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分合理
顾夜山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嘴角勾起戏谑的幅度。
李清圆见她笑出声,瞪圆眼睛,使劲一跺脚。
顾夜山嘴角幅度更大,掩着唇,边咳边笑。
李清圆别开脸,低声骂几句,忍不住再看眼顾夜山。
年轻女人白着张脸,散落的碎发垂在瘦削的肩头,正笑得花枝乱颤。她突然抬眸,对上陡然瞪圆眼睛的少女,无情戳穿,“你又在偷偷看我。”
“谁在看你?”
顾夜山:“小猪在看我。”
李清圆气得转身,不想看这个狗东西,结果刚一扭身,就撞到一鼻子灰土。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显然,狗东西又在笑她。
她撇撇嘴,眼圈突然红了。
四周都被隆起的泥土山石与树木围起。她们仿佛身处一座深井井底,头顶天光洒落,照在浮动的尘土上。
顾夜山身上鲜亮的白衣早就变得黯淡,一拍,灰尘就扑扑飞起,在光柱中游动。她是习惯这样恶劣的幻境,掩唇咳了两声,就思索怎么离开这里。
仰头一看,刚才神仙打架彻底改变地势,她们被困在方寸之地,想要出去,一是等顾虎他们来兵来救,二是直接顺着交缠的树根碎石爬上去。
按照顾夜山的身手,背着公主爬上峭壁并不算难。
她尝试站起来,动了动腿,微微蹙眉,最后叹一口气,靠坐在石头上,没有动。
顾夜山盯着公主的背影,淡色的嘴角止不住翘起。
自从被她一句话戳破后,公主就背对着她,不肯回头,背影倔强。默了片刻,顾夜山积极认错,服软道:“公主,您的手指弄伤啦,请让我为您抹药。”
少女没有回头,压根不理她。
顾夜山料定这个结果,只是无奈笑。她的目光落在李清圆的长裙上,在飞起的尘土里打几个滚后,再精致华美的长裙也失去娇艳颜色。
裙摆上金绣的祥云飞鹤黯然失色,宝石珍珠也蒙上尘土。
顾夜山心里颇不是滋味,看见一颗珍珠掉在泥里,总会让人觉得惋惜。她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嗅着空气里淡淡的甜香,轻轻扯了下公主的裙摆。
李清圆身子一弹,扭头惊恐地看着她,“你干嘛?”
顾夜山摊手,“抹药,别留下疤。”
李清圆咬紧下唇,大眼睛眨了眨,向后退一步。但这里实在很小,她只退了小步,就抵到冰冷坚硬的岩石。
顾夜山很无奈,“我真的只是想抹个药,公主身上若有损伤,臣九死也难辞其咎。”
李清圆警惕地问:“那你、你为什么要扯我的裙子?”
“我喊你你不理我呀。”
“我不理你,你你不知道自己过来吗?”李清圆小声道:“你个逆臣。”
逆臣靠着岩壁,扯扯苍白的嘴角。
陷入良久的沉默中,李清圆不安地揪着袖角,揉得袖子生起皱褶。阳光只能照进她们中间的位置,顾夜山坐在光柱旁的阴影里,李清圆看不清她的神情,只闻到空气中漫开的香气。
临江仙的香清雅而苦涩,透着凛冽的冷意。
李清圆觉得好闻,忍不住多闻几口,鼻翼翕动,然后猛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阿嚏——”
她被飞起的浮尘弄得停不下来,连忙用袖子遮住脸,打喷嚏也要打得非常矜贵端庄。
顾夜山笑意更深,弯着凤眼,轻声哄:“公主,你过来,臣帮你按按穴位,可以止住喷嚏。”
长袖后面露出双通红的眼睛,小公主纠结一会,选择相信她,慢慢蹲下身,席坐在顾夜山的身侧。
顾夜山稍倾过身体,临江仙清苦幽冷的气味扑面而来。
李清圆瞪大眼睛,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大眼睛,怔怔看着年轻的女人。苍白纤细的手指掠过她的眼前,染着灰的袖子里探出莹白手臂,冷白肌肤裹住凸出腕骨。
她呼吸乱了几拍,身子不由后仰。
顾夜山笑笑,伸出手指,点在少女的眉心,像戳一个印。
“老偏方,你看,这不就不打喷嚏了嘛。立竿见影。”
李清圆心想,才不是这个什么老偏方,闻见临江仙的香气时,她就已经不打喷嚏啦。但这话没法说,不然这狗东西又要笑了。
顾夜山拿出药膏,“公主把手给我看看,趁早抹上药,别留了疤。”
李清圆放下袖子,表情不情不愿,可还是老老实实把手递过来。
顾夜山低头看了眼,握住少女的手,专心给她抹药。手指只是破了些皮,早就止了血,但细小的伤痕长在仿佛羊脂白玉雕成的手上,令人遗憾。
她珍重地擦好药膏,而后捧着李清圆的手,低头呵了口气。
李清圆连忙缩回手,“你干嘛?”
