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五十一点
这样的梦在出那事后经常梦见, 后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快要淡忘之际又如洪水猛兽般倾入她的梦境。
身边的男人怀抱温暖, 紧紧地搂着她, 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脏还在猛烈跳动, 后脑传来他手掌的温热。
没有猛兽, 也没有鬼魂。
一切都是自己吓自己。
她闭上眼睛埋进他的胸膛,心中的恐惧被他一点点抚平。
每天依然是家、学校和舞蹈团三点一线的生活, 步入十二月, 气温骤降。
一年四季中,迎羡最无法抵抗冬天, 室内暖气充足, 她却天生和这个季节不对付,整个人懒洋洋的,无精打采。
她们正在排演的是芭蕾舞剧《仙女》中的选段,两个月前就已入选来年的中华艺术节展演剧目,因为原先的两个主演出了意外,其他人也各有各有的曲目,上面这才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声势浩大地面向全省竞选主舞。
通过层层评选和专业人士的肯定, 迎羡从一众芭蕾舞者中脱颖而出,成功竞选的同时也等于拥有了一张毕业后进入中芭的邀请函。
一轮练习结束, 前辈万娟打开训练室大门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迎羡正在仰头喝水, 看见来人呛了一下, 差点一口水喷洒当场。
是向闻, 万娟介绍给她们认识——这场剧目的另一位主舞, 迎羡的搭档。
从她进到这里, 男主演迟迟不公开,到今天算是平地一声雷。
向闻的表情别有深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请多多关照了。”
迎新面色苍白,喉间条件反射地涌上一股恶心感,捂住嘴巴,在要吐出来前和前辈们打了声招呼冲出门外。
向闻的脸色一刹那五颜六色,万娟担忧地看向门外,架起长辈的样子出来打圆场:“瞧这孩子,估计是吃坏肚子了,你别介意。”
不出意外,搭档之间今天就要开始一起磨合了。
迎羡关上卫生间的隔间门,手脚冰凉,拿出手机给连祁发信息【怎么办】
迎羡【我跳舞的搭档是向闻】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指关节已经咯吱作响。
连狗【???】
连狗【那你就不能换一个】
迎羡【我能换就不会问怎么办了】
连狗【……】
对话框里陷入很长一段沉默。
连狗【那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迎羡【?】
连狗【今晚就行动,你拿麻袋,我拿铁锹】
连狗【找个机会把他做了!】
迎羡:“……”
她都火烧眉毛了,这人竟然还有功夫跟她开玩笑!
只要一想到和向闻搭档,她的汗毛就根根倒立,全身上下每个细胞写满了“抗拒”,还不如先把她杀了助助兴。
装病请假很不道德,但她依旧这么做了。
幸而她在以往的训练中刻苦努力奋发向上,前辈批假批的毫不犹豫,让她回家好好休息。
不断循环的梦境将她的大脑填满,她需要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午间,翻译司附近的咖啡馆内。
连祁开价:“八千,我把当年的事全盘告诉你。”
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想当初一个微信号,迎羡坑了他八百。
他心道:妹妹啊,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可让我逮着机会了。
不料对面的男人油盐不进,迷茫地望着他,语调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叫我出来,是想借钱?”
连祁一巴掌捂住自己的俊脸,先前的那点气势减弱,直接问程邀:“你难道不想知道迎羡和向闻之间发生了什么?”
