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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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公子为了驱赶鬼修而折损寿元,又受了伤,桩桩件件我都知晓。”他声音不觉低了下去,道:“我出主意把你从沧阳山上请下来,却没能履行诺言,保证你的安危。每每思及此处,心内都十分羞惭……”
宫惟立马从被子里露了双眼睛出来瞅着他,心说哎哟,这个品种的人我见过!
应恺就是这种类型的,谦谦君子,如琢如磨,路见不平定要拔剑相助。事事都要讲礼节、讲道义,品德纯善,严于律己,一旦产生歉疚就比黄金还值钱,倾其所有也要补偿回去。
“深恩大义,铭记于心。”孟云飞顿了顿,看着宫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模样,忽而又有点好笑:“向小公子,你看什么呢?我想想,你都已经睡到现在了,不饿吗?”
宫惟知道这种君子自有一套道德体系,劝是劝不动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小事而已,孟公子不必介怀。我还行,再睡会儿。”
孟云飞却道:“已经快申时了,再睡怕是晚上要走了困,不如我带你去吃临江鱼?”
宫惟又“唔”,被子随摇头而起伏。
“醉鸡吃吗?”
宫惟一下来了精神:“在哪?”
孟云飞笑道:“五里以外城中,我御剑带你去。”
话音未落宫惟一骨碌爬起来,瞬间把满脑子的徐霜策抛到了九霄云外:“走走走。”
宫惟匆匆洗漱,随手一绑头发,一边披衣一边往外走。这动作虽然急急忙忙的,但他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奇异的韵律感,似乎做什么都很轻巧,也就更从容。乍看很难发觉,细看却能感受到与寻常修士微妙的不同。
孟云飞下楼时跟在他身后,不由有些愣神,这时客栈门口突然风尘仆仆地进来一人,迎面一撞见:“云飞?你们干嘛去呢?”
竟然是刚忙完赶回来的尉迟骁。宫惟高高兴兴背着手道:“孟前辈请我吃醉鸡。少侠来吗?”
尉迟骁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目光躲闪,躲到一半又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便强迫自己转回视线直盯着他,面颊依然微微发热,所幸无人察觉:“还吃鸡?你是个狐狸托生的吗?!”
宫惟说:“不来算了,反正孟前辈有钱,孟前辈买单。”
“嘶,”尉迟骁倒吸一口凉气,陡然一脸警惕,强行挤进两人中间:“不行我得跟你们走,云飞是个老实人!你别把他带坏了!”
孟云飞扶额不语,宫惟笑嘻嘻说:“行了少侠,知道你不是老实人了,走吧。”
尉迟骁:“胡说八道,你又知道我什么!”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出了客栈,御剑而行至临江都城中心,满街行人熙熙攘攘,城内最华丽气派的“太白楼”正矗立在眼前。掌柜的见了玄门修士,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将他们引至二楼珠帘隔开的雅座,宫惟还在一脸柔弱地捂着心口跟尉迟骁哭诉:“少侠你心里竟然是这么想我的,我好歹是你未过门的道侣……”
尉迟骁面红耳赤:“不!没这回事!把玉佩还给我!”
尉迟少侠只是跟来监视的,孟云飞也轻易不沾人间水米,只有宫惟点了只又肥又嫩的醉鸡,啃得津津有味。尉迟骁用小火炉温了壶花雕酒与孟云飞对酌,见状又忍不住要训他:“你瞧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辟谷,一辈子靠吃化食丹吗?就这样你还想炼出金丹,还想得道成仙?”
化食丹能化去腹中五谷,但很损灵力,寻常修士不敢多吃。宫惟上辈子是拿化食丹当糖豆磕的人,闻言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拿了把小银叉剔鸡翅膀肉:“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尉迟少侠。何谓大道?大道乃顺应自然。有生有死,有喜有怒,有得有失,有聚有散;对人对事都别太执着,有缘相聚固然喜悦,缘分尽了就随它去吧。譬如说我喜欢吃这只鸡,但世间万物皆有定时,待会它就会被我吃光……”
尉迟骁简直哭笑不得:“你这样一辈子也修不成仙,过几十年老了死了怎么办!”
宫惟却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反问:“你修仙求道就是为了避死吗?这么想是飞升不了的哦。”
孟云飞抚掌笑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尉迟骁一拍桌:“他这明明是大愚若智吧!”
宫惟说:“你听我再举个例子就明白了。当年仙盟宫大院长,与应盟主并称双尊,算是比你们更接近‘大道’对吧?还不是被徐宗主一剑戳死了。虽然这算横遭非命吧,但至少说明修仙求道是不能避死的,而且死后还被戮了尸……话说我突然想起来,之后怎么样了?”
尉迟骁道:“你这都离题八万里了!——什么之后?
“戮尸之后呀。”宫惟自然地问,“那么大一仙尊,难道死后埋在沧阳山桃花林里了?”