顾夜山:“吹一吹呀,这样就不疼了。小时候我娘经常给我这样吹。”
李清圆扭开脸,手背被那口气吹得微微发麻,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论是后颈、还是眉心、还是手背,哪里都充斥着顾夜山的气息。
这个逆臣,明明是带她回长庚的,结果还在半路,就把她戳满了印。
李清圆偏头,纠结片刻,说:“你怎么还不给自己抹药?”
顾夜山愣了下,然后展眉笑,“也没什么大伤,过会就好了。”
“可是会留疤。”李清圆盯着她,认真地说:“你也会留疤的。”
顾夜山沉默片刻,顺着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上面也被滚落的尖锐碎石划伤,血肉翻开,伤口狰狞。
李清圆歪着头,问:“你要我来帮你擦药吗?”
顾夜山笑了,“怎么能劳驾公主千金之躯?”她把手收起,背在身后,不在乎道:“等一会就自己好啦,我和公主不一样的。”
没想到这句话让李清圆俏脸微变,“怎么不一样?”
顾夜山:“我乾阳呀,糙得很,公主金枝玉叶,当然同我不一样。”
李清圆气鼓鼓瞪她一眼。
顾夜山和她从前见过的乾阳都不相同,她长得太精致,肌肤雪白细腻,下颚小巧,鼻骨挺直,淡粉的唇形姣好。
现在她受了些伤,脸色苍白,幽黑深邃的眼睛带着湿气,透出破碎的美感。
盯着这张脸,李清圆再骄横,语气也不由放轻了些,“你们乾阳很了不起呀?就没看你刚才能打过那个神仙,要不是我过来,你早就没命了。”
顾夜山眉眼带着笑,只是附和她,“是是是,公主说得对,公主说的都对。公主对臣有救命之恩,臣愿伏于公主裙下,以效犬马之劳。”
听到这句话,李清圆又想起那天,在国公府烧满沉香的屋中,隔着珠帘的女人声音戏谑,讲什么“愿做您的裙下之臣”。
等顾夜山离开后,她愤愤与姑母抱怨,说这个来自燕国的将军好无礼。
而曾为大越第一美人的姑母只是微笑,道年轻人锋芒毕露、年少轻狂,真让人羡慕。
李清圆垂下小脸,耳根绯红如烧,过了会,才轻轻问:“我们要怎么出去呀?”
顾夜山脸上笑容微滞,露出难色,抬头看眼上空。
李清圆也跟着看过去,刚刚麒麟一声长啸,被仙人挥手搬起的整片森林连带大片土地都落在她们身边,砌成山岭。想要爬上去,要沿着陡峭的岩壁攀爬一段不短的距离。
“你可以爬上去的吧?”李清圆望着岩壁上凸起的枝桠树根,心想,这对于顾夜山来说,应该不难。
顾夜山:“若是以前,我可以背着公主上去,但现在……”
李清圆偏头看她,问:“现在怎么啦?”
顾夜山苦笑,“现在不行。只能等顾虎他们过来救我们了。”
“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李清圆俏脸一变,“你是想故意违命吗?”
顾夜山靠着岩壁,弯了弯嘴角,“臣有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
“什么理由?”
顾夜山眨眼,“臣的腿断了。”
十分合理,无法拒绝。
李清圆蓦地惊慌起来,无措地揉揉袖子,这才注意到顾夜山一直坐在原来的地方,从来没有挪动位置,也明白她为什么不能走过来,而是要扯自己的裙摆。
可真能忍啊。
她看着坐在地上微笑的女人,心想,不管是哪方面,都太能忍了吧。
顾夜山:“所以,请公主陪臣在这里待一会吧,不久以后,顾虎他们应该就能找过来。”
李清圆静静看了顾夜山一会,忽而问:“不疼吗?”
