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
说回端阳宴当夜,魏澜二人离开保和殿之后。
“这道酒酿芙蓉荠不错,安昭仪怀着身子,闻不了油荤,正适合这些清淡的,端过去吧。”皇帝和皇后案上菜色比底下的多两道,其中恰好就有这酒酿芙蓉荠。
元吉本垂首伺候着,闻言虽然心中一凛,却仍旧手脚麻利地拣了御案上的一碟子菜,码好送到安昭仪案上。
安昭仪受宠若惊,轻抚着腹部起身,看向皇帝时目光里盈满了情意,柔柔行礼谢恩。
皇帝怜惜她身子不适,让她不必多礼。
不单是赏菜,只说宴请群臣,照例皇帝只需携皇后一同出席即可,就是有其他妃嫔出席,也是同女眷一道落座,何时能在皇帝案下列席了。
然而皇帝就是把这份宠爱表现得正大光明,由不得人不多想。
群臣隔着长阶看不清具体情状,却都在心里暗自揣度陛下此举的深意。
很快,忠勤伯席边敬酒寒暄的人渐渐多了,谈笑声熙攘。
相比之下,晋国公这边倒是只有寥寥门生上前。
皇后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一样,端坐于主位微微笑着,每样菜品都尝一点,举手投足俱是贵气。
她隔着珠串垂帘看下去,偏头同皇帝小声道:“臣妾瞧了半天,吏部陶大人下位的那个就是永安侯次子吧。”
皇帝略一颔首,表示肯定,没多一句话。
皇后心里一滞,面上还是没显,评价道:“瞧着倒是个……一表人才的……”
皇帝说:“永安侯是个好的,家风也正派,嫁过去是享福的,皇后不必多心。”
皇后心中冷笑,永安侯是个好的,陆检堂可不是。享福?多心?眼睁睁看着汀兰所嫁非人,她如何不多心?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若是皇帝提前透个口风给她,尚且有转圜的余地。汀兰那边不好办,她还动不了陆检堂吗?只是皇上似乎也料到晋国公府不会乐意,实现没流露出一点风声,当廷赐婚,打的晋国公府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婚事板上钉钉,为了汀兰的闺誉无损,皇后再不愿意也无处下手。
思及此,皇后瞬间没了胃口,轻轻搁箸。
女眷席间,薛汀兰举着银箸发了会儿呆,又放下了。
玉盘珍馐在前,却每一样入得了她的眼,有几个餐碟里的小菜摆盘还是端上来时候原封不动的样子。
女儿家的私语不消细听,尽数入她耳中。
薛汀兰隐约听见“公府”二字,深深吸入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失态。
“这杯甘露,敬薛姑娘得一门好亲。”
薛汀兰抬头看清这人,心道果然虎落平阳,连阿猫阿狗都敢跟着欺辱。
她没回答,更没接受她这杯甘露,起身径直离开。走过这位姑娘身边时,她脚下一顿,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位姑娘也是一时冲动,被她这么看了一眼,骇得退后一步。
薛汀兰心里有事,避开众人漫无目的地从保和殿后门走出去,竟也没人拦着,待回神时,已然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心里猛地一跳,片刻之后,竟然奇迹般地镇静下来,自嘲一笑:“也罢,我如今还怕什么?”
姐姐的皇帝丈夫忌惮他们府里,坑了她一把,公府虽然气愤,当下无可奈何,也只能认了这个亏。晋国公府还不能为一个女儿的婚事同皇帝撕破脸。
她被放弃了。薛汀兰再清楚不过。
穿过崇楼,只见临溪亭下波光粼粼,薛汀兰非但不觉畏惧,暮春入夏时候,让夜风拂面,倒也别有一般清爽。
新月弯如弓,未能把人影映在漆黑的水光里。
陆检堂新官上任,又将娶娇妻,不乏有人上前敬酒奉承。
他酒量本就不是上佳,再来者不拒,人已然醉得上头。
永安侯跟他没有坐一处,此时遥遥看着,垂眸把恨铁不成钢按耐在眼底。
还是永安侯长子瞧着实在不像样子,偏头跟身后得小内监吩咐一声,二爷醉了,让人拉出去醒醒酒再入席。
陆检堂满面通红,热气冲顶,嗓门逐渐拔高,自己说了甚自己也记不得了。
这回不只皇后,连皇帝也微微皱眉,觉得这蠢货打了自己的脸。
好歹是皇帝御旨赐婚的对象,宫宴众目癸癸之下如此做派,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因着永安侯的交代,这边一个小内监凑到席间,搀住陆检堂,口中哄了几句欲把人带出殿去。
见陆检堂被带出殿,永安侯还没来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待看清情况,脑子瞬间“轰——”一声炸开。
陆检堂被扶着离席,正巧宴间献舞的舞娘一曲舞罢退场。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挣开了搀扶的太监,伸手拉住了领舞的舞娘。
方才唱毕的一曲是《苏幕遮》,舞娘身上所穿皆是特制的纱罗,经陆检堂这么一扯,竟是一阵裂帛声响,那位舞娘白皙的香肩登时露在众人面前。
舞娘在众人面前被撕了衣裳,当即羞愤欲死。祸不单行,这边正乱着,一个小内监步履匆匆进来请示。
他瞧着年岁不大,应该是新人,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人已经慌了神,竟然跪下当着群臣的面抖着声音直接把事情说了。
“陛下,娘娘,晋国公府的薛小姐出事了。”
皇帝脸色铁青,下意识猛地偏头看向皇后。却见皇后比他反应还大,蹴然而起,脸上满是担忧和震惊。
皇后匆忙赶到偏殿,见薛汀兰坐在榻上裹着被衾,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脸色惨白惨白,神色失魂落魄,心疼的不行。
她年岁上长薛汀兰七岁,自来疼这个小妹妹。
“汀兰?听见阿姐说话了吗?伤到没有?身上哪里痛?”