这话问得时机和对象都太巧妙了,毕竟世上再没人能比剑宗的亲侄儿更知道后续内情是如何发展的。果然尉迟骁皱眉道:“当然不会,这话你可千万别傻乎乎跑去问别人,传到徐宗主耳朵里你这条小命就算是废了——法华仙尊仙逝后,剑宗亲自登门讨还尸身落葬,见徐宗主闭而不应,就一剑劈碎了沧阳山石碑。正要冲突起来的时候,应盟主从岱山仙盟一剑驾临,亲自冲上璇玑殿,与徐宗主凌空斗了一场,才把宫院长的尸身从他手里抢回来。彼时尸身已经有所损坏……”
宫惟大惊:“徐宗主败了?!”
“……”尉迟骁向左右瞟了眼,才压低声音道:“败了。”
关于应恺和徐霜策谁比较强的问题,玄门各家内部大概争了得有个二三十年,直到徐霜策破掉杀障、率先进入大乘境后期,才有了天下第一人的说法。但说法归说法,这两人从没翻脸打过,因此也不能真正分出胜负来。修仙界流传最广的坊间小报《开元杂报》偷偷举行过多次投票,徐霜策每次都以微弱优势胜出,不过直到死前一个月宫惟都还在坚持不懈地投应恺。
虽然一次胜负不足以论强弱,但徐霜策竟然会输,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宫惟万万没想到为全天下解开这一谜团的竟然是自己(的尸体),一时不由为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感慨万千,问:“那后来尸身落葬了吗?”
“传说是葬在岱山。”
“没被徐宗主挖坟?”
尉迟骁说:“当然没有,你脑子坏了吗小魅妖,哪位大宗师会跑去干挖坟盗墓的事情……不对你那么关心这个干嘛?警告你啊,回沧阳宗以后不准到处乱问,听见没有?”
不可能,既然他的遗骸还在岱山,那白太守是怎么流落在外的?
宫惟思虑一转,刚要再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突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小二引着一个宽袍长衫、背影颇高的男子,请进了紧挨他们的隔间。
二楼雅座全靠一道道细珠帘隔开,连隔座人影都隐约可见,谈话声更是可以相通。宫惟于是不再言语,心事重重地玩着筷子,突然只听楼下正传来说书人“啪!”地拍了声九方木:
“上回说到那混沌妖兽为祸一方,每年都要吃一百个童男童女,方圆百里叫苦不迭。剑宗与它大战十八个回合,才斩下它半边翅膀……”
孟云飞笑道:“又在传唱你家剑宗大人的话本了,元驹。”
哐当一声尉迟骁差点撞翻桌子,竟然满面惊恐:“不!叫他住口!”
当世求仙修道风气极盛,民间景仰仙门名士,经常传唱各位宗师斩妖除魔的事迹,因此衍生出了各种戏剧和话本。宫惟小时候下山玩儿,就听过应恺徐霜策年少时清剿妖窟的《开岐山》、剑宗尉迟锐治水患的《渭水仙》、还有道经故事里家喻户晓的传说《鬼太子迎亲》等等,深觉有趣。
但尉迟锐却从来不觉得有趣,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的剑术被各路妖魔鬼怪碰了瓷,每次听到都要掀桌——“为何要打十八个回合?!”“吾自一剑足矣!”“呔!愚民!!”然后一脸屈辱地拂袖而去。
孟云飞说:“你冷静点元驹,话本广传说明剑宗大人在民间受欢迎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需知这些民间说书人,你越禁他越爱写,所谓堵不如疏……”
尉迟骁:“你懂什么?!这话本我听过!名字叫霸道剑宗二月桃!”
孟云飞:“!!”
孟云飞瞬间风云色变,宫惟还没明白二月桃是什么意思,只听说书人眉飞色舞道:
“回了洞府之后,已是气息奄奄。便见那法华仙尊迎上前来,心疼气急交加,不由落下泪来。一双娇弱素手扶着剑宗大人伤痕累累的胸膛,唤道:‘郎君!’……”
宫惟:“噗——”
素手?郎君?郎君??
“造谣!乱讲!”尉迟骁从二楼探出头咆哮:“再说我把你摊砸了,换一个!”
宫惟悚然捂嘴呛咳,只听楼下众宾客纷纷指责:“话本本来就是虚构的嘛,有什么造谣不造谣的?”“街坊百姓喜闻乐见,你算老几?”“这么较真就堵住耳朵不要听嘛!”“就是就是!”
那评书老头脾气倒挺好:“哟,公子是剑宗尉迟家的门生吗?恕罪恕罪,那小老儿换个别的本子讲罢。话说上月《开元杂报》刊出新话本,有一出唤‘洞庭曲’,说的是玄门乐圣柳虚之,面如晓月,温柔风雅,各大门派莫不仰慕。某一日他游历洞庭湖,只见岸边一位修士身长八尺,英俊健硕,眉眼含笑,摘了莲子掷上扁舟……”
砰一声爆响,孟云飞突然徒手捏碎了青瓷杯。
“乐圣见之欣喜,面颊羞红道:‘不知这位仙君是何名号,仙乡何处?’那修士笑道:‘吾乃出身仙盟,号法华仙尊……’”
宫惟:“噗——!”
宫惟双手掐着自己咽喉狂咳,满脑子都是“英俊魁梧”四个字,只见孟云飞“唰!”一掀珠帘:“住口!吾乃乐圣大人座下弟子!放过我师尊!!”
