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二十岁的夏天
铅活字印刷术几近完成, 这是一个好消息,算是给这个阴雨不断的夏季注入了一丝希望。
受到这个好消息的鼓舞,八贝勒在送行于成龙和张鹏翮一行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显得比旁人好一些。
“于大人, 我是知道你的,虽然银两不多,但你这一路上也不至于挨饿受冻。”八爷道, “我思来想去,只能送一瓶祛湿的丸药给你傍身了。凡是遇到四肢水肿、浑身无力、起痱子,或者多清痰, 便可服一粒保养。不过这类保养药只能健体不能治病, 若是发展成了疾病, 还是要就医。”
他絮絮叨叨说着繁琐的用药禁忌,说得于成龙紧锁的眉心也舒展了一些。“八爷一片心意,奴才记下了。”
于成龙一个德高望重的当朝大员,自称“奴才”, 总让八贝勒有些不自在。但于成龙是汉军旗人, 与科举上来的汉人有区别,旗人面对旗主就是得称“奴才”,不管官位多高。这也是社会现实让人无可奈何之处。
“于大人总这么客套,我不跟你聊了。”八贝勒只能选择尽量少跟于成龙寒暄,免得他又得自称“奴才”。转过头,八贝勒看见另一辆马车前的张鹏翮。这名刑部尚书正好五十岁,在这个层级的大官中称得上年轻有为。此人精神饱满,须发乌黑茂盛,一双星目熠熠生辉,双眼皮高鼻梁国字脸,一把不大不小的山羊胡, 就是时下最认同的美男子长相。正派!
“对了张大人,我送你一本书。”这种走清官路线的臣子是不能套近乎的,上辈子的江湖人一秒切成爽朗模式,开门见山地道。
张鹏翮本来在等钦差于成龙,没想到定贝勒的临别交代还有自个儿的事。还没等他开口,手里就被塞了一本黄色皮套的手抄本。“这是?”张鹏翮满脸疑惑,他跟这位名满京城的八爷可说是没什么交集。
“是靳辅的手抄,写了黄淮近几年的水文走向。”八贝勒话音刚落,张鹏翮就觉得手里的书烫了起来。“这……”他的脸微微涨红,“这怎么好意思?”
“靳辅把手抄给我,不就是想转交给下一个治水的吗?虽说黄河水文一年一变,但万一能用上呢?”八贝勒歪头,“不过这本是原版,你就算不用也不许扔,带回来还我。你要是想要,回头送你一本印刷的。对,得还的,这算是借你的。”
张鹏翮本来还觉得这份厚礼沉甸甸的,是来自上一任治水名臣的交付和继承。但又担心卷入皇子们的争斗,正在犹豫呢,八贝勒一句“借你的,要还”,张鹏翮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明明八爷和靳辅都是为了黄淮流域的百姓,不然恐怕也懒得与自己产生交集。
如此,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多谢八爷了。臣一定用心读之,届时完璧归赵。”
八贝勒摆摆手:“靳辅说了,也不必都听他的,就淮河入海那问题,他的解法也就是个平庸之策。张大人去了之后若是发现了更好的办法,也可不用他的法子。”
张鹏翮更加佩服:“靳公这才是为社稷之言,与那沽名钓誉之辈不同。恨不能结识靳公于少壮时。”
朝中大家都知道靳辅已经是在吊着命了,也不知道等张鹏翮治水回来,人还在不在。
但不管如何,灾情不等人,在中央作出决策后的第四天,第一批救灾物资就到位,由于成龙和张鹏翮率领的车队,蜿蜒着离开了京城。
“这个时代的救灾真是太简陋了。”小系统在宿主的识海中评价道,“消息传得慢,这都多少天了?才出发赈灾。而且带的十五车物资中,有十车是银箱,简直离谱。”
“之前地震也是如此赈灾的啊。”八贝勒叹道,“时间来不及救人,只能让侥幸活下来的人趁早恢复正常的生活。带银子是最划算的,可以在周边没受灾的地方买粮买药。倘若直接带粮食就需要更多的车和更多的人手,导致行车慢不说,路上消耗的水和食物也会相应增加。”
系统不说话了。八贝勒知道它还是不满意如今的救灾系统,朝廷最有效的赈灾手段是免税和送粮食。无论哪一条都只能救从灾难中活下来的人,至于等不到救援死去的人呢?死人又不会说话。老百姓想要活命,除了祈祷外,就只有自救了。
有大灾的日子不好过,不过大清偌大的国土,哪年没有点水旱冰雹大风之类的灾难呢。慢慢的,随着夏季的烈日终于驱散了连绵的雨水,随着南方传来洪水已被控制住的消息,京中的人们也渐渐走出了这场灾祸的阴影,继续着他们或平淡或波澜壮阔的生活。
小白熊在树荫底下翻了个身,将自己半个腿腿露在阳光下。被梳洗得干干净净的皮毛,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微风吹过,如白色的波涛轻轻荡过。永远长不大的小白熊满足地眯了眯它的眼睛,果然还是这样湿度适中的天气比较舒服,连之前天天给它上供蜡烛和纸钱祈求风调雨顺的少年,这几天都不再来讨打了。
也不知道那小孩儿去哪儿了。它记得人叫阿克敦来着,是八贝勒门下的一个佐领,八贝勒欣赏他才学好,让他进府读书。嗯,书房区后头就是小白熊所在的药材林,因而阿克敦要是想来吸熊熊,也是很方便的事情。
唔,若是被吸两口小白熊也不在意啊,但香火蜡烛锡纸元宝之流,都是什么鬼啊?它这么大一个哺乳动物杵在这儿,哪里像是能吃无机物的样子了啊?且他祈求的东西也很奇怪,都是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宏大命题。系统若是有这种本事,也不用找什么宿主,自己找个小世界称王称霸了。
小白熊动动脚丫子,阿克敦少年傻乎乎的还搞封建迷信,一点也不像人类说的那样聪明,小系统还挺烦他的;但他突然不来了,小白熊又觉得有些寂寞。唉,那要不去宿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
