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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庭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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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十分闷热,日头在云间若隐若现,蒸得人汗水直流。

    来上香的人稀稀落落,皆是拿着扇子挡住了脸,匆匆走入大殿。

    大殿里有一丝清凉,僧人静静坐在蒲团上,捻着佛珠诵经,经幡微微晃动。

    一个女子悄悄走进了钟国寺,沿着小路朝偏殿走去。小路上香客稀少,偶尔有僧人从林间走过。

    女子停在了一颗菩提树下,仰头望着树顶,破碎的云层慢慢流过繁枝,一片青黄的叶子飘了下来,她伸手抓住了。

    钟国寺后山上隐隐可见一片浅黄,正是银杏满山的时节。

    有两个小沙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抱着经书走了。

    千佛殿就在前方。

    女子看着安静的佛殿,殿中松柏常青,一个人也没有。

    她慢慢踏进了殿门,沿着石阶朝上走去。

    往生塔里空荡荡的,油灯明明暗暗,透出一股暗凉来。

    她心头悲切,脚下如有千斤重,艰难地挨着木牌找了过去。

    一个小木盒静静躺在一盏油灯之后,注视着她。

    她不由低喃:“殿下……”

    一丝劲风袭过,油灯飞快熄灭了,木盒落进了她手中。

    她把木盒拿绢布包好揣入怀中,从一侧的暗门出了塔。

    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快步朝殿外走去。

    一个老僧人慈祥地站在门外,看见她便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逝者已逝,让她安息吧,还请女施主将木盒放回去。”

    女子沉下了脸,冷光闪过,一支细长的匕首出现在了她手中,她人已到了老僧人面前,匕首直取老僧人双目。

    老僧人一掌夹住了刀尖,两人打了起来,一时间香灰满地,鸟雀惊鸣。

    前山正殿中,有人抬起了头,几只鸟飞过了青瓦。

    娄朔快步跨进门,惹得大丫鬟飞雁瞪了他一眼,他有些无奈地拱了拱手。

    飞雁冷哼一声,转头看着佛祖。

    夏决站起了身,看了一眼虔诚跪拜的童月皎,悄悄走出了殿门。

    娄朔跟着走了出去,两人走到了院中,他低声说:“山明,被发觉了,明觉过去了。”

    夏决神色微沉,他让人放的火这么快就被灭了,无我当真警觉。

    他正要说话,童月皎走了出来,笑着问:“夫君,你这么快就拜完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男子所求不多,自然拜得快些。”

    童月皎越发开心,兴致勃勃地提议去观音殿求签,她一直想和他来求签,看看彼此的签语。

    夏决有些为难,他不想再去观音殿了。

    童月皎等了许久,见他仍旧垂头站着,只得掩住失落,跟着他朝外走去。

    夏决心中有事,草草地拜过几个佛殿,就催促着往回走了。

    几人到了寺门前,明觉正押着一个狼狈的女子出来,见了他们连忙行礼说:“夏将军,将军夫人。”

    夏决看了一眼女子,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明觉无奈地说:“这女子方才在千佛殿偷盗倾云长公主骨盒,被上莲师父抓到了。夏将军,小僧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将军回去时顺便将此人带到京兆府,小僧便可继续修行。”

    他在修行中突然被召出来,赶到千佛殿时女子已经被制住了。

    夏决看着女子冷冷地说:“敢在钟国寺乱来,胆子不小。娄朔,把她绑好扔到马背上去。”

    娄朔麻利地将女子绑了起来,女子不停挣扎着,恶毒的咒骂从口中接连不断地冒出。

    “啪!”

    明觉伸手点了她的穴,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上莲师父让我带句话给施主——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夏决垂下了眼,扶着童月皎走下了山门。

    娄朔将女子扔到了他的马背上,赶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小路上银杏叶纷纷扬扬,行人见了夏府的马车纷纷避让。

    “轰隆!”不一会儿空中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色变得乌黑。

    夏决只得驾马停进了半山草亭。

    娄朔浑身淋得透湿,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翻身下马,被捆住的女子脸上哗哗地跑着水。

    山路上空无一人,娄朔微蹲着身凑到女子脸前,低低笑出了声说:“看你还嘴贱。”

    “呸!”白灵唾了一口,挣扎着抬起头,雨水灌进了胸口。

    娄朔叹了口气,将她拉下来,飞快地给她松了绑说:“你走吧,别去钟国寺了,我不想将军再涉险。”

    白灵一身湿透,固执地说:“我一定会带殿下回都宫。”

    娄朔微微皱眉,都宫眼下有大军巡守,何必千里迢迢地回去?午云早已灭国了。

    “你走吧。”

    夏决一身黑袍,静静地看着地面流过的泥水。

    白灵冷冷地转身钻进了山林。

    娄朔拉着夏决快步进了亭,两人看着暴雨无言。

    一个黑影在远处林中闪过。

    直到天黑夏决几人才回到将军府,郑妈妈连忙给几人熬姜茶,直到半夜将军府才安静下来。

    一条消息在黑暗中传得飞快。

    第二日早朝,夏决有些昏沉地起了身,穿戴好朝服便出了门。

    百官精神抖擞地站在金銮殿上,依次上前递折,说的大多是关于如何处理午云旧事。

    夏决昏昏欲睡,一旁的孟涵连忙递眼色,他浑然未觉。

    张御史手执笏板走上前说:“皇上,臣有本奏。”

    “准。”

    “听闻昨日夏将军携眷到钟国寺上香,钟国寺抓获了一个偷盗妖公主骨盒的女子,似是午云余孽。”

    张御史顿了顿,看着夏决继续说:“寺中僧人请夏将军回城时顺便将女子带回京兆府。夏将军,请问女子眼下在何处?”

