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洪荒多美人。
世间美人或绮丽烂漫,或清绝孤高,亦有温柔缱绻、红颜灼灼,各式各样,可谓应有尽有,但称得上一句“绝色无双”的,却是寥寥可数。
但凡绝色倾城者,亦为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大能。
此条洪荒真理的最佳代表,便是盘古元神所化三清。
太清道尊一身气度似云间清风,江上明月,眉目舒展时,又给人温润如玉、宁静祥和之感;惯常一身鸦青,恰若远山含黛;白发垂肩,似霜雪入云,更添几分缥缈神韵。
玉清道尊气质冷冽高绝,仿若旷古昆仑上,永夜笼罩下的冰雪月华,纯粹至极,却有清寒入骨。一身霜雪云色,高立云端,行止间,一举一动皆暗合天地,伴着玄妙道韵,可谓清绝殊甚。
上清道尊风流无双,一袭红衣艳艳绝尘,抬眸浅笑间,眼眸似辰星辉映;又喜仗剑饮酒,纵马长歌,少年意气,天下少有也。
那么,玉宸呢?
站在散会的玉虚宫外,多宝袖手以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赵公明瞧了瞧身旁的三位妹子,沉吟再三,终是示意其先行两步,自己则走上前来,委婉道:“大师兄,不如让我先去探探这位师姐的虚实?”
被打断思绪的多宝回过神来,神情微顿,便又忆起自家师尊的神来一笔。
嗯,大师姐。
与他并列。
当真是,好得很呀。
截教首徒神情莫测,幽幽地叹上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赵公明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道:“师兄?”
多宝轻笑一声,模样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朗润,既不过分疏离,又不至于失了亲近:“那就麻烦师弟了。”
麻烦师弟,先去替我瞧瞧,这位到底是谁了。
七日转瞬即逝。
昆仑,小遥峰。
玉宸静静地站在高台之上,衣袂携风,神情缥缈。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触及这漫天的昆仑山雪,于困惑中伸手撷取一片雪,又悄然缩回了手,任凭飞雪重归天地而去。
通天亦早早地来到此处,只不过暂掩了身形,负手于后,仰视着高台上几欲乘风而去的少女。
闻此一战,三教众人来得也很是及时。他们以掐算、威胁等种种手段,私下安排着他们的出战顺序。众人皆是神色肃穆,脸上写满郑重二字,并未因其空降大师姐而看轻于她。
手上法宝熠熠生辉,颇有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小遥峰论剑台前以防御法宝布下阵法,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比试场地。
流转辉映的法宝交织着形成一层淡蓝色的屏障,底下的阵法悄无声息地运转着。既是限制,也是庇护,防止生出什么意外。
既是官方允许的合法斗殴【划掉】,论道。无论是心生好奇想要一试高下,抑或怀着观摩学习之心,还是出于没有因果牵扯,纯粹看热闹的吃瓜心态,三教门下众人竟是悉数到齐。
就连沉迷炼丹不可自拔的玄都,也被无情师尊丢出来观战。
作为太清道尊所立人教门下的独苗,担负着振兴师门,拯救全教死宅的伟大重任,玄都瘫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无奈到场。
转眼,三教首徒皆至。
通天抽出心神看了眼时间,撤回了藏身的法术,紫气万里,云霞如织,就这样款款而来。
玉宸下意识抬眸望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青年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堂而皇之地在观战台中央坐了下来。
圣人既至,论道当起。
赵公明本身便颇有好战之心,又答应了多宝前来一探究竟,便干脆果断地打翻了一片人,取得了先手权,第一个前来挑战玉宸。
少女垂眸望去,便见他缓步而来。
身着玉色道袍的青年修行时日尚浅,修为已然不凡,周身道意未敛,似清风徐来,拨云见雾;又如九天揽月,只听得风声萧瑟。
他手中执着一柄长剑,郑重地向玉宸行了一礼,“截教赵公明,诚请师姐赐教。”
玉宸眉眼含笑,亦回了一礼。
少女两袖清风,身姿缥缈,就这样立于赵公明身前。因着那干净如昆山醴泉的笑容,而颇有一种单纯无害之感。
多宝瞥了一眼赵公明手中的法宝,又望向玉宸空空的双手,不觉陷入了沉思。
这样的形容或许并不准确,至少,少女的手里还执着一枝灼灼的桃夭。
折自西昆仑桃林的桃夭,受当地地势阵法所护,未受昆仑极寒的气候影响,仍是春光烂漫的模样。
绚烂的绯色,映着少女莹莹若白玉的面容,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一场归宁的清梦。
玉宸从容不迫地以执剑之势挽起桃夭,明眸灿烂:“师弟,请。”
赵公明也并不推辞,先行出剑,长虹贯日,寒风飒起,其势翩若惊鸿。
玉宸顺手挽了一个剑花,便迎了上去。
三月桃花艳艳,衬着她绮丽的容颜,似有亘古绵长的道意,伴剑意而生。是残红坠枝头,朝生而暮死。是日月周转不息,春与秋其代序。
死生之道,轮回运转。借了这天地法则,原本脆弱的桃枝亦变得无坚不摧,灼灼生辉,远非长剑所能轻易斩断。