程邀眼底波动,点头实话实说道:“想的。”
这才对嘛,连祁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大言不惭:“八千换一个情报。”
程邀不动山:“我的钱都交给羡羡保管了。”
意思就是没有。
“那她还坑我八百!”连祁咬牙切齿。
程邀没时间听他抱怨,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侧面催促,有话快放。
连祁来找他,本意就是想跟他说说迎羡的事,不再多纠结钱的事,认真道:“向闻喜欢迎羡。”
说完,他低头抓了抓头发,自我否定:“应该也不叫喜欢。换句话说,因为没得到,所以对迎羡一直有想法。”
一旦得到,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
他边说边观察程邀的脸色。
后者不显山不露水,示意他:“继续。”
连祁喝一口咖啡,快速组织措辞:“迎羡以前有个发小……死了。”
对面的目光骤然抬起,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连祁喉间发干,声音发涩说:“向闻不是迎羡的表哥么,得不到她,就和她发小在一起了。”
“那个人渣,”他的嘴唇蠕动:“把人骗上床怀孕,又跟其他女的搞在一起,发小知道后得了抑郁症。”
连祁深吸口气,抹了把脸:“然后就割腕自杀了。”
他回想起那日,神经紧张,脑袋发涨,上下牙齿轻磕在一起打颤。
那时的迎羡一边哭,一边帮人止血。其实尸体早凉透了,满浴室的血水,她整个人从血水里泡了一遍,满身满手的血,擦得脸上都是,声嘶力竭地,让他们快打电话,叫医生。
根本来不及等救护车,她让下人们帮忙,可大家跑的跑散的散,无一人敢上前。
迎羡颤着手拽他,让他抱发小去医院,连祁尚且冷静,知道已经人走茶凉,无济于事。
就算他抱了她出门,他们也不会开车,没人给他们开车,一身的血,出租车更没人敢让他们上车。
迎羡就那样血淋淋地冲到了向家,一路上造成了不少恐慌。
向闻那日也是一身白,他最喜欢穿白,和幽灵一样,红色沾在白色衣服上绽开一朵朵花,迎羡眼眶通红,抓住他衣领给了他一巴掌。
她跑的太快了,连祁来不及赶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向闻拖进向家大门。
“他看到血会兴奋,他就是个变态。”连祁现在想想都后怕,亏得向家一楼没有装防盗窗,他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再翻窗。
里面的情况说得上是惨烈,向闻痛苦地大叫,想轻薄她无果,迎羡死死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要上演一场以命抵命。
向家花了重金才把这事压下去,官司打赢后一刻不多耽搁把人送出了国避风头。
连祁将发生的所有告知程邀,那年迎羡十七岁,程邀在国外,对此一无所知。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因为是亲戚,他们会要求她息事宁人。
每年亲戚聚会,一个个都虚伪至极。只要迎羡提起那日,他们就会怪她小题大做,怪她小孩不懂事,怪她记仇,大概死的不是自己家的,便觉得无所谓;受伤害的不是他们自己,便不当回事。
连祁握紧拳头,每每想到此都恨不得把那些人挫骨扬灰。
程邀的后脑一路连接太阳穴,像挨了一记闷锤,隐隐作痛,实在无法想象在那之后,迎羡是怎么度过的。
“很多时候,她不是没心没肺,”连祁自认对迎羡还算了解,“她就是怕受到伤害,向闻在她那是典型的男人中的反面例子。”
这让程邀想起了之前的某个中午,她跟他讲述妻子不能生育的故事,有向闻的前车之鉴,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怕吧,害怕丈夫去外面找别的女人,害怕自己和发小一样不得善终。
连祁最后告诉他:“迎羡的搭档今天敲定,是向闻,她问我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好,我知道了。”程邀双目空洞,声音暗哑。
回翻译司路上,他拿出手机,十六分钟前迎羡给他发来消息【下午不训练,我去做个spa】
顺带发了张萌娃大笑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
关于搭档是向闻的事,她一字未提。
心脏阵阵抽痛,酸涩一路聚拢到鼻间,他猛吸一口气,将手机揣进上衣口袋。
走了几步,又气愤地拿出来回了个“好”。
迎羡做spa的地方距离翻译司两公里,走路半个小时。
正巧今日阳光和煦,她走在树下的阴影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程邀工作的地方。
看一眼时间,才三点钟。
她低头踩了踩地上的银杏落叶,实在没力气走下去,戴好帽子坐到花坛边发呆。
她揉揉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她和向闻搭档,是绝对不可能的。
真难搞啊。
嘴边哈出丝丝缕缕的白气,让她想起了吹仙气的孙悟空,希望这冬日的仙气可以把霉运都吹走。
她无聊地玩起了吹气游戏。
她掰起手指数年份,今年是第几年了?