这么想,小系统也是这么做的。处理器把宿主周围环境一加载,发现八爷正带着八福晋坐马车呢。马车从宫门口出来,晃晃悠悠驶过一条繁华的大街,然后左拐北上。
咦,这是刚从宫里回来的吗?对哦,今天是六月十五,宿主和云雯小姐姐要进宫请安。看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宫里用过午饭了,没准就是在御膳房开了小饭桌呢。反正这种事宿主没少干。可恶,又错过了一顿美食。小系统啃啃爪爪,忍不住开始回忆宫里饭菜的味道。康熙朝御厨的水平还是不错的。
它正在识海中跟宿主撒娇求好吃的,就发现宿主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然后是叽里咕噜的蒙语,翻译系统一开,结果显示为一片星号中夹杂着几个“我”、“你们”、“小白脸”这样的词汇。
小系统:“宿主宿主,前面好像有蒙古人在吵架。”
宿主:“别啊,我回去还要写方子呢,今天遇到了一个消渴症的患者,就是那个,额,二型糖尿病,还挺棘手的。”
虽然心里面在跟小系统吐槽“这应该是九弟的工作才对”,然而遇上了这种客人在家吵架的时候,作为主人家的八儿子,定贝勒是有过问的义务的。要是被皇帝爹知道了他路遇这种外交事故却驾车而去,有他好果子吃。
八贝勒吸了吸气,安抚性地拍了拍福晋的手,示意她躲在里面,然后自个儿钻出车厢。
这种脏话互飞的局面他是指望不上系统的翻译的,只能使用自身的蒙语储备。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听了约莫三、四分钟,八贝勒基本搞清楚了对峙的双方。
其中一方是大清赫赫有名的外戚科尔沁部的两个小王爷,夹杂在文明用语之间的“我们科尔沁乃太后亲属”,“我们科尔沁战功赫赫”,“草原上的战利品能者得之,你个小白脸敢不敢跟我们比试摔跤”等句子,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也将他们的身份给暴露无遗。
而另一方,则是被两名侍卫保护在中间的一名白脸少年。他皮肤白皙,脸圆圆的,身上的肉看着也只是普通文人的水平,若不是嘴里吐出来的是带有口音的蒙语,八贝勒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个蒙古人。“仗着出身欺负人的狗东西”、“我……我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
嗯,看着白白嫩嫩的,骂起人来也有挺多文明用语的,要不是这个小子眼眶里含着泪水,差点被他给唬住了。
“那来摔跤啊。”科尔沁的一个小王爷说。
“对啊对啊,一对一,也别说我们欺负你。你要派侍卫也行,我们也派侍卫。”科尔沁的另一个小王爷说。
科尔沁队伍里的侍卫足有六人,其中一人尤为高大,身高得超过两米,满身腱子肉,像山一样。听到主人这么说,朝着白脸少年主仆三人露出一个森森的微笑。
白脸少年连连后退,躲到侍卫身后,引得科尔沁的小王爷们哄堂大笑。
“就你这还叫黄金家族的后人呢?”
“跟你一样姓博尔济吉特真是我们的耻辱。”
眼看着局面越发一边倒,八贝勒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聚众斗殴?京城的法度何在?”
科尔沁的两名小王爷原本处于优势,骤然被人打断自然不爽,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着出声的方向扫视过来。八贝勒有内功傍身,自然不虚这些人的打量。即便是那黑山一样的侍卫,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八贝勒大大方方地挤出人群,任由他们打量。
科尔沁不愧是科尔沁,对京城的人情世故可太懂了,一看八贝勒一身石青色的官服,腰上一根玉石点缀的黄带子,红色顶戴上好多颗东珠,桀骜的表情就变成了迟疑和尴尬,其中一个年幼的小王爷还想装一下凶狠挽回面子,然而被哥哥拉了一把。
“不知是哪位王爷?”那哥哥用生疏的满语问,话一出口他就发现来人太年轻了,品级又太高了,旁支宗室里承袭爵位,很少有人这么年轻就到这么高的,“或者是哪位皇子?”
跟在八贝勒身边犹如隐形人一般的周公公开口了,且用的蒙语:“这是当今圣上第八子,定贝勒。”
科尔沁那名哥哥愣了愣,快速意识到来人不光有品级还有宠爱,是自己惹不起的,语气又收了几分,也跟着用蒙语道:“给八爷请安,八爷,我们……在争那只鹰……”
科尔沁年长小王爷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白脸少年就从侍卫身后跳出来,抓住八贝勒的衣角急切地道:“你就是八贝勒吗?我是策妄扎布,札萨克图部的策妄扎布,你妹夫啊。大舅子你可要帮我,他们区区一个贝勒一个台吉,就敢抢我一个亲王的东西,你可要替我做主。”
他说话带着方言语音,又是八贝勒不太擅长的蒙语,因此只能囫囵听个大概,然而仅这个大概,就让在万岁爷跟前都能谈笑风生的八贝勒呆立当场。
什么?策妄扎布?就是那个要拱我妹妹的那头猪?
他低头看向扒着自己胳膊的白脸少年,顿时觉得他圆嘟嘟的白脸可憎了起来,与早市肉铺里卖的猪头无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