帕给她擦脸,小团子好似还没玩够,又淘气地伸出小肉手给她咬,善善刚一动唇,她在蓦地缩回去,笑得更开心了。
小脸擦干净了,善善才发现这小团子长得有多俊,粉雕玉琢的,两只大眼睛像湃了水的黑葡萄,看得人心好不痒,一股久违的亲昵感被激起,善善上去亲了她一口。
小团子惊讶,“啪嗒”,竟也抱着她回亲了一口!
大伙都愣住,朝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小姑。
这小丫头居然会哄孩子?要知道上元节外叔公家小曾孙来做客,她嫌人家闹,差点没把人家孩子塞进书房的案头缸里!
“你何时这般喜欢孩子了?”朝云笑问。
善善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也笑了。
自己何时喜欢的孩子?想想,应是十安九个月的时候吧……
那时十安还不会走,却总是趁乳母不注意偷偷爬进西稍间,去找卧病在床的母亲。
血缘这个东西很奇怪,善善一直为父操劳忽略了儿子,十安出生后她连抱都没抱过几次,可这个小东西,偏就对母亲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那时他刚刚能扒着床沿站起来,善善睁眼便瞧见张胖乎乎的粉团小脸,两只清亮亮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极了他父亲。
他对着母亲“嗯嗯”,善善笑了,“十安啊……”
十安“嗯嗯”,善善摸摸他头,“娘亲累了。”
十安还是“嗯嗯”,善善叹了声,刚要唤乳母把孩子抱走,却见他肉嘟嘟的小手蹭了过来,那粉嫩的小手里,一只凤仙花被他捏得都烂掉了,汁液把他指尖和床单染了殷红。
善善心骤然紧缩,酸得难受,强撑着身子将儿子抱进了怀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
儿子是给自己送花来了。
于是打那后,善善床边时不时地便会出现各种花,从被捏碎的,到整朵的,再到整枝,最后到歪歪扭扭插满花瓠的……五年里,从来没断过。他就像只乖巧的小猫,用这些花来换取与母亲短暂的亲昵……
怀里的孩子又伸出小手,一霎间,善善觉得眼前就是那个期待他哄逗的十安。
她眼眶不自觉地红了,直到从后门进来的桑掌柜轻呵了声:“一眼没照顾到你就溜这来了,小东西,瞧我不罚你!”
善善回神,橘姐儿朝她怀里贴得更紧。
桑掌柜连连道歉,善善这才晓得:原来小团子是桑掌柜的女儿。
善善有点错愕,不由得再次打量起孩子来。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像,还真有点像!
这孩子两岁,也就是说桑掌柜怀孕时,沐斯年还未成婚?!
善善本没想那么多,可前世的经历让她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她对沐斯年的那点信任早就被“蕙娘”消磨没了。
善善还在算着,却楼上有人唤了声:“怎么了?”
男人声若溅玉,一面放下挽着的袖子一面朝楼下走,而他也人如其声,高挑白净,相貌端正一派斯文。
他先看看桑掌柜,又偏头望向对面,瞧见善善怀里的孩子,不由得笑了,连唇都抿得好不儒雅。
“橘儿,又淘气了?”男人佯做凌厉地呵斥,可一点都不怕人,极是温润。他稳稳上前,却止步桑掌柜身边,托着她手示意她坐,善善这才注意到桑掌柜竟带着身孕,瞧样子起码四五个月了。
“小女年幼无知,冲撞了二位,实在抱歉。”男人淡雅道,朝着橘姐儿招招手,橘姐儿嘟起小嘴,抱着善善的手不情愿地松了松,最后还是乖乖地跑到了男人身边,抱住男人的小腿仰头嚷着:“爹爹抱抱,抱橘……”
男人笑着一把将孩子抱起,亲昵地拍了拍。“橘儿怎不和娘亲在后院玩呢,为何要跑到前院来?”
“糖!”橘儿脆声应,桑掌柜含笑嗔怪,“许是听到外面叫卖声了,她小耳朵可灵着呢!”说着,她再次向朝云和善善道歉,将人请入茶间,招呼侍者上好茶,嘱咐把自家珍品呈上来供二人挑选。
二人致谢便跟着侍者上楼了,经过桑掌柜时,听那男人道还有几笔账没算,善善才恍然想起来,她好似听大舅母提过,说是琳琅阁的掌柜赘了个姓薛的账房,虽桑氏配不上自家儿子,不过配个账房先生到底是亏了些。
亏吗?善善不由得回眸打量,男人气质丝毫不逊沐斯年,和桑掌柜站在一起别提有多登对呢!
善善淡然笑笑,可就在要回首时,她僵住了——
男人把孩子交给小丫鬟那一刹,他腰间的银缕带乍然露出,在透入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如粼粼波光,晃得善善不由得眯起眼。
这光亮,莫名地熟悉……
接着,男人抬手拍了拍橘儿的小脸,手指白皙骨节修长,只是最后一根小拇指,少了半截——
许是盯得时间太久,男人有所察觉,下意识转头,正对上了善善的视线。
善善心猛地一惊,慌色只闪了一瞬,接着从容点点头,含笑随侍者上去了。
可就在她进入茶间的那刻,她拉过瑶草附耳低语。
“去,去魏国公府找宋疏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