底下群众连被打断两次,顿时民怨沸腾:“你们这些修士怎么搞的哦!”“一个两个有完没完?”“老百姓听个话本碍着你们什么了,放平心态嘛!”
孟云飞抓着扶栏就要冲下去,被尉迟骁死活拉住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云飞兄!”
那说书老头赶紧起身赔罪:“仙君莫气,仙君莫气,是小老儿考虑不周,这就换这就换!”
宫惟好不容易把那根鸡骨头从气管里呛出来,颤抖着手拿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把气顺过来,只听说书人捋了捋胡须,说:“这样,小老儿那日途径京城,有幸听了刚上的新戏,叫做《黄泉不了情》,与两位小仙君的师门绝无丝毫干系。说的是沧阳山徐宗主听闻众鬼作乱,于是千里迢迢,亲至地府,来到奈何桥下三生石边,见着了一道白衣黑发、出尘脱俗的少年身影,不由心中大恸……”
宫惟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相当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见那老头绘声绘色道:
“……那少年含泪不答,转身便走。徐宗主上前一步,却是紧紧地拉住了他不肯放,问:‘我有何处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又道:‘我今日便带你回沧阳山,从此世间只有你我,再无沧阳宗主与法华仙尊!’……”
轰——
这次是真的千万雷劫当头而下,宫惟眼前发黑,大脑空白,神魂一缕幽幽出窍,眼见便要直奔黄泉。
为什么都是我?
什么娇弱素手、英俊健硕、出尘脱俗,我只是你们搞话本文学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对吗?
恍惚间他听见对面孟云飞和尉迟骁惊慌的声音:“向小公子!向小公子你怎么了?”“冷静点小魅妖!话本都是虚构的!”“放平心态,放平心态啊!”……
“不对不对,这话本太过杜撰!”这时楼下有客人出声抗议了,只见是几位蒙着面纱出来喝茶的女子,不知是富户人家的小姐还是当地门派的女修,纷纷不满道:“众所周知徐宗主对亡妻一往情深,沧阳山上至今还挂着亡妻的遗像,你们怎么能这样编排人家呢?这不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吗?”
楼下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宾客也一愣,少顷纷纷道:“说得也是。”“有道理啊!”
“这……”说书老头第三次被打断,一时间不免张口结舌:“是、是小老儿信口开河了。那依几位姑娘所见,今儿个还说什么本子呢?”
众宾客议论半晌,有人提议:“索性就说说徐宗主与夫人的《念奴娇》罢!”
《念奴娇》乃是十多年前就流行过的话本,传唱多年,脍炙人口,只要不跑到沧阳山徐宗主眼皮子底下说,在哪都不会被人砸摊子。说书老头松了口气,心说这下总算该安全了,于是啪!一声拍下了九方木:
“这本传唱大江南北的《念奴娇》,说的是有一年徐宗主下山除妖,受了重伤,幸得一女子相救的故事。那女子美貌绝伦、聪慧善良,只可惜是个凡间农户。”
有人笑道:“玄门仙女何其众多,堂堂沧阳宗主,怎么会娶一个农户之女呢?”
说书老头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世上有些人容貌绝俗,但心性凉薄,终究不是良配;有些人虽然貌丑,但心地纯善,得之宜室宜家。所以哪能一概而论呢?何况事实真相早不可考,我们讲的也只是话本嘛。”
满座纷纷称是,只有孟云飞奇道:“元驹你怎么了?”
“……”
只见尉迟骁坐立不安,脸色诡异至极,半晌咕咚咽了口唾沫:
“这本念奴娇是……宫院长死后,我叔叔深恨沧阳宗主,就……”
孟云飞:“就?”
“就……花钱找人编的…………”
宫惟那一缕出窍的神魂刚挣扎回来,险些又被这发九天神雷给活活劈出去。
“那女子虽然只是农户之女,却殷勤解语、细心照料,两人朝夕相对,很快情愫暗生。宗主心系天下苍生,在动身回沧阳山的前一夜,赠与那女子一只金环,说道:‘虽然我此去路远,但九九八十一天内定会回来,届时便向你提亲,你意下如何?’只见那女子盈盈一笑,接了金环——你们猜是怎么着?”
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底下有宾客道:“那一定是答应啦!”
又有人笑道:“这换谁不答应?普天下怕是没有吧!”