玉宸出剑的姿势太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让人一瞬之间未能反应过来,眼底便只剩下“惊艳”二字。
道法大成,自通天地。
昆仑小遥峰上,剑气浩浩汤汤,振地九尺。千载冰川,一瞬消融;山川草木,似被狂风卷蚀。若非阵法所阻,这声势波动怕是要传出千里。
赵公明下意识避让几步,不敢轻易试探其锋芒。随后,又朗笑一声,以清风之姿,携剑势而上。
小遥峰上空,灵气聚成狂潮,隐约形成风暴雏形,天倾地摇,如此异动,引得另外两位道尊,也不由分出心神扫了此地两眼。
赵公明的剑,乃是通天亲自所授,自是蕴含着上清圣人一二神韵。而今与玉宸执剑相向,他心头亦是愈发震撼。
一如面对着师尊一般,似乎从头到尾皆是碾压,偏生不会让人觉得挫败,只会越战越勇,竭尽全力,然后坦坦荡荡地承认一句: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似乎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玉宸手执桃夭,稍易剑势,便斩出了万千虚影,剑意凛然若霜雪,瞬息欺压而上。
下一秒,桃枝便横在了赵公明颈项处。
一瞬之间,风雪止息,万籁俱寂。
“你输了。”
少女神色平静,微微歪头,露出一抹浅笑。
鸦羽色的长发以青玉簪挽起,一身云白道袍,简素出尘,恰与之前灼灼风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让人升起“不该如此”的念头。
单纯非她,简素非她,唯有她手执剑锋,斩出万千道意的那刻,能窥见她本色的冰山一角。
但这些偏偏都是她,是曾经,是过往。
命数使然,令岁月不老。
赵公明输得洒脱,拱手作揖,语气更添几分敬服,“谢大师姐赐教!”
一场比试结束,时间不过将将过去一刻。
余下的截教弟子也纷纷回过神来。赵公明跟脚资质皆属上乘,修为道法在截教中也排在前列,却也输得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但凡对自己的实力有点自知之明,便知无法胜过。
只是,人生道途,从心而已。
我欲拔剑试天地,何须裹足不前,作茧自缚。
于是,截教弟子便一个个视死如归地【不】,踏上了送人头的道路。
那人挥剑,气势如虹;这人布阵,日月入怀。
法宝交相辉映之间,将这一方土地几乎削平一层。
三霄姐妹们安排好输得心服口服的兄长,对视一眼,忽而笑而请之,欲以三人之力共布一阵。
玉宸,欣然与之。
少女只执着那一枝信手折来的桃夭,光芒流转间,便碾碎了这万千术法。仿佛只要她立在那里,便无人可以战胜。
也许,玉宸应该对此感到厌烦的,这般无休止的论道与争锋。
只是她心底却莫名泛上一层由衷的欢喜,像是看着自己期待的画面,在眼前真实地上演。
道统,传承,教义,师徒……
曾经心心念念的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半分痕迹。而她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灿烂耀眼,宛如春华。
足以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一直撑着下颌,姿态懒散闲适的通天,莫名怔了一怔,转而直起身来,端正了自己的仪态。
那一刻,圣人什么也没想,只是专注地凝望着她。
眼眸里的星辰宇宙尽皆消弭,仿佛只剩下了少女的身影,熟悉而自然地填补了所有的空缺。
仿佛本该如此,她本来就应该在那。
等着他某年某月倏忽回首,方才发觉他遗落了些什么。从而欢喜莫名,将缺憾一一填补。
通天倏忽一震,方从之前的状态脱离出来。
却见少女以礼貌不失友好的风度,再度击败了一位对手。似察觉到他的目光,她遥遥回望,唇边笑意清澈见底,似夜雨清荷,干净灵透。
他不禁哑然失笑,怎么会呢,这般奇异的想法。
“不过,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指节轻轻敲着身前的紫石玉案,眼底笑意浓郁,又不由伸出手捂住胸口,按捺住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世间姝色难得,惊艳得何止一人。
尽管在一开始便知道结果,在宥还是来了。
青年白衣简袍,素衫上只缀着几笔丹青墨色,他一手抱着他从不离身的剑,另一手出神地折弄着垂落的一缕长发。触及此般灼灼风华,他本能地正襟危坐,不敢再多看一眼。
别人不知其故,沉浸于这无上风华之中,尚可容忍。他又怎敢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于清醒之际,直视他师叔的容颜。
耳边倏忽传来轻笑声,近到咫尺,他却未曾察觉。在宥顿时一惊,几乎就要拔剑,却被道人按下。
截教首徒,多宝道人。
“师弟似乎心神不宁?”
一袭杏色衣袍的道人意有所指,眼眸里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
“师姐剑术无双,吾不慎失神罢了。”在宥冷着面容,挥袖震开多宝的手。
多宝也不甚在意,只循着他先前的视线,将目光投落至远处的试剑台。
“大师姐啊。”温润如玉的青年喃喃叹道,眸中深意微显。
三教之中,入门最早者,既为大师兄/大师姐,又兼首徒之名,为圣人之下,众人之上,可名正言顺统领教内事务。
无论她是否当真是“大师姐”——
一教之内,如何能容得下两个声音?
