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
谢印屋里,夏桃娘紧紧关上了门。
谢印低头静静站在门口,等夏桃娘吩咐。
“怎么,你还真想挨打?”夏桃娘挑着眉问,她自然没想什么打谢印,只是觉得谢印这个样子很是有趣,四周无人,把刚刚抢来的钱袋塞回谢印手里,“看紧了自己的银子,这么随随便便给人,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谢印却不接,“谢印识人不清,理应受罚。”
夏桃娘本想说这没什么,忽然就想起她刚来时那次是褪了裤子……腰身之间曲线和弹性,那种结实有力的美感,每每回忆起来都让她的心仿佛有千百只小手在抓。
要不,再看一次?大不了自己不真打,银子也还了,作为不信任的补偿,看一下没什么吧?谢印也不是矫情的人,被看一次还是两次,她应该不介意的。
想着,夏桃娘脸上已经诡异的红了。
“既然如此,就罚打二十下,银子你还可拿着。”夏桃娘指了指床,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趴过去,上次是怎么受罚的,你还记得?”
骤然严肃的态度让谢印挺了挺身子,她听闻只是责打二十到也没有什么怨言,其实她也想要那二两银子,贺栋他们刚来又身无分文,难免有用到的时候,有了这些钱可以省了很多麻烦。
在军中,无论是鞭刑还是杖刑都是很严肃的事,有时候甚至会当着全军受刑,甚至很多人因此丢了性命,所以谢印也严肃了几分,她自行解了裤子趴在床上,与上次如出一辙,然后等着预期的疼痛落下。
但是对于夏桃娘一个在教坊长大的人而言,这顶多叫打骂,教小丫头时用的招数而已,自然没那么严肃。她一只手按着谢印的后背,让她不能转过头来,心里却在窃喜,她的人无论品行还是身子,都是完美的。
夏桃娘拿了一直别在腰间的鞭子,高高扬起手,却发现谢印微不可查的一颤,她这一下看起来唬人,其实并不打算用力,有点好笑的问:“怎么,谢将军也怕疼?”
“谁会不怕疼?”谢印反问。
夏桃娘的鞭子怎么也挥不下去了,是啊,谁会不怕疼,可是前世她就是以为谢印根本不怕疼,想尽了办法折磨她。在她面前,前世的谢印如钢似铁不屈不挠,可是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又是怎么熬的呢?
她轻抚谢印的肌肤,好像能透过今生光滑的触感缓解前世的伤痕,那时候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
“掌、掌柜的?”谢印的声音有点奇怪。
夏桃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谢印褪了裤子的身上摩挲着!虽说她没别的心思,但难免沾了点猥琐下流,一时间羞愤欲死,简直想撞墙。
“没事,想起了点旧事。”夏桃娘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收回手,轻轻推了推谢印,“哎——算了吧,你以后别那么轻信别人,市井之间的小偷小摸、坑蒙拐骗,都是花样百出让人防不胜防的。”
“既然做错了,谢印自当承担后果,掌柜的不必如此照顾。”谢印没动。
反倒,有些闷闷的。
“你也没做错什么,初来乍到看不出他们那一套骗人的把戏很正常。”夏桃娘受她感染,解了刚刚的尴尬,只不知道该怎么把眼前的人疼进骨子里,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补偿前世那个她。
谢印几次欲言又止。她最近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只是声音还是比寻常女人要低沉。
“怎么了?”