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冲着满屋子抻着脖子的听众,绘声绘色道:“只见那女子戴上金环,叫了声‘宗主’,温柔款款地说……”
当啷。
明明是很细微的一声,就像谁不轻不重地把酒杯跺在了桌面上。
但就在这瞬间,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暂停,所有宾客动作顿住,说书人嘴巴还滑稽地张着,掌柜倒了一半的酒凝固在半空,跑堂小二维持着上菜的姿势不动了。
“……”
宫惟眼睫一扑,意识从最初的恍惚中慢慢回过神来,登时心下骇然,顺着刚才发声的来源望去——
隔着一道细珠帘,隔壁雅座那男子一人独酌,此刻正从窗外满城纷飞的桃夭上收回视线,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还按在面前那只酒杯上。
宫惟无声无息地睁大了瞳孔。
——只见那男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易容法术终于从脸上褪去,露出了古井不波的真容。
是徐霜策。
宫惟眨眨眼睛,立刻站住不动了,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
“镜中人没有自我意识,只会按固定轨迹行动,只要不去招惹,不会主动攻击外来者。”孟云飞哐当一声把勾陈剑按回了鞘,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转头,示意尉迟骁也挪开目光望向别处:“别盯着他看,别让他感觉到攻击性……很好,你看他已经不再注意我们了。”
尉迟骁眼角瞥去,果然只见“法华仙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歪头思索着什么,然后也慢慢地踱开了几步,背对着他们站在河滩边,望向远处青烟袅袅的村庄。
这个时期的法华仙尊还没有留头发,细碎的发梢刚覆盖到脖颈,黑白一衬,后颈肌肤似乎都在微微泛光。民间传说法华仙尊夜晚行于月下,通身光华熠熠,似能与月色溶为一体,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虚言。那深红色外袍搭着内里雪缎,勾勒出他削瘦轻灵的体态,有种难以形容的少年神采。
这其实是很违和的,因为法华仙尊的实际年纪其实没有那么小,玄门书卷上记载他第一次被应恺带进仙盟的时候,看着已经有十五六岁了。
他仿佛是个独自穿行在岁月中的存在,不论过去多少年,都像孩童般天真充满好奇,又与尘世保持着一段非常谨慎、微妙的距离。
尉迟骁收回目光,尽管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但还是有种生死倒错的荒谬感,小声问:“我们这是在徐宗主最恐惧的意识里?怎么才能出去?”
乐圣门下对幻术的研究相对比较多,孟云飞想了想道:“一般破境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设法让境主意识到这是幻境……不过比较难,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徐宗主去。第二是化解幻境内核,比方说让原本注定要发生的灾难不再发生。只要境主意识到悲剧的发展和自己记忆中不同,就能察觉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
说着他站起来拍拍灰尘,皱眉望向周围:“可这村子看上去很和平,不像要发生任何灾难的样子啊?”
宫惟嘴角微微抽搐,心说两位少侠有所不知,史诗级的灾难这会儿已经在半路上了……
“村子。”突然尉迟骁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抬眼望向远处的农户,蓦地醍醐灌顶:“——村子!”
孟云飞:“怎么?”
尉迟骁拔脚就往村头跑:“这地方不对!”
孟云飞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他狂奔,到村头只见一座石碑立在桃花树下,赫然篆刻三个大字,桃源村!
“坏了!”尉迟骁脸色大变:“——《念奴娇》,这剧情是《念奴娇》啊!”
孟云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问:“就是徐宗主在桃源村遇到了农家女,一见倾心,再见钟情,缘定三生,非她不娶的那个念奴娇?”
尉迟骁双手捂脸点头。
“然后法华仙尊突然驾到,在婚礼上一剑杀了新娘,徐宗主悲痛欲绝,最后把自己给——给那个什么了的念奴娇?”
尉迟骁额角青筋突起,又咬牙点点头。
孟云飞猛地回头,只见河对岸红衣人影迎风而立,宫惟一脸无辜地与他对视。
“……”
孟云飞艰难道:“所以法华仙尊会出现在徐宗主的记忆里,因为他是来杀新娘的?”
尉迟骁一手掩面扭头,简直无法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了。
周遭死寂良久,孟云飞终于发出了直叩灵魂的质问:
“不说好了话本都是虚构的吗?!”
这时吱呀一声,远处一座小院落的门被推开了。
境主的意识世界开始运转,两人心下霎时一紧,同时向桃树后避了半步,避免再与镜中人直接朝向。只见一名银铠白衣、侧影高挑的男子走出来,转到后院牵出了一匹马,顺着青石路刚走到院门口,又原地踌躇了片刻,扭头望向小屋,似乎有所不舍。
说是“望”,但实际上他双眼都被白布蒙住,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一双薄唇,轮廓极是俊美——是徐霜策。
出乎意料的是,记忆中的他自己竟然多了不少活人气,看上去不像是那位高居尘世之上、万年坚冰般冷漠无情的仙君,倒像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的男人了。
尉迟骁“啊”了声,疑道:“他眼睛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话本里没说这一节啊。”
只见幻境里的徐霜策站了一会儿,突然又松开马,走向小屋。他虽然不能视物,但行动无碍,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感知阴阳五行的法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背对他们站在了玄关处,轻声道:
“小桃。”
——传说中的徐夫人!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更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多年来名满天下世人皆知的徐夫人!
孟云飞暗道一声得罪,别过视线不欲再看,尉迟骁却没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嗖地一下立刻从树后抻长了脖子。奈何屋子里太暗,徐霜策的背影挡在玄关处,只隐约见到屋里一抹绯红衣裙的身影,却看不清具体形容相貌。
“我昨晚说的话虽然唐突,却是出于真心。”徐霜策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未亲眼见过你的模样,也没听过你的声音,但第一次相遇便有前世今生、等候已久之感。”
“我知道你心里犹豫,因此不愿同我一起回京,但没有关系。我此去短则数月,多则一年;一年后不论能否复明,都一定带仪仗聘礼回来接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了:
“此去万请珍重,来日再见时,便是夫妻了。”
树后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良久尉迟骁终于忍不住问:“徐宗主真的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吗?”
