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
出了燕归坊的门,善善长舒了口气。
宋疏临这人,有时貌似深情,你觉得他与你真心交付,可转眼便能换副模样,让人永远猜不透摸不清……
不过今儿他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原来皇帝还有这般心思。
若果真如此,那皇帝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不是说他护女儿没道理,只是以九公主的性子,她出格的举动多的去了,哪次也没见皇帝在意独独这才走心了。况且她是公主,流言影响不了什么,皇帝一句话她还不是一样的嫁娶?
所以根源当真在皇帝身上?
九公主当真无辜?
她不能确定,毕竟宋疏临也只是猜测而已……
善善有点乱了,失神间全然没察觉身后跟了个人。
“姚善善,你还真在这啊!”
沐斯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善善吓了一跳,接着挤出个笑来。“表哥,你怎么在这?你是替舅父查账吗?”
“跟我演戏是吧。”沐斯年哼哼,“我不是替父亲查账,我是替祖母来捉你!”
“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你就装吧,你当我没瞧着你啊,你是不是去找宋疏临了!”沐斯年低头看着眼善善的裙摆,玉色的底,百蝶暗纹,可不就是他回首望向宋疏临时在栏杆处瞥见的。“我就说么,这姓宋的说何不肯转过来,敢情是在为你遮掩。行啊,跟外人合起伙来骗我,你是跟他亲还是跟我亲!”接着,他目露惊恐。“姚善善,你何时同他这么近了?别告诉我你们两个……”
“别瞎说!”善善打断他。“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沐斯年松了口气,“没关系最好,他这种人不靠谱,天生叛逆又放肆,咱可不找这样的,咱要找就找个上进稳重还知道疼人的,起码得像表哥我这样的!”
“咦~”善善翘着小鼻尖嗤了声。
他还真好意思说得出口!
善善挣了挣他攥着自己的手。“表哥,我找什么样的不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这倒给沐斯年提了个醒。“姚善善,不是我说,你这次回来是怎了?我不就是没去接你么,我做什么让你这么记仇了!”
“你做什么你自己清楚。”
沐斯年来劲儿了。“我还真就不清楚,你给我说明白喽!”
善善睨着他,精致的唇角绷紧,无奈叹了声。“表哥,表嫂才嫁入沐家两年,你们感情笃深谁都不希望你纳妾。可若真是绕不开那步,你还是和表嫂坦白的好。有些事藏不住的,一旦被揭穿更诛心。”
沐斯年听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姚善善,那日就因为你的话,朝云一晚上没叫我进屋,今儿你又开始胡说八道是吧!”
“我何尝不希望自己是‘胡说八道’!”善善颇是无奈。
瞧着她那煞有介事的模样,沐斯年真糊涂了。
算了不管了,赶紧回去要紧。“跟我回家!”
“我不回!”善善往后退。她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事还没解决呢!
“祖母说了,见到你就是绑也要绑回去。”
“你敢!”善善掰他手,就是掰不开。“你不放开我,我可喊了啊!”
“呵,能耐了。”沐斯年哼声,清秀的脸透着邪邪笑意。“喊吧喊吧,看谁敢管你。要不我替你报官?东面五城兵马司西面顺天府,来来来,你想去哪边!”
善善哪赖得过他啊,她那点赖皮本事还是打小跟他学的。
硬得不行,善善只得使出撒娇的本事,可沐斯年偏就软硬不吃的主,铁了心要抓她回去。急得善善什么都不顾了,眼见小厮也跟了来,她猛地甩手朝后退,踉跄间也不知撞了什么,感觉像个人,她匆匆扭头道歉,一抬眸,怔住了——
眼前这张脸,熟悉而陌生。
记忆翻涌,她又回到了父亲入狱的那个冬天……
父亲因谋逆罪被捕,善善不平,在百般求助宋疏临无果后,她毅然带着状书到三法司鸣冤。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统称三法司,连府衙都设在一起,善善举着状书跪在门前,竟无人敢接。
谁不知道她是大理寺卿的夫人,连宋疏临都不管的案子他们谁敢管。
善善就跪在那,新下的雪还没来得及扫,她膝下的裙裤都被洇透了,双腿冰得没了知觉。
宋疏临问询赶来,直接将她抱了回去,可她又跑了出来;他再将抱她走,她再出来……两人循环往复,直到宋疏临喝令李印守住她,不许她再踏出房门一步时,终于有人站出来收下了她诉状。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沈燕绥……
善善望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除了少了沧桑留下的硬朗,多了份年轻的清逸,竟和记忆中冷峭寒凛的脸完全重合,这便是十年前的沈燕绥——
沈燕绥沉稳持重,像块精雕细琢的美玉,又如端雅挺拔的修竹,从内而外透着约束感。
他眸色清亮,虽流露出的是微凉的冷淡,可善善满脑子都是他接过诉状时眼底涌动的恻隐,和他凌厉背后的真挚,他是唯一肯帮父亲的人。
收下诉状后,三法司果真重启调查,虽然结果依旧没能救父亲,但他确实在绝望中给了她一丝慰藉,而善善最遗憾的便是到死也没能跟他说一声谢谢……
这会儿感激之情再次被激起,善善竟一把拉住了他。
沈燕绥愕然皱眉,不由得朝后仰了仰,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善善也意识到自己唐突,毕竟他还不是七年后那个接自己状书的左都御史,他还不认识她呢。她松手,抱歉笑笑,可瞥见还扯着自己的沐斯年,她又抓住了他——
“大人,请您帮帮我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位少爷非要拉我走,可我根本不认识他!”
