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十九岁的秋天
昆昆状态起来的时候, 真是越来越有良妃boss的影子了。无论八贝勒愿不愿意,都得承认妹妹的预测可能是正确的。
满清皇族的陵寝其实挺远的,如今敏妃的棺椁已经运到了两、三天路程之外的陵园, 皇子们要在京城读书办差,平常日子的致祭当然不会大动干戈跑那么远, 于是就在城外的巩华城摆了祭坛, 单程骑马一个半时辰, 成年男人辛苦些可以当天来回。
八贝勒作为皇子, 在宫门外的营房里是有借马的权力的。从紫禁城北门出去, 就能骑良驹赶路,也不必多么快的速度,小跑着跑过午时,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巩华城。且他还不是第一个到的,进入巩华城前供皇亲贵族休息的殿宇时,就看到四哥家的那匹头顶白鬃的枣红马就在马厩里打喷嚏。而老七胤祐就坐在树荫底下喝水。
“七哥。”八贝勒翻身下来, “何时到的?”
胤祐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午时。”他喝完水, 从荷包里拈出一颗薄荷糖, 扔进嘴里,被薄荷味道一刺激,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八贝勒忙上前给他顺背,掐了穴位,又喂下去一口水,才算好转。“这事怕是要闹大。”顺了嗓子的七阿哥低声说, “两个脸上都挂了彩呢,劝了半天谁都不理谁。”
一说到伤啊病的,八爷就自觉往里面走了。“那我去看看。”
“哎,等等。”七贝勒胤祐跟着走了两步, “我也去。”
他们进了院门,还没看清这儿正殿的模样,就见老三诚郡王步履匆匆地从偏殿里走出来,就算是下巴上的淤青都遮不住他满脸的愤懑之色。“老八,你怎么才来?”三爷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像是含着舌头似的,眼眶也全是红的。“你给评评理。”诚郡王尖声说,“出殡都出了,我给她办得满满当当的,还要哪样?爷就是个假儿子!还真要跟真儿子似的守一百天?之前温僖贵妃死的时候是贵妃,身份不同,怎么敏妃这儿也要跟着攀比这个,不怕折了阴寿?”
“三哥!”八爷喝到。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说是老三在诉说委屈,但后面这两句捎带上了温僖贵妃不说,又有咒敏妃不得安宁的嫌疑,属实过分了。
与此同时,后头房间里也恰好隐隐传出十三阿哥撕心裂肺的声音:“胤祉……我跟你势不两立……”
七爷脸都绿了,想把老三拉进听不见十三叫骂声的偏殿去。
但诚郡王明显是上头了,他甩开老七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瞪大眼睛,怒道:“你们也觉得是爷的不对是不是?啊?爷辛苦这一场,没得句好,就白挨一顿打是不是?”他指着下巴和侧脸上的两大块淤青,“你看看,你看看这。这都破相了吧!换成科举的汉官,这是断人前程的大仇!”
前头老三站在院门口哭委屈,后面十三的骂声不停。两人的嗓音都嘶哑了,也不知道过去的那一天里已经干了多少场骂战。
八贝勒一个头两个大,他现在唯独知道的讯息,就是老三脸上的淤青得及时敷药,不然真的可能留疤。江湖神医果断伸手点了老三的穴位,趁着他手脚酸软果断将人拉进偏殿。“知道会留疤就不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八贝勒一边说,一边双手把诚郡王压椅子上,低头检查了一下他脸上的淤青和膏药。
“跌打损伤的药物有些个不对症,你这个伤将将十二时辰吧,先用冰水敷一天,再换用花椒酒揉散。”天气已经快入冬了,外头小山溪里的水就跟冰水差不多。而花椒酒是皇子阿哥出门常带的应急物件,也不必八贝勒额外准备,精贵的荣妃家独苗苗是肯定有备的。果然伺候诚郡王的人进进出出,没两分钟就已经给他冷敷上了。
这个看着没有多大问题,也安静下来不吵闹了。八贝勒松了一口气,准备去看看另一个。
就在这时,门开了,推门的是四大爷。“八弟来了,快去看看十三弟。昨儿昏过去一回,至今水米未进,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了根本。”说罢,狠狠地瞪了椅子上被奴仆簇拥着敷脸的老三一眼。
老三被老四一瞪,刚刚歇下去的愤怒又烧了起来,而且这回除了愤怒外还多了点恐惧。他连忙抓住八贝勒的胳膊。“老八。”诚郡王眼里涌出来泪水,目露哀求,“你可要替哥哥我说句公道话啊,那小子打我可疼了,骂我也是中气十足的,哪里就伤了根本了?没准是装的,就想在皇阿玛跟前搏怜悯,好重罚我。”
“呸!你自己心里头阴暗就看旁人也是如此。若非你对敏妃不孝,何至于惹得十三如此悲痛?便是皇阿玛要罚你,也是因为你不敬长辈的缘故,跟十三何干?”四大爷直接护短。
老三就差直接跳起来了:“孝?她一个包……”
八贝勒连忙捂住老三的嘴。“三哥少说两句吧。谁额娘不是包衣出身?”荣妃、德妃、良妃、敏妃,都是包衣出身。