每次做梦,只有她躺在血泊的场景,她是恨她的吧,如果没有她,她就不会认识向闻,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为什么伤害人的人,能活得这么好。
迎羡回想发小的模样,模模糊糊,只有一个轮廓。
想不起来了,很淡。
她抬脚,又狠狠地踩了一脚地上的树叶,脚底传来的钝痛,远不如心理上的憎恨。
休息够了,她打车回家。
冬日的白天短暂,夜幕拉长,万家灯火照亮窗外。
程邀回到家,电视还开着,原本看电视的人此刻躺在沙发里缩成一团。
他换了鞋,放轻脚步脱掉外套走过去,坐下之际惊动了她,女孩睁开迷蒙的眼,抬手遮了遮光亮,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嗯。”
她身体纤细,就算躺着也占不了多少地,迎羡撑着沙发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醒神。
程邀今天格外安静,她偷偷侧眼看了看他,而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古装剧,男主要和女主说心里话,单独去到了湖边。
他没看过,看得入神。
这部剧迎羡是二刷,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她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同他一起看。
男主角说的情深意切,不知是怎么了,他竟又用法语做起了同声传译——
“我不敢说你嫁给我有千般好万般好,就一句话,从此不再让你委屈憋闷。”
“我指着天对着地说一句,从此以后我在男人堆里是老几,你在女人堆里便是老几。”
“吾倾慕汝已久,愿聘汝为妇,托付中馈,终老一生。”
中文她听得懂,法语她也听得懂。
她微微皱眉。
他翻译完,起身离开。
走到她身后时,她听见他说:“也是我想对你说的。羡羡,你应该相信我。”
迎羡背对着他,身子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传来踏上楼梯的脚步声,楼上关上房门。
头顶像有一根细线吊着头皮,她低低啜泣一声,努力睁大眼睛,眼前的画面模糊成重影。
她全身收拢,越抱越紧,不敢眨眼,胸腔止不住颤抖。
自欺欺人的,泪水越积越多,下巴下面的膝盖,湿了一片。
从向闻回国,到今天积压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宣泄了出来。
连祁早在出咖啡厅就将找过程邀的事全盘托出,他问她是不是他不说,她就永远都不会告诉程邀。
他让她不要自作聪明地自己承担,也不要假装开心。
把软肋留给最亲近的人,活得真实一点,不好吗?
他说:该放下了,迎羡。
翌日,是迎羡的外祖母的忌日,按常理要回祝家那边吃晚饭。
迎羡今天依然以身子不舒服为由请假,她低垂着眸帮他打领带:“我今天不训练。”
“好。”他同样低垂下眼注视着她。
迎羡昨晚释放完情绪,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终于承认道:“我这些天都很难受。”
“嗯,我知道,”程邀抬手捏了捏她肩膀,“在家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系完领带,他替她考虑道:“晚上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早上收到祝清岚的消息,她认真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去吧,反正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
白天她在书房看了一天书,程邀下班后回来接她一起去祝家。
大姨、大姨夫、小姨、小姨夫……
每人脸上的微笑面具完美无缺,特别是看见一身白的向闻,迎羡将脸埋进程邀的臂弯,轻声说:“我还是喜欢你家的亲戚。”
程家人待人接物均以真诚为首,其次为暖心友好。
程邀轻轻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他们也喜欢你。”
长辈间聊得不亦乐乎,迎羡问他:“你也包括在里面吗?”
哪怕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她仍然想听。
程邀答:“我也包括在里面。”
她弯起眼笑了。
用餐期间,迎羡去了趟卫生间,向闻后脚起身。
程邀被长辈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困住,一时无法脱身,给连祁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心领神会。
迎羡上完厕所,打开门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向闻抱胸,微笑着倚在门边。
迎羡和他多说一句都嫌恶心,侧过身往外走。
向闻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么怕我?”
迎羡充耳不闻,握紧拳头往前走,他迈开步伐跟上去,“哎,聊聊啊,你在外面养小白脸,不介意多我一个吧?”
手还没来得及搭上迎羡的肩膀,连祁冷着脸拉过迎羡,迎面给了他一拳:“你还真他妈死性不改啊!”
向闻整个人摔到在一边的墙上,肩膀撞击墙面的同时也阴冷地淬了句国骂:“你他妈……”
“我妈好着呢,”连祁乘胜追击,不给他还手的机会,力量爆棚地攥住他肩膀往旁边的房间里拽,“你不是要聊聊,来,老子跟你聊!”
打架怎么能少了她,迎羡顿时来了精神,“加我一个!”
连祁回头呸了声:“你边呆着去!”