善善望着他恳求,双眸澄澈清灵,眼波流转着纯真的期待,有种说不出的我见犹怜。
她演得好不投入,可周围人都愣住了。
再看看面前人,俊眉深蹙,连一旁的沐斯年都惊得目瞪口呆。
善善承认自己演技有些浮夸,可他们反应也不用这么强烈吧。这会儿沐斯年回神,一脸嫌弃地抽了抽嘴角,那表情恨不能不认识她似的。
沐斯年朝她轻咳了咳,可她还没反应过来沈燕绥开口了。
“姚小姐,您和令兄又在演哪出啊?”
善善愣住。
空气安静得有点尴尬——
他认识自己?她和他有交集吗?
她不明所以,愁得沐斯年赶紧贴在她耳边低声提醒,“恭顺伯府雅集会……”
啊!善善恍然——
可下一刻,她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
今年花朝恭顺伯在自家办雅集会,文人学士齐聚一堂,品诗谈道。因为沐府和恭顺伯府关系好,沐斯年也去了。
他一去善善也要跟着,她对诗画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听闻兰陵先生也被邀请,她不想错过偶遇机会。
可惜那日兰陵先生根本没去,她只得百无聊赖地听一群文人在那吟诗作对。当时沈燕绥也在,状元出身的他极受推崇,做了首诗后大伙赞叹连连,而善善也好奇地瞄了眼,接着“噗”地笑了,道了句,“ 莫不是‘春蚓秋蛇’,说的便是沈状元的字?这字,真是堪比南朝萧子云啊!”
《晋书》曰萧子云之书法,拙劣无丈夫之气,软弱无力。而古又有言,道“心正则笔正”,所以她这话,怎听着都似嘲笑沈燕绥没骨气似的。
不过毕竟是小姑娘,且当她无心之言并不懂此意吧!
可谁成想,不明所以的沐斯年竟呆愣愣地问了句:“谁是萧子云啊?”
然后,善善一字不差地给他做了解释——
这还不算完,解释罢她抬笔挥洒,竟把那诗誊抄了遍,一手绝妙馆阁体还真就把状元郎的字比了下去。
如是,沈燕绥的端庄算是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不过后来善善才知道,沈燕绥右手受伤,其实那字是他用左手写出来的。
前因后果都捋顺了,善善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清了清嗓子,讪笑关切问:“沈大人,您手可好了?”
沈燕绥勾唇。“不敢不好。”
明明是笑音说出来的话,怎听着有点讽刺呢?
善善淡然福身,抱歉道:“花朝那日是我言行欠妥,未解实情便妄做评论,我这给您赔礼。对不住了,沈大人。”说罢,她含笑仰头。
再次对视,沈燕绥不由得一惊。
小姑娘相貌清丽,可那双清灵的媚眼不是透着少女的倔强便是娇俏的挑衅,亦如花朝那日她骄傲得像只小猫,带着慵懒的距离感。
可这会儿窘色淡去,她笑容爽朗亲切,什么骄矜统统不见了,她双眼干净得只有毫无戒备的信赖。
而这种信赖,猛地抓住人心,让人心不由得一颤。
沈燕绥下意识垂眸,含笑道:“小姐多礼了,其实小姐所并没错,那字是有些差强人意,倒是您给我提了醒,我也可以练练左手写字……双手齐书。”
最后那四个字他咬得略显重了些,莫不是这“双手齐书”也是她说的?
看得出他只是玩笑而已,并无真心芥蒂,可善善还是有点囧,恨不能表哥立刻把自己拉走,可这会儿那家伙却看上戏了。
善善只得勉强浮出个笑来。“沈大人这是要去哪,可耽误您了?”
沈燕绥摆手示意无碍。“我要去靖王府。”
善善猛然抬头。
靖王?那不就是九皇子吗!
对啊,沈燕绥现任翰林院学士,除了给皇帝起草诏书,他还要负责皇帝及皇子的儒经讲授——
“沈大人,您是要去见九皇子?”善善激动问,“那您可否帮我一个忙?”
许是太过直接,沈燕绥有点惊,望了她片刻迟疑道:“你且说来。”
善善沉了口气,尽量简洁地将公主落水的事及皇帝的误会讲了来,最后道自己想寻个解释真相的机会。
这事沈燕绥多有也有所闻,但并不知道其中还有此等原委。听罢,他全然明白善善的顾虑,也赞成她的想法,只是……
“见九公主这件事,貌似行不通。”他道。
善善抿唇,方才还明亮的脸瞬间暗淡下来,期待变失望,连翕动的小鼻翼都透着感伤,看得人有种想要安慰她的冲动。
“不过我可以帮你和殿下提及此事……”
“真的吗?”善善蓦然仰头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纯澈得满满是感激和信赖。
沈燕绥心蓦地一动,垂下眼皮以拳抵唇地轻咳了声,略显局促地点点头。“嗯,至于殿下如何做,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明白明白。”善善连连应,甜软嗓音染着喜悦,接着她又赧颜笑了,“我之前口无遮拦您还能帮我,真是羞愧。”
“不必挂怀。”沈燕绥也笑了,有些凉苦,“若说愧疚,我也有……”
“嗯?”善善不解,方想抬头看向他,却不由得扫见他腰间的挂坠,一时滞住。
那是乌木镂雕的,瞧样子即像兽面又似鬼神,应是某种图腾……这图案她好似在哪见过,不是好像,她一定见过。
善善绞尽脑汁回忆的功夫,沈燕绥已经跟她道别了。
善善赶紧福身再次道谢,目送他离开,一直到他走没影了她还愣在那……
“嘿,姑娘!”沐斯年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谑笑道,“看痴了?”
善善回神,皱眉拍开他手,然就在她转身的那刻突然想起来了——
那图案,不是兰陵先生的面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