屋里那位神秘的徐夫人不知为何没有出声,但绯红衣裙簌簌而动,好像是在徐霜策手上写了什么。少顷徐霜策轻声道:“好。”又不舍地站了站,这才出了屋,临走时又回过头向着屋里笑了一笑。
照理说这么俊雅好看的年轻男子,这样含情不语地微微一笑,令人何止怦然心动——然而这位是徐宗主。
孟云飞一个哆嗦捂住眼睛,尉迟骁五指咔擦一声深深插进树干里,两人表情都扭曲得活像挨了发九天神雷。
只见不远处徐霜策转身跨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了村庄尽头。
屋里悉悉索索,少顷一道婉约身影慢慢踱出门,站在石阶上眺望白马消失的方向。
她侧对着两人藏身的方向,头发又密又长,从修长的颈侧蜿蜒到胸前,遮住了面容。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清脸,但身形少见的窈窕,光是看一道侧影,就令人油然生出心驰神往之感。
尉迟骁不由“咦”了声:“徐夫人并不像普通农家女子啊。”
孟云飞道:“虽说只是镜中虚影,但偷窥妇人多有不敬,还是别看了。依我看这个幻境颇有古怪,让徐宗主自行破境怕是困难,破解它的关键点还是落在徐夫人身上。只要我们确保徐夫人平安存活,再与徐宗主顺利成婚……”
这时远处那女子略转了个身,孟云飞话音突然顿住。
她还是没有露出脸,但这个动作露出了一段侧颈与手臂,手臂上戴着一只由三道金丝波浪状首尾相衔的金环,肌肤冰白得世所罕见,日头下甚至给人一种隐隐泛光的错觉。
孟云飞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怪异的似曾相识,好像刚刚才见过类似的形容相貌,不由扭头望向河对岸的法华仙尊。
然而那里空无一人。
他眉心一跳,伸手拍拍尉迟骁:“法华仙尊不见了,你看看周围——”紧接着他动作一僵。
掌心中分明是一段冰凉柔软的手腕。
“……”
孟云飞无声无息回过头,只见自己跟跟尉迟骁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另一个人——法华仙尊正一手挡着日光,一手扶着树干,探头望向远处徐夫人的背影,那只血红右瞳中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下一秒,尉迟骁和孟云飞同时拔剑:“他什么时候来的!!”“拦住他!!”
轰然一声树干剧摇,宫惟抱头就地一滚,从勾陈与肃青双剑寒芒中钻了出来,起身轻巧一避,偏头躲过了勾陈雪亮的弧光。
法华仙尊确实如传说一般邪门,在身边没有剑也没有任何兵器符箓的情况下,不论任何攻势都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被尉迟骁逼到任何绝境都能轻易逃脱,好似一尾游鱼在勾陈剑锋下轻盈游走。孟云飞知道只要让他杀死徐夫人,所有人都会立刻葬身在崩塌的幻境里,情急之下召出古琴,一拍落地,音波锵然而起!
宫惟:“?!”
他只想趁机瞅瞅徐霜策心里的夫人长什么模样,没想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给赔上,见状立刻往反方向溜。但尉迟骁岂能让他溜走,当即挽剑直逼上来,在琴音与剑光的双重夹击下宫惟终于没那么轻松了,双手捂着耳朵皱眉一闪,猛地被勾陈剑气狠撞出数步!
直接作用于魂魄的伤害让他喉头一甜、眼前一黑,紧接着脸色也黑了,咬牙把两边袖子一摞,徒手就去夺尉迟骁手上的勾陈剑——
孟云飞失声:“元驹小心!离徐夫人远点!”
只见远处小院中,镜中女子像是终于听见了动静,扭头望向他们,终于露出了真容。
孟云飞一愣,尉迟骁呆住了,连宫惟的手都猛地僵在半空。
气氛凝固得可怕,三个人都完全无法把视线从那女子的脸上移开,半晌终于听见尉迟骁结结巴巴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传说中的“徐夫人”面上空无一物,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任何轮廓起伏。
她没有脸。
气氛一下变得极其可怕,三个人都僵立在原地,与对面那张空白平滑的“脸”面面相觑。
紧接着宫惟突然反应过来——对,她确实不该有脸。
她“死”的时候徐霜策根本没来得及掀盖头,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所谓的新娘长什么模样!
宫惟一时不知该好笑,还是该生出几分迟到的愧疚。这时只见那女子毫无反应地转过身,进了屋,反手带上木门,咔嗒一声轻响。
就在屋门关拢的那一瞬间,轻风由远而近,簌簌掠过树梢,满村桃花突然齐刷刷飞离梢头,刮起了漫天绯色的飓风!