谢印的目光黯淡下去,终于开口。
“征西军号称十五万,其实很少能够满编,我朝西、南两面开战,消耗过大,虽一次次强征男丁服役,人数依旧不够。奔狼军是征西大军中最为英勇的一支,可到去年这个时候也开始人数不足,不得不以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充数。”
“去年年底,我们接到命令,伏击一支袭来的游人队伍。原本那支队伍只有不足五千人,对奔狼军而言简直是在送军功,可谁知那是游人为我奔狼军设下的埋伏,身后还有一万多大军,我们被他们从两边合围,”谢印的语速也渐渐缓了下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奔狼军的儿郎们每一个都英勇过人,我们拼死一战,最终消灭了倍数于我们的游人,可是奔狼军也损失了两千余人,我本以为那之后可以有一段时间休息,补充兵力,可是……”
可是伤兵还没完全抬入军医帐,那边总攻的号角就响了。谢印记得她还在帐中喘着粗气,身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清理,按理这样的疲兵是不应再出战的,可奈何那是大帅要的总攻,数量本就不占优势的征西大军几乎全员出动,连新兵营的都派上战场,更别说是一直颇有威名的奔狼军。
黄沙盖日,西北的风吹的人脸上一道一道的皲裂,谢印一身银光铠,手执双生剑,坐在追随她多年的战马应灰背上,看起来英姿挺拔,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疲惫不堪。
这一战,未必能回去了。
似乎连马都感受到了那肃杀的氛围,不断嘶鸣着。帅旗所指,谢印高喊了一声“冲锋!”,战鼓咚咚咚敲的摄人心魄,谢印当先率领奔狼军冲杀入阵。作为主将,谢印向来身先士卒,她身边围绕着亲兵,但更多的是游人。好在,征战十年,她已经不会再为这些场景赶到任何惧意了。
她不知自己带走了多少游人的性命,满地都是鲜血和碎裂的尸块,可是游人太多了,她所在的左翼除了奔狼军只有一支新兵营里刚出来的新兵,不多久,新兵就死伤殆尽。出战前她就想过是不是有人暗害奔狼军,可一切都不容她多想,总攻的计划也不是她能够改变的。奔狼军渐渐式微,可战鼓声仍旧响的震人心魄。
狂风卷集的黄沙中,谢印明白了,死战!或许大帅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活着回去的奔狼军。
明明中路还多出不少兵力,明明就算此时收兵也不会影响到整个战局,为何既没有支援也不提早收兵?就因为她半年前斩了副帅临阵脱逃的外甥?这半年来的种种刁难她都忍了,哪怕要她的命,她也认了,可是为什么要整个奔狼军陪葬?
一个不认得的奔狼军儿郎帮她挡了侧面袭来极其刁钻的一刀,热血溅在谢印脸上。一直杀到眼前一片血红才终于听到了收兵的锣声,刚到安全的地方谢印就掉下马来,就算如她一般的力气也累的一根手指都不能动。
战后统计伤亡,奔狼军只剩了区区八百人。所以,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奔狼军了,他们都埋骨在那片黄沙下,谢印仿佛也留在了那里。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早就学会了面对战场上不可避免的死伤,甚至上一场战役奔狼军被夹击死伤数千她也没有觉得什么,可是决战时明显的报复,七千奔狼军因她个人恩怨而死,她再也无法不把那些年轻儿郎的死揽到自己头上。
所以谢印从不认为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没有兵的将军,算什么将军?她只觉得现在还不够,应该让她每天受尽折磨,在痛苦中死去,应该每天都用剧烈地痛苦和伤痕来提醒她奔狼军的将士们死的多不值!那是她欠下的债,她根本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一个人的无知连累全军,她怎么早没看出,征西军乃至整个朝廷都已经烂透了,什么大胜游人,不过是拿足够多的命去填罢了。也许这是上宋的最后一场胜利了吧,谢印无数次这么想着。
谢印艰难的说完了整件事,她心绪起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你说你是坏人,其实你才杀过几个人?不说游人,奔狼军中因我而死的就成千上万,不知多少孩子没了父亲,也不知多少人家就此家破人亡。我不是什么英雄,你没有必要对我好,我既做错,也没有必要姑息。如果你真的喜欢凌虐别人,可以完全冲我来,也算是,帮我解脱。”
她趴在那仿佛无法呼吸,还是起来坐在凳子上,习惯性把腰挺得笔直,头却深深地垂下去,头发挡住了她的脸,看不到神色,谢印虽然高,虽然长得不够柔美,可卸了沉重盔甲的她也跟别的女子一样单薄。
夏桃娘抱住了谢印,不再理会这种动作会不会吓到她,前世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她以为谢印就是她看到的那样,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但其实她的人生,真正的谢印是在西北的大漠上,那些她没有参与过的时光。
因为心中无尽愧疚,她前世才一直忍着自己的打骂折辱吗?只把那当做是赎罪?是不是每挨一鞭子,在谢印丨心里就有一名奔狼军瞑目?夏桃娘也忽然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谢印。
她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错了,那就去弥补,如果你觉得这个朝廷烂透了,那就去推翻它。可看到谢印的身体微微颤抖,抱着她的手也感到了一丝湿润,她实在舍不得再往她的身上增添重量,谁又会希望自己爱的人背负着一个又一个沉沉的枷锁?