诚郡王反手又抓住八爷的胳膊,指甲用力得差点嵌进肉里。“他要害我,他要害我。他就是个小白眼狼。”
八贝勒:……知道害怕又为什么要大放厥词呢?“我先去看看情况。”他奋力将胳膊从三爷手中挣脱出来,一个人没成功,还是老五和老七一左一右帮忙,才让八贝勒能够脱身。
出了老三房门的八爷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我有些看不明白三哥。他到底是狂呢,还是怂呢?”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臂上的指痕。
四贝勒冷笑一声:“不该狂的时候狂,不该怂的时候怂。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形容袁绍的话形容他最合适不过了。【注1】”
“那十三弟……”
四大爷皱起了眉头:“昨日昏了两个时辰才醒,晚上不停说胡话,大汗淋漓,动辄惊梦,像是真成了心病。”他神色里带上了期盼和郑重,“还是要劳烦八弟。”
“应该的。”如果十三真的因为情绪激烈而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作为哥哥没有不搭救的道理。
然而来到后殿,见到被九、十、十二好几个阿哥围在中间的胤祥时,八贝勒心里就“咯噔”一下。看这脸色,不像是心力交瘁以至于晕倒的样子啊。
八爷捏捏自己两眼的睛明穴。“赶了一路,没有午歇有些困乏。”他一边解释,一边强打精神坐在十三阿哥榻边。“我看看脉象。”
十三阿哥的目光很复杂,但还是慢慢伸出左手。“劳烦八哥辛苦。”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嗓音沙哑得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
指尖摸上血管,八贝勒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以为十三阿哥,多少会有些怒火攻心,然而除了没有进食导致的虚弱外,别说火气了,连因为激动而导致的心跳加快都没有。
“咚、咚。”血液撞击血管的声音,顺着指尖向上爬动,最后响在他的脑子里。那声音,让八爷联想起黑色的小壁虎,在年久失修的宫墙上有节奏地爬动。
十三阿哥胤祥的眼睛近在咫尺,他脸上维持着虚弱和疲惫,与目光中透出来的恐惧、哀求和决绝形成鲜明对比。“余惠……十公主,我妹妹在宫里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她?”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八贝勒明白了十三阿哥全部的行为逻辑。
他需要立威。
敏妃死去不过一月有余,就已经被紫禁城所遗忘。兄弟们忘了敏妃,康熙忘了敏妃,作为主祭人的老三也忘了敏妃,大家都开始了正常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怕伺候在十三阿哥和十公主身边的人也会忘了敏妃,逐渐怠慢起他们来。
他需要立威,让老三跌个大跟头,才能让所有人知道十三阿哥是有脾气的,死去的敏妃是有尊严的。他需要卖惨,搏得康熙爷的内疚和怜爱,这样,以后他和十公主的路才会好走一些。
十三阿哥有很恨老三吗?有,但不是特别深。他的恨,是针对着紫禁城的冷漠。拿老三开火,是因为老三是康熙挑选的主祭人,老三对敏妃不敬,才能最大限度激起康熙的内疚罢了。
八贝勒注视着这个弟弟,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小时候被七公主欺负处处包容姐姐的十三阿哥,跟昆昆拌嘴打闹的十三阿哥,处处替十四打圆场、但又不乏正直的十三阿哥……记忆里的胤祥好像从小就是个小绅士,有着格外早熟的理智和豁达。
然而此时此刻,还是这双理智的眼睛,还是这张偏瘦的俊脸,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胤禩沉默了,他跟十三阿哥对视,像是两军大将隔阵遥望。即便对方的目光中暗含恳求,但正是因为暗含恳求,才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是装的,他要害我。拆穿他,救我。”脑海中三阿哥的声音在恳求。
“八哥,我妹妹她还好吗?”脑海中十三阿哥的声音在回荡。
八贝勒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是非、对错、利益、轻重,仿佛被搅碎了,又染成五颜六色的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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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语出《三国演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