宫惟瞬间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当即抽身飞退,尾随那女子进了小院。
尉迟骁心道不好,刚要追过去拦他,却被一道无形的禁锢生生钉在了原地。这时遮天蔽日的桃瓣陡然一散,漫山遍野枫叶金红,落叶随着溪水淙淙流下;下一刻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手背上,抬头只见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盘旋而落,霎时整个村庄银装素裹。
白蒙蒙的北风带着雪雾穿过山谷,但两人还来不及感到寒冷,便眼睁睁看见冰雪迅速消融,转眼春回大地。黄莺婉转鸣叫着掠过草丛,几尾鲤鱼打挺跃出水面,溅起了晶莹的浪花;光秃秃的枝杈结起花苞,继而千朵万朵一齐绽放,连绵成绯云百里的盛景。
幻境光阴似箭,四季转瞬而过。
看不清面孔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着余晖渐渐隐没,喧闹的村庄归于静寂,远处的田埂间响起夜虫声声长鸣。
月光洒在村头长长的石径上,四下静寂空灵,远处山谷中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猜到发生了什么,孟云飞低声道:“是徐宗主。”
幻境中的一年之期已过,徐霜策回来迎亲了!
宫惟可怜巴巴说:“不行,我没用,我还是疼。”
尉迟骁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抬手按住宫惟左肩,随即一股强劲有力的灵气输入,迅速抚平支离破碎的经脉,被不奈何影响而抽搐的心跳终于完全平稳下来。
宫惟一脸真挚的感激涕零,作势去拉他的手:“少侠你真是个好人,我……”
尉迟骁寒毛登时炸了:“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时只听徐霜策问:“尸体保存如何?”
医宗弟子躬身道:“送来时便灌注了水银,尉迟公子来时又用大量灵力维持了尸身不腐。虽然死在邪术之下的魂魄按理不能应召,但我们还是设下法阵试过数次,均无功而返。徐宗主既肯出手相助,又仙力盖世,定与我等不同。”
宫惟小声说:“你瞧瞧人家怎么说话的?”
尉迟骁用同样低的音量道:“我还是让你继续疼着吧。”
宫惟立刻:“少侠我错了您别停。”
徐霜策缓缓走过几具棺材,低垂的眼睫下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少顷抬手按在棺盖上,涟漪似的幽光迅速由掌心裹住整座棺材,低声道:“鬼垣不回顾,死生如朝暮。起!”
霎时二十八具棺盖齐齐翻开,轰然震动不绝,一具具艳尸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吊着,接连从棺木中凌空站起,幽绿火光映在他们一张张惨白的绝色美人面上,紧接着二十八双眼睛同时一睁,浑浊的目光齐刷刷对准了徐霜策!
所有人同时头皮发麻,最前排几名修士甚至忍不住向后一退,只听徐霜策道:“报上名来。”
一名颈间横着勒痕的女子僵硬地动了动,正是那个在临江王府投缳的花魁,全身骨头发出生锈般咯吱咯吱的颤栗声响,足以令人头皮发麻,随即不顾满身水银强行拜了下去:“奴家姚玉晴。”
她身侧凤冠霞帔的少女咽喉破了个血肉淋漓的洞,洞口已经腐至黑绿,俯身时尚有汁水滴答而落:“民女于小梦。”
第三名白衣少年修士弯下腰,拱手抱剑,声线战抖似有悲意:“晚辈成元乐。”
……
徐霜策视线一一扫过二十八名死者,直到全数报完,才回望第一名花魁:“你在王府筵席上告退更衣,妆容有损,于是对镜重梳了,是不是?”
花魁颤声道:“是!”
徐霜策转向新娘:“你在洞房久候新郎不至,摘了盖头对镜自赏,是不是?”
“是!”
“你是仙门弟子,每日清晨要早起打坐,打坐前需沐浴熏香,梳洗时对着屋里镜子了?”
“是!”
……
不用徐霜策一个个问过去,所有人都已经恍然大悟。
同一种幻术发动必须有相同的特定条件,而所有被害者临死前果然都做了同一件事情——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有修士想起自己房里的铜镜,登时骇得心胆俱裂:“难道、难道只要有镜子,它都能、都能——”
宫惟轻声道:“不,须得是水银镜。”
镜术之所以冷僻,便是必须使用水银镜的原因。铜镜无法精准捕捉魂魄,水面又不能连通阴阳,因此都无法作为幻术发动的媒介。而能够清晰照出人影的水银镜稀少价贵,寻常人家不可得,所以临江都城内二十八名死者都是有头有脸、有一定声名地位的人物,普通百姓家即便有命格重阴的美貌佳人,也不会成为鬼修的目标。
尉迟骁小声说:“你倒懂得挺多。”
宫惟瞟了他一眼,心说那是自然,等尉迟锐赶紧把我从这姓徐的身边捞出去,本院长再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懂多少,非见识得你跪在地上叫世叔不可。
尉迟骁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说话归说话,老看我干嘛?”
宫惟:“……?”
徐霜策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半刻后才见他深深地把这口气吐了出来,仿佛是终于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
他睁眼环顾周围二十八具美艳的死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害你者何人?”