薛汀兰仿佛刚刚察觉,眨了眨无神的眼睛,缓缓抬起头,看向皇后。
她被从高高的亭台上掉落池中,落水的一瞬间,她第一反应竟是天气回暖,水里怎么这么冰。窒息的感觉如附骨一般缠住她,她挣扎着探出头,却无济于事。
乐声悠悠扬扬传过来,临溪亭这边寂寥无人,没人回应她微弱的呼救。她不甘地想着,就要这么死了吗?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人揽住自己的腰,带着她浮了上去。
“阿姐……我大抵,不能成婚了。”
皇后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住,她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宫人退下。
薛汀兰却轻声道:“不用避开了,阿姐……他们都看见了。”
宫人不敢回答,薛汀兰自己却没什么所谓了。
她淡淡地说:“我……方才失足水中,险些淹死的时候,被一外男所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终于不用嫁给陆检堂,自己的名声却也败得半点不剩了。如若这次不是意外,如若公府尚且有势,她这种世家小姐遭了这种事,沉塘都使得。
皇后心中虽有所料,听她亲自说出来,仍然是惊怒交加。
好在她经历过得事情比薛汀兰多,不消片刻也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再多说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好今日能入宫的外男身份上也不至于太差,事情还算没到最坏的地步。
她偏头看向跪在榻边的一个小太监,“是谁救了小姐?”
那小太监也抖得不成样子,闻言连头也不敢抬,“回娘娘的话,是……是贤王殿下。”
“……”
——
魏澜和咸福二人闻讯正在赶往保和殿的路上。
咸福笑着问道:“师父把那扇插屏给姑娘了?”
魏澜目不斜视,淡淡“嗯”了一声。
咸福忍笑,“没记错的话,那是忠义侯府的东西吧……您在给薛小姐备嫁妆打家具的单子里添了个图样,工匠那边做完了送过来你又说花式有差,自己添银子重新给薛小姐打了一件,费这么大劲儿做了扇一模一样的插屏换回来忠义侯府那扇,姑娘就没谢您一句?”
说起这事咸庆也忍不住咂舌。他家大人除了算计人,何时费过这么多心思?前前后后折腾这么久,就为了不惊动旁人,换一件忠义侯府的旧物,博宁晚心一笑而已。
魏澜斜睨他一眼,“这么想知道?”
咸福收起笑意,咳嗽一声,不想知道了。
他二人掐着时辰到的保和殿,事情已经落定。
永安侯次子陆检堂当殿出了大丑,想到自家闺女就要嫁这么个人渣,晋国公修养再好也险些黑了脸。紧接着传来晋国公嫡幼女被人推落水,被贤王救下的消息。
晋国公再也忍不住,知天命的年纪,盛怒之下在阶下跪了,俯身叩首。
“臣养女无方,养出这么个业障,求陛下收回成命,以免小女嫁做人妇,为祸人家,平添仇怨。”
晋国公字字句句都言自家女儿的不是,可谁听不出来,字字句句都在指摘皇帝胡乱婚配。
偏偏人家没有明说,皇帝想发作也无法,咽下心口的怒火,目光转向站在角落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存在的贤王。
“贤郡王说如何?”
贤王为难地轻蹙眉头,半晌轻叹一声,上前告罪。
“陛下知臣向来不理政事,只求个闲职富贵平安。只这一次确实事出紧急,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是以唐突了薛小姐。此事确有臣的过失,皇兄如何处置,臣都无怨言,也愿意承担后果。”
皇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半晌拂袖而去。
“照你们说的办吧。”
元吉跟上皇帝,元礼留下来安抚群臣。
魏澜从偏门进来,看见殿间情景,先是讶了片刻,才过去问元礼。
元礼拣着要紧的说了,魏澜便不再多问。
只是宫宴上出了这么大岔子,魏澜还是逃不开责任,留下跟元礼一起处理烂摊子。
他视线略过彩灯高悬的殿内,与另一侧的贤王目光遥遥碰上。
两人对视一瞬,各自转开视线。
魏澜弯了下唇,几不可见。