进了房间,连祁积攒多年的怨气今天一股脑的发了出来,没打脸,拳拳击中身体部位。
迎羡要进门,胳膊被拉住。
房间内,被压在地上狂揍的向闻越过迎羡的肩膀看向程邀,只见此人身上散发着刚正不阿的光辉。
向闻就像校园暴力的受害者碰见了老师,一瞬间看见了曙光。
他满地打滚,浑身酸痛,吐出一口血:“救……救……”
程邀不让迎羡淌这趟浑水,拍了拍她后脑,语气柔软:“乖,回去吃饭。”
而后进入房间,关上房门落了锁。
迎羡站在门口,听见里面的叫声越发惨烈,她“嘶”了声,继而嘴角疯狂上扬,一想到讨厌的人被制裁……
哎呀!太爽了!
房间内,直到向闻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连祁甩了甩双手,问他:“你想跟迎羡聊什么?”
“喏,”连祁的下巴朝程邀一扬:“跟她老公聊也一样。”
程邀身上的西装一丝不苟,不见丝毫凌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要聊什么?”
向闻瘫软在地上,艰难地张唇:“你……们故意伤人,咳咳,我可以……告你们!”
“什么故意伤人?”程邀理正领带,走到一边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不过是看你摔倒扶你一下,怎么还讹上我们了?”
连祁贼喊捉贼,深表赞同:“就是就是,恩将仇报啊你。”
说完拽住他的领子往上提,将他“扶”起来,扬手又是一拳。
程邀把手里的纸巾揉成团:“你那舞也不用跳了,不出意外检举信已经递到了你们团长办公室。”
他打开门:“私下生活不检点,等于自毁前程。”
迎羡还在门口望风,她往里瞧了眼,程邀扶住她肩膀往餐厅去。
两人坐下,不过五分钟,向闻踉跄着脚步扑倒在餐厅门口,声音嘶哑:“妈!”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大姨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他。
她上下打量他,看着好好的呀,怎么虚成这样了?
程邀的食指慢条斯理地敲击桌面,向闻指着他告状:“他……还有那个外来杂种……刚才他俩联合起来打我!”
“你他妈说谁是杂种?”连祁脚下生风,一脚踹上他背脊。
“你干嘛呀!”大姨一把拂开他的脚,摸着向闻的背脊满是心疼,回头怒吼:“祝清岚!你还不管管他!”
祝清岚瞪圆了眼睛,一个是自己的继子,一个又是自己的女婿。
她看向程邀:“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姨拉开向闻的衣服,上面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大姨夫气得不轻,手指颤抖地拿出手机:“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
祝清岚在他报警前拦住他,程邀的手掌落在迎羡肩头,不疾不徐开口:“他刚才想轻薄羡羡。”
目瞪口呆的,不可置信的,餐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迎羡一听,当即眉头一皱,眼泪说来就来,扑进了程邀怀里,揪着他胸前的布料大哭:“几年前他就强迫过我一次,你们说年纪小,是小打小闹!”
“现在呢?”她梨花带雨,颤着唇控诉:“他居然还不死心!他是我表哥啊!”
长辈们虎躯一震,他们都快忘了,向闻是有前科的。
倒在地上的向闻一口血喷出来:“你污蔑我!”
程邀安抚着迎羡,面黑如罗刹:“既然要报警,那就报吧,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当年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丑闻压下去,当然不能报警,大姨夫脸色铁青,睨了眼地上的不孝子:“行了,我们大家各退一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回去路上,程邀单手打方向盘,迎羡兴冲冲问他:“哪只手打的?”
他把手伸过去,她捧着他的手上下观摩:“疼吗?”
程邀:“不疼。”
力是相互的,向闻都伤成那样了,打的人肯定也疼。
迎羡替他吹了吹,而后有些担忧:“你身份有些特殊,这么干会不会太放肆了?”
程邀有条不紊道:“他们没有证据和目击证人,光一面之词,也知道报警无用。”
“打架并不能解决问题根本,”他如是说:“但我昨天听连祁说完,想了想,还是打他一顿比较解气。”
“是吧!”迎羡也按捺不住想揍他的心,举起拳头挥了挥,“太解气了。”
她手上还在心疼地揉着他的手,他接收到心意,轻轻笑道:“真的不疼了。”
迎羡抬眼看他:“真的?”
“真的,”程邀想起在房里的那一幕,薄唇微掀:“他太弱,有个连祁就够他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