“你觉得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众人口中的英雄,或者你曾经是奔狼将军?”夏桃娘问。
谢印点头。
夏桃娘对她确实好的出乎意料,有意的袒护无意的维护,几乎没有让她有过哪怕一丝丝为难,谢印不是木头自然感受得到,倒也不是她觉得自己的名头多大,只是除了那些,她就没有什么了。
夏桃娘摇头,“我不知该怎么说,但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这个人而已,你是不是英雄都不重要。”
谢印身上一抖。
“如果,我是说如果,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对你不好,一直非打即骂,让你全身伤痕累累,你会恨我吗?”夏桃娘的声音极轻,生怕哪个字吹气大了就吹走眼前的谢印似的。
谢印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抬起头对上夏桃娘的目光,道:“几下打骂又不会死,有什么可恨的,征西军征战最频繁的那几年遍体鳞伤都是家常便饭。也许心里会更舒服一点。”
夏桃娘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她忽然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去救赎爱人内心的负疚,只能重复着,“那不是你的错,谢印,真的不是你的错。”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抱在一起,大约过了一刻钟才觉得彼此都好了一些。
是谢印先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把所有心事就这么压到了心底。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给你徒增烦恼。”
“不,我愿意听。金戈铁马,吹角连营,生死与共的兄弟,瞬息万变的战场,挺好的,至少还有人不远千里来找你。你看,他们都没有怪你。”夏桃娘收了自己心中的惶惑,挂上她招牌的笑容,“你我都是二十五岁,我活到现在,蹉跎在这方寸之地,还没遇见不恨我的人。”
“你……”谢印看向夏桃娘,以为对方与自己一样满面凄风苦雨,谁知却被一张笑脸撞了个满怀。
“谢印,那都不是你的错,最多,有十分之一是你的错吧。就像我,坊里那么多姑娘,一开始没一个不是用鞭子逼着学艺,长大了也没有谁愿意留下的,可都是我的错吗?”夏桃娘摇摇头,“我不觉得,就算没有三色坊,她们也要进四色坊五色坊,生在贫苦人家,她们只能这样为自己挣一条命。同样,就算没有谢印,也会有别人带着奔狼军拼杀,也会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出各种各样的意外,换一个人带领奔狼军也许更糟,人无完人,你不能面面俱到,别人也不能。”
谢印终于陷入了茫然,半晌,像是终于喘过了这口气,再次对上夏桃娘的目光,“你说得对。说出来反而好多了,谢谢你掌柜的。”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些埋在心底的事,无法对同袍战友说出口,却可以轻易对夏桃娘倾诉,或许是因为相对那些旧事她是个外人吧。
“出去吧,不然他们五个还不知道要把我想成什么欺负你的老妖怪了。”夏桃娘推了推谢印,她觉得这个小屋子甚是憋闷,“你说他们不会以为我欺负你,一出门就杀了我吧?”
谢印也是一顿,当即挡在夏桃娘面前,“还是我先出去吧。郭富贵以快见长,他拼尽全力我也未必来得及阻止。”
门一开,果然五个大汉屋檐下蹲成一排,耷拉着脑袋满目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