顾夜山低头,错开少女的目光,“没事的,不疼,我们乾阳受伤都不疼的。”
“你骗人。”李清圆打断她,蹲下身体,伸出手,“药给我。”
顾夜山笑了笑,“腿断了,可不是这药能治好的。”
“我知道。”小公主面无表情,说话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君主的威仪,“我给你擦擦其他地方的伤。”
“不必了吧。”
李清圆突然在顾夜山的断腿上狠狠一拍,疼得顾夜山脸色雪白,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她板着脸问:“疼吗?不是说乾阳不疼的吗?”
顾夜山长叹口气,老实把药膏丢到公主手里。
李清圆攥紧光滑的瓷瓶,笨拙地学习顾夜山刚才的动作,掰开她的掌心。但是等握住顾夜山的手时,人就愣住了。
顾夜山尝试抽出手,劝道:“算了吧。”
刚才被老妖怪摔来摔去,就算她钢铁做的,也经不起这样摔。不仅是手上大片的伤,浑身上下也没块好地方。
“这药还挺珍贵的,”她摸摸嘴角,“一般时候我都舍不得用。”
李清圆攥住她的手,不许她抽出,摸过交叠的新伤旧伤,温热的指尖一点点往上,撩开顾夜山的袖子,摸到她劲瘦的手腕。
直到摸到一条横贯手臂凸起的疤痕。
李清圆蹙眉,想要挽起她的袖子,仔细看一看那道深长的疤痕。然而手背突然被按住,她抬起眼睛,看向顾夜山。
女人脸色淡淡,冷白眼皮微垂,含着深黑的瞳孔。
隔了一会,顾夜山才低声说:“不要看。”
要是放在刚才,李清圆才不会听顾夜山的话,但是现在,她怔怔看着女人,觉得眼前的乾阳身上发出种摄人而冰冷的可怕气息,连空气里临江仙的香气里都漫起血腥味。
顾夜山慢慢把手从李清圆手中抽回,笑笑:“公主你看,臣和你是不一样的。”
李清圆攥紧瓷瓶,目光描过乾阳清癯而锐利的轮廓、明艳的眉眼,“顾夜山,我知道乾阳受伤也会疼的,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长,射猎的时候受点伤就要叫囔半天。”
“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顾夜山笑意逐渐变淡,与公主对视。
小公主歪歪头,猫儿眼里是止不住的好奇,“刚才,你为什么不叫顾虎他们引开仙人?为什么非得是你自己上呢?”
顾夜山挑眉,凤眸透出些许锐气,“舍我其谁?”
没等李清圆反应,她脸上的锐气便消失无踪,换成习惯的懒散笑意,“而且我也没想到,那个疯婆子出手就要杀我不是?”
李清圆好像这时才回神,眨眨大眼睛,目光艰难从顾夜山脸上挪开。
她点点头,“我也没想到她出手就要杀我们。”
顾夜山:“我从前听娘说,仙人御剑绝云,猎杀天地间肆虐的凶兽,拯救苍生于水火之间。现在一看,什么救济天下的神仙?明明是一个疯婆子。不对,她压根没有把凡人当成人,也许在她眼里,凡人只是地上的蝼蚁。谁走路的时候会注意不踩死地上的蝼蚁?”
李清圆看了顾夜山一眼,忍不住道:“但她长得很好看,是不是?”
顾夜山下意识回望她。
李清圆连忙低下头,耳畔通红,面颊发热,不明白自己为何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她断断续续地自圆其说:“哈,仙人,既然是仙,肯定长得很好看的。”
顾夜山莞尔,“一个老妖婆,白毛怪,连睫毛都是白的,哪里比得上公主半分风姿?”
空气中的花香猛地甜腻起来,浓得要滴出蜜。
而公主别开脸,绯红的耳根被雪白肌肤映得明显,她轻轻哼一声,“没想到将军还是这样轻浮,尽看着人家的脸去了。”
顾夜山嗅了口甜腻的花香,看了公主半晌,猛地收回目光,“公主,你刚才不该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