死魂灵们同时躁动起来,似有千言万语同时要说,花魁抢先发出一声尖利的:“是仙——”
“仙盟——”
“仙盟的——”
刹那间所有泣血尖叫都像被人扼住咽喉般断了,花魁剧烈颤抖着握住脖子,新娘徒劳张嘴吐出“啊、啊”哑声,清倌最先受不住,抱头发出惨绝人寰的鬼啸,被灵力强行保鲜的尸身迅速萎缩腐化,扑通一声摔回了棺材里!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眨眼间刚才还好好的死魂灵便像是被无形的魔爪控制住了,接二连三化作腐尸,颓然倒地。徐霜策眼明手快,一掌按住先前那白衣少年修士,强行注入灵力,正爬满尸体全身的尸癍顿时来势一缓,只见少年青黑色的嘴唇颤栗张合,只勉强发出几个字:
“他说他是……仙盟……法……华……”
周遭修士纷纷色变,法华仙尊?
竟真是死了十六年的宫院长?
少年修士魂魄骤裂,周遭阴烛无风狂摇,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绿光。紧接着尸体在徐霜策的钳制中四分五裂,凭空化灰,只听砰地一声——
骨灰纷纷扬扬落进棺材,其中隐约有一星绯光闪烁。
徐霜策俯身从骨灰中捡出那物,竟然是一朵娇嫩欲滴的桃花。
“这、这里也有……”有人难以置信指着另一具棺材,只听旁人纷纷失声:“这里也有!”“都、都出现了桃花!”
所有魂魄都同时耗尽灵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魔爪强行剥离尸体,抢回了黄泉——而且都留下了同样的桃花!
“怎么会……”有人抽着凉气道:“怎么突然就……”
是啊,怎么会?宫惟比谁都想知道。
他扪心自问,上辈子除了徐霜策外没得罪过任何人,就算有些名门大派的老头老太太们看他不顺眼,也只是背地里骂两句而已。哪怕北方世家总跟他处处作对,那也只是仙盟与各家族的利益之争,与他本人没有丁点关系,他一死恩怨就都了结了。
谁会在十六年后顶着他的名义到处作乱?
有人偷觑徐霜策脸色,但仅一眼就心惊胆战,不敢再看。只听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修士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反应,徐霜策厉声道:“出去!”
众人霎时毛骨悚然,连声都不敢吭,争相躬身倒退出了殓房,好几个人差点因为步子太急而踉跄跌倒。尉迟骁随人流走了两步,见宫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赶紧拉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提醒:“还不快走!”
“向小园”如梦初醒,苍白着脸轻轻“啊”了声,低头向外退去。
尉迟骁从没见过小魅妖这个模样,竟然有点不习惯,不由自主问了句:“伤口还疼?要不再请医宗弟子给你看看?”
唰一下宫惟抓住他的手,满面红晕:“少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
尉迟骁刚没炸的寒毛这下全炸了:“说了不要动手动脚——!”然后把手一抽,啥都顾不上了,同手同脚地冲出房门,连头都没敢回。
宫惟刻意等他走远了,才脚步一缓落在最末。众人争先恐后跨出停尸间高高的门槛,没人注意到他身形一闪,躲在了门后的阴影里,像个贴着墙角的幽魂。
像徐霜策这个级别的当世大能,感知周遭情况主要靠阴阳灵力,靠眼睛看反而是次要的。向小园命格极阴,完美融进了停尸间浓郁不散的尸气中,任凭大罗金仙下凡都不一定能发现他——宫惟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向外望去,只看见徐霜策站在二十八具棺材的包围中,侧影高瘦悍利,侧脸线条凌厉,眼梢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着一星寒光,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人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徐霜策双肩僵硬到扳直,但那也许是烛火摇晃带来的错觉。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宫惟……”
宫惟不带感情地眯起了眼睛。
“宫——惟——”
尾音嘶哑好似怒吼,徐霜策悍然拔剑,气劲撼动大地,当空重重斩了下去!
——轰隆!!
无声巨响惊天动地,不奈何剑破碎虚空,在剧烈震荡中劈开了黄泉!
阴风席卷天地,拖曳而来,地狱烈火如瀑布般当空而下。一扇高达九丈的血漆大门浴火而出,自虚空中轰然立在眼前,纵横各九排由骷髅人头做成的青绿门钉,龙头铺首衔青铜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具无头骷髅紧扒着门框,齐齐发出凄厉的鬼哭。
徐霜策面色如冰,毫不犹豫再次重劈。
这次九丈巨门四分五裂,暴雨般的巨大石块横冲出去,这次连门框彻底碎成了齑粉!
一丝寒意终于无声无息地从宫惟心头升起。他猜测得没错,徐霜策单独留下果然是为了打开这道隔绝生死的门——
鬼垣地府!
不知何时周遭已经变了模样,停尸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黄泉入口。地狱烈风从破碎的鬼垣府门冲出来,那场景与地火井喷无异,徐霜策发丝袍袖飞扬,锵一声将不奈何剑重重钉在了脚下。
无数鬼垣府兵手持幽绿火把、斧钺叉戟,潮水般从大门冲出来,:
“大胆狂徒!”
“来者何人!”
“生者不得下黄泉,谁敢擅闯我地府!”