若是他与玉宸起了纠纷,教中事务又当如何?此时虽然不显,但往后
千思万虑不过一句:
玉宸此人,当真可信否?
也许,他当时不该看广成子的热闹的。
不过,按照常理而言,他是不是也能“合情合理”、“理直气壮”地黑化一下?比如说:作为一个被师尊“始乱终弃”“用过就丢”的过气大师兄?
此时场上,又一位弟子败退。
未待下一位弟子入局,便见道人轻笑一声,拔出腰间秋水长剑,飞身入场,似有风,斜斜地掠过在宥耳畔长发,长剑轻鸣,回声悠扬。
还未等同门师弟表露不满,控诉大师兄的无耻插队行径。便见多宝回眸看了他一眼,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却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惹不起,打扰了,您继续。
三字真言在心中滚屏般的刷过,非常形象地展现了多宝在师弟师妹间的赫赫威严。
道人一身杏色,本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却执了一把锋锐长剑。长剑翁鸣一声,似有杀伐之意四起。
他含笑而立,语气温和:“在下多宝,诚请大师姐赐教。”
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广成子看着亲自上场“论道”的多宝,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哟,不装了?”
玄都神色淡淡,一心想着自家炼丹炉,闻言瞥了他一眼,只道一声:“慎言。”
不管多宝心里想着什么,此时既然要论道,便也摆出了一等一的态度来。
两人都不喜花哨招式,一招一式简明扼要,大开大合,只见长剑横扫而过,桃夭相接。虽是草木之质,却有金石之音。
比起之前,这更像一场棋逢对手的论道。
伴着灼灼绯色,黑云压城。极为分明的两种色调化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洋洋洒洒地挥洒在小遥峰终年未逝的冰雪画卷上,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灵气狂潮成形于天地,伴着风云变色,天地混沌。
阵法颤颤巍巍,几欲崩溃。
通天看着场内局势,微微挑眉,便自袖间掏出一件灵宝,执灵气为笔,将之融入先前的阵法中,随后又恢复到之前端坐云榻的姿势,只是神色更为端正,随时准备出手阻止他们的打斗。
所幸,局势还未到这般地步。
胜负已分,败局已显。
秋水长剑脱手飞出,直直没入雪域之间冰层九寸。多宝皱着眉头,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分明是输得惨烈,他感受着兵刃相接之时少女凛冽的剑意,不知为何,又扬起一个笑来。
温润如玉的青年,长笑一声,面向通天所在方向,垂首下拜,“弟子不才,请辞首座之位。在师姐离去之前,愿暂居师姐之下。恳请师尊允许。”
下方众人:??!
吃瓜群众的瓜都要掉了!
广成子下意识端正了姿势,惊疑不定地与玄都对视一眼,用眼神示意道:这是想干嘛?他又要搞事了吗?
玄都坚定地示意他闭嘴。
通天微微恍神,便已明了他此言的目的。圣人指节轻敲桌案,目露沉吟之色。
却是他考虑不周,忘了这些细枝末节。虽说他本人不甚在意此事,但长久下来,未必不是个隐患。
既然多宝已经提出,作为师尊,他也势必要好好考虑此事。
如此,理应……通天眉头微微一皱,便待开口。
只是思绪微微一顿,令他下意识抬眸,望向还未出言的玉宸。
少女显然也怔了一怔,待往深处想去,便明白了多宝的顾虑。她也不生气,只笑着开口道:“启禀师尊,倒也不至于此。”
通天瞧着她,目光分外温和:“玉宸可有想法?”
少女微笑道:“吾教宗旨有教无类,无论长幼妍媸,种族参差,皆可入道,然性别有差,性情相异,修行之路各不相同,往来论道亦有不便之处,故而,不妨各依序齿,并列首座之位。”
“更何况,弟子不过是在修行上略胜一筹,而为人处世上,还是师兄更为擅长。各行其职,或许能得一场两全其美。毕竟,玉宸不过是初来乍到,教内事务本应倚仗师兄处理。”
说着,她微微垂眸,露出一个颇有几分惭愧的笑容。
通天瞧了多宝一眼:“何以见得?”
玉宸轻笑:“众人皆可为证。”
多宝眨了眨眼。
他偏首瞧向一旁倒得东倒西歪的师弟师妹们。后者颇为认同地看着玉宸,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在他望来时,更加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明是被肯定了,但是莫名有种被拆台的感觉呢?
倒真是,输得不冤。
通天:“玉宸之言,可有异议?”
他瞧着多宝,询问他的想法。
多宝收回心神,莞尔一笑:“无有异议。”
通天:“善。”
对此不合规矩之事毫不在意的圣人朗笑一声,干脆利落定下了新的门规。只于起身之时,向多宝传音一道:“记得道歉。”
“是。”多宝万分诚恳地应下,眼眸微微弯起。
确实是要,好好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