    夏决瞬间清醒,紧紧地盯着张御史,冷汗开始从背上冒出。

    华绍高坐在殿上,朝夏决看过来。

    夏决垂下眼低声说:“张大人这是何意?”

    “有人看见夏将军亲手放了那女子,不知夏将军作何解释?”

    张御史紧紧盯着夏决。

    百官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隐隐提起了几年前的旧闻,说是夏决倾慕倾云长公主美色,携长公主潜于幽洲。

    夏决浑身冰冷,心疼得似要滴血。

    “夏决,你可有话说?”

    华绍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百官很快安静下来,朝夏决看去。

    夏决跪了下来,低声说:“皇上,是臣一时糊涂,见那女子可怜,一时心软被女子言语蒙蔽。”

    “大胆!你竟敢私放午云余孽,简直不把朕的旨意放在眼里!”

    华绍大怒,猛地把一本奏折砸到夏决身上。

    夏决抖了抖,微微抬头看着折子,上面赫然写着:夏将军私放战俘。

    有人拿南攻战事攻击他。

    他垂下了头,夏家军里的叛徒一直未揪出来。

    “夏决擅作僭越,深负朕恩!刑部,赐庭杖五十!”

    这番斥罚不可谓不重。

    华绍冷脸看着殿中。

    孟涵立马跪下求情说:“皇上息怒,夏将军忠心耿耿,宅心仁厚,此次做出违逆之举,实为南国妖女蛊惑……”

    “求皇上开恩!”

    又有几名大臣跪下求情。

    “敢有求情者,一并同罪!”

    华绍铁了心要惩戒夏决,任谁也无法阻拦。

    高咏沉着脸招了招手,两个宫中侍卫抬上了长凳,乌黑的铁板散发着血腥气。

    夏决静静地趴了上去。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板子的钝响声,血水从长凳边缘流了下来。

    孟涵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握着。夏决是儒将,战功赫赫,皇上竟当众庭杖他,这是在折辱他。

    金銮殿上的事很快传了出去,守在宫门口的线人飞快散开了。

    征国大将军府中,娄朔正在门前摆弄着皇上新赏的镇宅貔貅,一个其貌不扬的瘦男子跑了过来。

    娄朔手中的折扇应声而落,大将军被庭杖了!

    他飞快地跑进府,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孤烟正好拎着花篮出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快……快去通知夫人,大将军被庭杖了!”

    孤烟脸色大变,扔了篮子就往回跑。

    娄朔叫了几个府兵,抬着木板往皇宫跑去。

    后院中,童月皎衣裙整洁,正舞弄着长剑,孤烟焦急地跑了进去。

    “夫人,不好了,将军被庭杖了!如今外面传疯了,说将军骄横罔作!”

    “哐!”童月皎一把扔了长剑,大步朝府门走去,孤烟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

    府门前已经围了一堆人,貌似关切地张望着,见她出来连忙上前问候。

    童月皎脸色微沉,低声吩咐跟来的郑妈妈说:“妈妈,快去镇国公府守着,不许人扰了老国公!”

    “是,夫人。”

    郑妈妈膀大腰圆,几下便推开围观的人群,急步朝镇国公府走去。

    午时,娄朔护着夏决回来了,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夏决满头汗水,发丝黏在了一起,半死不活地躺在木板上,下半身的血迹已经半干了。

    童月皎捂住了嘴,泪水不断地涌出,她颤抖地摸着夏决的脸,喊了一声:“夫君……”

    夏决微微抬眼,艰难地动了动手,童月皎紧紧抓着他的手。

    娄朔飞快地关上了府门,护着夏决进了后院。

    大夫们来回忙活着,血水一盆盆地端出,夏决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

    “嘭!”

    房门被推开,童月皎抬头看清了门口的人,连忙起身迎过去说:“国公爷,您怎么过来了?”

    夏远病得厉害,看着一盆盆血水,咳得越发厉害了,童月皎连忙扶着他。

    他慢慢走到了榻前,看着皮开肉绽的夏决叹气说:“决儿,你糊涂啊!”

    夏决低声说:“父亲……”

    夏远在房中站了良久,他看着夏决欲言又止,开始咳起来。

    “国公爷,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夫君。”

    童月皎看了娄朔一眼。

    娄朔会意地劝着夏远出了房门,就要送他回府。

    夏远摆摆手说:“不必,我虽是老了,回府的路还认得,你回去看着决儿吧。”

    娄朔只得止步,目送夏远走远。

    深夜,夏决缓缓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烛光落入眼中,月光透过木门洒下一片亮影。

    童月皎伏在榻前睡熟了。

    他闭上了眼,皇上这是有心打压他。他出身名门,又手握兵权,难免为皇上猜忌。

    如今午云已灭,夏家军大部镇守在午云,皇上将他这个封疆大吏扣在京城,早迟都会对他动手的。

    这也是报应!他心头苦笑,听闻长公主崩赋之后血流不止,生生拖了几个时辰才身死。与她相比,他这点皮肉伤算什么?不过是多躺几个月罢了。

    受刑之时,他心头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那年他带她潜逃了就好了,他们可以躲在幽洲,没有人敢闯到幽洲去。

    南攻前夕他的心愿是愿她安好,便是午云灭了,她依旧会是高贵的未来皇后,最不济也是一代皇妃。

    最后呢?她死了,凄惨地死在了钟国寺,死在了他回京之前。

    他走在钟国寺中时,双腿有些发软,不敢朝千佛殿方向望。他灭了午云,他也是逼死她的罪人。

    夏决满心寂寥,他想起那年,宫人簇拥着她一步步走下都宫玉阶,草木初盛,遍地锦绣。

    春风十里承安路。

    三年,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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