鬼垣兵刃密如丛林,反射出阴森绿光,将徐霜策团团围绕在中间。但徐霜策视若无物,眉锋一挑,似乎是个微微的冷笑:
“——滚出来。”
话音刚落,鬼兵便分海一般退向两边,中间空出一条道。道路尽头八十八个骷髅正抬着一顶车舆急急奔来,舆上坐着一名赤色蟒袍、玄铁梁冠的鬼判官,身形如小山般庞大,袍底下却不是身躯手脚,而是一团团鬼哭狼嚎却无法挣脱的魂烟。
“——原是徐仙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鬼判官那张脸跟弥勒佛似地笑容可掬,开口时胸腔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膜轰响。八十八个抬舆骷髅在喀嚓声中齐齐下跪,只见他向周围满地狼藉的府门扫了一眼,青色面孔上现出了明显的感动之情:
“仙君,你如今脾气甚好,比十六年前斩黄泉、屠万鬼、连闯鬼垣十二府那次要和缓多了,幸甚!幸甚!”
宫惟削薄的侧影藏在碎石之后,眉梢不由一动,徐霜策当年把鬼垣十二府全扫了一个遍?
为什么?
徐霜策仗剑而立,神色不惊:“生死簿拿来,找人。”
鬼判官动作顿时停住,一张笑脸神奇地垮成了愁眉苦脸,长叹了口气。
“仙君啊,十六年前我们已与你说清楚了,你要找的魂魄并不在地府——想必是不奈何剑神威通天,那人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早已魂飞魄散啦!”
为什么偏偏在这里?
偌大个仙盟,双尊并立,三宗四圣,六大家八门派,最不济还有鬼垣十二府、玄门逾百家——为什么偏偏是沧阳山?
宫惟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尉迟骁答了什么,也听不清众人是如何进言的。神剑不奈何留下的重创直接铭刻在死者魂魄上,永世不消,剧痛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仿佛只有短短数息时间,又漫长好似熬过了数载;徐霜策镶嵌金纹的袍裾终于经过他身侧,向远处走去。
宫惟剧烈痉挛的心脏总算有了一丝缓解,颤抖着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只听尉迟骁紧绷的声音正从不远处传来:
“……晚辈路过临江都,恰逢孟少主发信求援,听闻此等惨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尉迟骁当堂退亲后,被他母亲揪着耳朵离开了沧阳山,原本要回谒金门去开祠堂,请剑宗本人拿家法严惩这忤逆的不肖子,途中经过临江都却遇上了怪事。
临江都是历史悠久的江淮名城,因王气深重,号称城中八十年太平,从没听说任何邪祟闹鬼之事。然而近半月来却惨祸频出,接连死了二十八个人。
二十八个绝色美人。
第一名死者是临江都第一花魁,年方二九,国色天香,一曲霓裳值千金,王孙公子竞折腰。半个月前王府召她抚琴,席间觥筹交错,无尽风雅,花魁笑意盈盈告罪更衣,此后大半个时辰不见人影。王爷派人四处去寻,才发现她已躲在内室悬梁自尽,面上泪痕未干,死前曾经大嚼大咽过树皮树叶,头上的珠宝钗环却扔了一地。
花魁横死当夜,城中富豪嫁女。金宝明珠红妆十里,新郎还在前堂宴客,美貌的新娘却突然发狂惨叫着冲出洞房,手里拿一柄锋利剪刀,见人杀人见狗杀狗,见了手足无措的新郎官,更是疯了一般扑上去要杀。惊恐的新郎被众人一窝蜂救下,但还没来得及制住新娘,便只见她仰天悲愤尖叫数声,一剪子捅进了自己的咽喉。
两起命案并没有结束这个血腥的夜晚。天刚蒙蒙亮时,临江城本地一修仙门派中,一名俊俏的少年修士突然如走火入魔般狂奔出门,风度仪态尽失,拔剑在自家校场上疯狂砍伐石块。闻声而来的师尊同门无人能近,眼睁睁见证他耗尽灵力后纵身跳下寒潭,在水中横剑自刎,血水倾泻如瀑,救起时已经没了呼吸。
三名诡异的死者只是临江都混乱的起始。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城中每日都有一起甚至多起惨案,临死有哀泣者、有惊恐者、有心胆俱裂者,甚至还有一个容貌极美的清倌是对着空气拼命磕头,把自己天灵盖活活磕碎而死的。
尉迟骁接到好友孟云飞来信求援后,立刻带人赶往临江都,他在对付妖邪这方面经验堪称老辣,亲自开棺验了二十具美人尸,发现所有死者的四柱八字都带重阴,因此幕后真凶必然不是胡乱动手,而是有目的地选择性杀人。半个月内连杀二十人的邪祟已有入魔的苗头,如不立刻斩尽杀绝,其后必然祸患百年,但蹊跷的是尉迟骁用尽法宝,都完全无法在临江都城中搜到半丝阴气,什么邪气妖气魔气鬼气更是统统没有。
就在众位修士怀疑邪祟已望风而逃的时候,昨天深夜,它却突然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仿佛刻意挑衅这些修仙之士,一夜之间八人横死,甚至有一位出身名门、芳名远播的女修士就死在尉迟骁隔壁屋内——她把脸埋在洗脸盆里,活生生把自己溺毙了。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同门发现端倪,甚至连仅仅一墙之隔的尉迟骁自己,都没察觉到任何邪祟接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